第274章
牛贵看到新婚妻子脸上的妆都哭花了, 眼中带着震惊,他什么都没解释。
在喜娘的指引下,他们完成了合卺结发。
小宫女全程懵懵的, 叫干什么就干什么。礼成后, 他颔首道:“外面还有客人要招待, 你先歇吧。”
又对婢女们道:“伺候好夫人。”
婢女们屈身, 他出去了。
在震惊过后, 小宫女真的想问问阿牛为什么要隐瞒身份。
但她看着他转身的背影, 最终没问。
在宫闱里, 问得少的人,活得久。她已经养成了习惯。
上房的净房竟然不是用浴盆洗浴, 竟然是一个白玉池子。水汽氤氲, 还洒满花瓣, 如梦似幻的。
小宫女只是低等宫娥, 没有机会见识贵人们的居处,但她觉得,阿牛这排场, 也不输给皇帝了。
这让她没有真实感。
她在大大的床上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喜宴散了,阿牛回来了。她连忙爬起来迎他。
牛贵走到她跟前看了看她的脸,问:“怎么眼圈黑了?”
小宫女垂首道:“你也不说一声,昨天吓得一夜没睡着……”
牛贵道:“以后不用怕了。”
牛贵抬起了手, 婢女们上前要伸手, 他却道:“退下。”
婢女们忙缩了手后退。
小宫女抬起头,牛贵看着她。
小宫女忽然明白了, 伸出手帮他解腰带,解衣带——这些原就是妻子该为丈夫做的事。
脱了外衫, 牛贵说了声“我去洗个澡”往净房里去了。
婢女们快速收拾了东西,退出去了。
小宫女有些茫然。
其实她和牛贵对食已经八年,对彼此的身体已经非常熟悉,也不是什么初夜。可是就是莫名紧张。
可能是因为满房间的红烛,可能是因为那些红色的喜绸,可能是因为之前那些成亲的步骤,一步一步地,全是仪式感。
牛贵很快洗完出来,踏入了床里,放下了帐子。
婢女们都退到了外间去了。小房子似的大床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小宫女此时已经回魂了,冷静了些,问:“你真的是牛贵啊?”
牛贵点点头:“以后你就是牛夫人。”
小宫女终于有了点真实感,她抱住了牛贵:“是不是以后都不用和你分开了?”
牛贵却没回答,他抱起她上了床。
这一晚,牛贵对小宫女做了与从前不同的事。
他让她流血了。
宦官与宫女对食,会很小心注意不弄破宫女的身子。因为宫女,其实是皇帝的女人。
但以后小宫女不是皇帝的女人了,她是牛贵的夫人。
牛贵破了她的身子。
事后,她蜷缩起身体,缩进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小宫女以前是听说过,大权宦都过得奢华无度。只她的想象力有限,不知道能奢华到什么程度。
如今她做了牛夫人才知道,说一句炊金馔玉也不过分了。
她每日里穿着昂贵的衣裳,戴着耀人的珠宝,吃着山珍海味。她做梦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过上这样的日子。
她也忍不住想,或者人有的时候真的会走好运,真的就会遇到那么一个人,送你一场富贵?
牛府非常之大,小宫女每天都到处逛逛,认认地方。这里毕竟以后就是她的家了。
这一天她看到好几个院子,看起来都有人生活的样子。她问:“谁住在这里?”
婢女们却犹豫了。
她回头看去,被看的婢女垂着头,小心斟酌用词,道:“是都督的……房里人。”
小宫女怔住。
这些年,她只有阿牛一个对食。却原来,阿牛不是只有她一个啊。
恍惚想起来,在宫中的时候,他说到了外面,会发现人和事都和她想的不一样。
小宫女想,阿牛说的原来是这个吗?
其实若说是监察院都督牛贵,似乎这样很正常。可若说是阿牛……小宫女的心中,不禁升起失落和酸楚。
但低下头,看到了身上的绫罗,鞋子上的珍珠,又明白如今身份不同了。人生有得,也会有失。
晚上,她跟牛贵说起这个事:“……只说是房里人,是妾吗?”
牛贵道:“算是吧。”
“若是妾。”她道,“也该叫出来让我见一见。我到底是正妻呢。”
牛贵道:“好,明天让她们来给你敬茶。”
妾室给正室敬茶,在后宅也算是个挺大的事呢。至少对小宫女来说是这样的。
牛贵的后宅里,光是婢女们都十分美貌了,妾室还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呢。
输人不输阵,小宫女特意穿上了大红的蟒袍等着妾室们敬茶。
牛贵这天没出门,特意陪着她。
虽知道有妾室,可也没想到……整整有十个。
眼前整整齐齐跪了两排美人,小宫女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个个都生得很美是真的 。这要是在宫里,都能混个妃子当。
小宫女只能端起正室的架子,正襟危坐,一个一个接了她们的茶。
从此,她的阿牛一妻十妾。
原以为有十个妾的后宅,得闹腾得如集市。哪知道这十个妾,安静得就像不存在似的。
如今府里有了正室,她们便每日排着队来给小宫女请安,请完安便垂首安静站着,等着小宫女使唤她们。
但小宫女也并不使唤她们。婢女一大堆呢,使唤美人们作什么?
既然都是一家人,她其实还是想家里热闹一些的。可妾室们都太老实了,老实到让人觉得府里冷森森的,热闹不起来。
但小宫女也得承认,小妾都老实,当正室的便真的很轻松,什么糟心事都没有。
牛贵一个月里得有半个月都是宿在上房里,以他妾的数量来说,很难得了。小宫女也没什么不满的。
这日子其实挺好的,小宫女也渐渐习惯了,要是能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
诡异的事情大概是发生在她做了牛夫人三四个月的时候。
那天十个妾照例来请安,磕完头抬起脸来,小宫女愣了一下。
还以为自己是眼花了,挤挤眼再看,没看错,十个人里面有九个都没问题,却有一个从未见过。
“那是谁?”她问。
妾室们按照数字编号,从二姨娘开始,到十姨娘。
还有一个,因为要避讳正妻,不能叫大姨娘,所以统一叫初姨娘。
被问的是初姨娘,正室问话了,她必须得回答。她木着脸道:“是四姨娘。”
她又不是不认识四姨娘,那个怎么可能是四姨娘?
初姨娘垂着眼道:“原来的四姨娘没了,这是新的四姨娘。”
小宫女愕然。
她怕失了正室的体面,忍住了没多问。
等牛贵回来,她问牛贵。
牛贵道:“那个没了,换了个新的。”
小宫女问:“好好的怎么就没了?”
牛贵道:“是人都会死。”
小宫女哑然。
她只能道:“人没了,怎地也没人告诉我一声?”
牛贵道:“她们的事你不必操心,有人去管。吴大人今日的寿宴你去了没?”
“去了。”小宫女还想着那个突然没了的四姨娘。那是个美人,很白,比起旁的妾室,更接近于苍白。她或许该多关心一下她,早问问是不是病了,或许就不会突然人就没了。
她还想说说四姨娘的事,但牛贵显然不想跟她谈论妾室们。他转了话题,问起寿宴上的事。
小宫女只能一条条回答他。
人死如烟灭。虽有点愧疚和同情,那个四姨娘毕竟已经死了,也已经在小宫女看不到的地方处理了,小宫女过段日子,便也将这个四姨娘忘记,开始习惯新的四姨娘。
新的四姨娘也很安静恭顺,就和别的妾一样。
牛贵的妾,没有一个多事的,对小宫女来说,太好管理了。
多么幸运啊。
她作了牛夫人之后,出席了一些社交场合,实是听到了许多后宅里鸡飞狗跳的八卦。
姨娘们照例每日给她请安。
处得久了,知道小宫女并不磋磨她们,她们渐渐在她面前没有那么僵硬了。
姨娘们甚至会主动上前服侍,给小宫女端茶倒水。
这原也是妾室本分,小宫女也不拒绝。只偶尔,姨娘们端着茶盏的手伸出去,不经意露出的手腕肌肤上,会露出出触目惊心的伤痕。
小宫女第一次看见还吃惊,伸出手去,那姨娘已经快速地拉上衣袖,安静地退回到自己的位置。显然不想多说什么。
小宫女从来不是个会主动掺和别人的事的人,在宫里她看到宫娥们拌嘴都会绕开走。既这样,她便也闭上了嘴。
小宫女作牛夫人一年零两个月的时候,九姨娘换人了。
小宫女坐在上面,看着那张完全陌生的面孔,错愕:“九姨娘呢?”
初姨娘说:“昨日没了,换了新人。”
阿牛是有些怪癖的。
对数字,只喜欢双数,最喜欢整数。
十是一个整数,少了一个便补上一个,总之会让这个数字保持是一个整数。
小宫女许久没说出话来。
她的目光落在妾室垂着的手臂上,华丽的衣袖遮住了她们的手臂。但小宫女的脑海里,闪过那些偶尔露出来的伤痕。
这天晚上她睡到半夜,被牛贵推醒了。
“做噩梦了?”他问。
她额头有汗,许久不说话。
牛贵也不多说话,只搂着她,轻轻地拍她的背心。
小宫女紧紧抱着他,耳朵贴在了他的胸口,分明地听到了清晰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就和别的人一样,是活的,有血肉,心脏会跳的人啊。
她紧紧闭上眼。
观察了她一年半之久后,姨娘们确信这个正室是个宽厚的女子。
她们发起了突然的行动。
她们一起跪在了小宫女的面前,恸哭乞怜,求她救她们。
她们掀起袖子,撩开衣裳,给她看了她们的身体。
小宫女感到晕眩,她猜想的、怀疑的,都成了真。
怎么会这样……
是的,她以前在宫里,也听说过,有些有权势的宦官,会对女子这样。
她只没想到,阿牛也是这样。
阿牛明明,对她很好。
但四姨娘和九姨娘的香消玉殒证明了阿牛对她很好,牛贵对别人却不会这样好。
“夫人,夫人!”初姨娘爬到她跟前,捉住了她的手腕,苦苦哀求,“求求您!只有您能救我们!”
初姨娘抓得她的手腕都疼了。小宫女十分惶恐。
她这一生,没害过人,但也没救过人。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有救人的能力。
她们为什么会觉得她能救她们呢?
但她也没经历过被十个人跪着磕头求救。
她扛不住,说:“我,那我试……”
这时候,却响起了男人的声音,问:“这是在干什么?”
那个声音不高,他从来不高声说话,但他的声音,对姨娘们来说,宛如割命的刀。
她们都匍匐下去,初姨娘不敢放开小宫女的手腕,死死地抓住了。
“在……在说……”小宫女抬头,想试一试。
却看到了男人看她的目光幽幽。
那不是阿牛看她的目光,那是?
是监察院都督牛贵啊。
【别开口!别开口!】
她内心里有个声音警醒大喊!
一丝寒意,缓缓爬上了背脊。
与这个人相识十二年了,真的认识他吗?真的了解他吗?
他为什么在她面前做了十一年的“阿牛”,又为什么让她做了牛都督的夫人?
小宫女知道自己不是个很聪明的人。但她这一辈子的智慧,都在这一刻显灵了。
天上哪会掉馅饼?世上哪有白得的富贵?便是御膳房的人塞给你一块熏肉,你也得回一双袜子,才算扯平了。
想得到一些,就得付出一些。
这世上的事,都是等价交换的。
他说到了外面,会发现人和事都跟想的不一样。
她天真地以为,说的是他房中还有别的女人。
原来不是,原来他说的,是这个意思。
在那个男人幽幽的目光中,她明白了。
“阿牛”给了她一笔足够下半辈子生活的金银,结束了他们这一段对食的关系。
但她没走,她为了“阿牛”留在了深宫里。
作为回馈,牛贵给了她一次机会,让她成为牛夫人,让她分享他的富贵和权势。
监察院的牛贵,会给人第二次机会吗?
作牛夫人也有一年多了,小宫女如今已经不像从前在深宫里那样消息闭塞了。她已经很知道监察院的牛贵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不会。
【别开口!别开口!】
小宫女的指尖发抖。
【别让阿牛变成牛贵!】
【别把自己变成十分之一!】
小宫女的身体也发抖。
她是个十分胆小的人,当感到强烈恐惧的时候,便会这样。
“在说……”她努力让牙关不要抖,因为会发出格格的声音,“在说……”
房中死一样静静。
牛贵看着这妻子,等她把话说出来。
“在说……今天晚上吃鱼,”她艰难地问,“你想红烧的,还是清蒸?”
牛贵认真地想了想,道:“干烧吧。放些辣子。”
“好,那就叫厨房做干烧的。”小宫女强笑道。
牛贵对她伸出了手。
小宫女知道该把手递给他,可初姨娘还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她的指甲都掐进她的肉里去了。
小宫女必须得把初姨娘的手掰开。
初姨娘的力气很大,大约求生的力量就是这样,很大。
两个女子无声地较量。
小宫女知道,她必须挣脱这只手。否则,她就会被她一起拖到地狱里去。
牛贵伸着手等着。
小宫女最终还是掰开了初姨娘的手。
初姨娘伏在了地上,瑟瑟发抖。
小宫女把自己的手递给牛贵。
她的指甲折了两个,手指头在流血。
牛贵仿若看不见这折了的指甲和流血的手指,他牵住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房中匍匐在地上绝望发抖的十个女子不曾存在。
他握住了小宫女的手。
她的胆子太小了,遇到事就吓得发抖。
但没关系,握紧她,她就抖不了了。
“不喜欢吃鱼。”他说,“还是喜欢吃羊肉。”
他在她面前,还是阿牛。
她还是牛夫人。
小宫女的恐惧并没有消失,但她的手被握紧,抖也抖不了。
她被他牵着朝外走,不敢回头。
没有人哭,没有人闹,身后仿佛没有活人。
第二日,十个妾室来请安。
她们磕头,再抬起来,齐刷刷十张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小宫女在袖子里用一只手攥住另一只手,不让自己抖。
“以后……不必来请安。”她的眼睛只敢看脚踏前一小块地板,不敢看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换人的面孔,“有事,与管事说。”
不看,就可以装作不知道了。
装作不知道就可以继续做牛夫人了。
做牛贵的夫人过的是富贵的日子,绫罗绸缎,金银珠玉,走到哪里旁人都不敢得罪,都捧着。
只夜里,常会做噩梦。
每每惊醒,阿牛都躺在她身边。
他从来不问她梦见过什么,他只搂着她轻轻地拍她的背。
就这样,她作为牛夫人,一直在他身边,见证着他的权势滔天。
他杀了太多的人,也结了太多的仇家。那个村口有棵铁线树的牛家村因此被屠了。
得到消息的那个晚上,他睁了一夜的眼没合上。
亲人几乎死绝了,最后,幸运找回一个侄孙,总算还能延续牛家的血脉。
后来,也报复了回去,屠了对方的满门,手段酷烈。
但她怕了,她一直发抖。
他把她搂在怀里,安慰许久安慰不得,终于告诉她:“别怕,我早在筹谋退路。到时候,带你一起离开京城。”
她的恐惧才终于消散了些。
只一天不离开,她的恐惧便一天不能彻底消散。
后面风云变幻,皇帝驾崩了,张忠等人立了少帝。
她看到他嘴角讥讽的笑。
她知道当他这样笑的时候,便是要做大事的时候。
她看着他翻手覆手,兴云作雨,行废立之事。
新皇登基了。
太子死了。
新皇成了上皇,齐王成了新皇。
可他还没有打算抽身离去。他身在权力的漩涡里,却觉得自己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小宫女却总是做噩梦。
这一夜,又从噩梦中醒来。这些噩梦做来做去,其实也已经习惯了。甚至醒来时,心脏收缩的惊悚感也习惯了。
睁开眼,看到枕头上自己的头发已经花白,人生已经过去了大半。
阿牛不在身边,帐子外面有说话的声音。
她侧耳听——西苑大火,上皇驾崩。
便是她一个女人,也知道上皇死得不明白。
他听完禀报,撩开帐子回到床里。
他也头发花白,阿牛已经是老牛。
“连上皇都死了。”她颤声说。
“迟早的事。”他却道,“世上,怎能同时有两个皇帝呢。”
她问:“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京城,走得远远的?你答应过我的。”
他无奈叹气,将她搂在怀里安慰,叫她不用怕。
其实随着年纪的增长,她的恐惧渐渐已经没那么强了。
只是这一次,她总有着很不祥的预感。
他若是继续这样沉溺于权力,怕是……很难善终了。
她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牛贵最终败了。
她坐在外间等着,看到那个年轻人出来,便知道他已经死了。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但谁能不死呢?
当年,他搞死了高都督的时候,说什么来着?
【一辈子也值了。】
是啊,这许多年,跟着他,享尽荣华,她这一辈子也值了。
他杀了那么多的人,做了那么多的恶,现在应该已经在地狱里了。
别走太快,等等她。
“年轻人。”她说,“我很怕疼,你手快点。”
那个英俊的年轻人点点头,走到她身后,捂住她的眼睛,哄她:“别怕,不疼的。”
这些年轻人其实都很尊敬他,视他为前辈,视他为奋斗的目标。所以这个厉害的年轻人,杀了他,好坐他的位子。
眼睛被捂住,什么都看不见。
她的内心里一片平静,大概是这几十年,最平静的一刻了。
那些噩梦和恐惧,都远离了她。
她在这年轻人的手下,嘴角微微翘起。
老牛,走慢点。你在地狱哪一层?
我来陪你了。
……
……
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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