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那你是怎么回他的?”杨氏紧张地问她。

    温蕙说:“我本来想说实话的,最爱看的是三哥那些游侠儿的演义、话本。”

    杨氏大惊:“你说了?”

    “没有。”温蕙低头,“我又不傻……”

    在廊下,在那温馨的时刻,未婚夫的目光和笑容都温柔,温蕙的实话就在舌尖上将要吐出来的时候,却本能意识到“不可以”。

    不可以这样说。

    因为这肯定不是他想听的。

    温蕙便把那些发自本心的话都咽了回去,放轻了声音说:“家里并没有什么书,只偶尔看些闲书罢了。你若觉得有什么值当好好读的,不妨告诉我,我叫哥哥们帮我去青州城买去。”

    “哎呀,跑一趟长沙府,竟真的长大了。”杨氏拊掌,总算放下心来,“就是这样说话,以后都要记着。”

    杨氏心想,婆家就算再好,终究与自己出生长大的娘家不一样,哪能真的想什么说什么。嫁了人,从此就过着和作姑娘时在不一样的生活了,宛如二次投胎。好在她这胎投得还不错,不论是婆母还是小叔子、小姑子,都好相处。这也是彼此知根知底,嫁得近的好处。

    只这话,她不好跟温蕙说,但想着婆婆肯定迟早会告诉温蕙,便也不操心了,追问:“他呢?他怎么说?”

    当陆睿眼中的笑意变深时,温蕙便知道自己应对得正确。

    陆睿说:“也别麻烦兄长们,我看他们都是瞧见书本就头痛的人。反正这事也不着急,等我回去,寻些书叫人给你送来。”

    温蕙其实觉得,无论是江州还是余杭,都离得那么远,单单送书来,不太现实吧。她从前对远的地方没概念,自从去了一趟长沙府,真正地理解了距离上的遥远和路途上的困难。

    但陆睿说这话的时候也并不像是说大话。

    他和她不一样呢,他是个秀才,虽还未及冠,可走到哪里都被人当做大人看待的。不像她,家里人什么的都不跟她说,始终把她当成小孩子看。

    温蕙羡慕陆睿,心里又觉得,即便他没法子真的送书来也没关系,因为他说这个话的时候,肯定是发自真心的。

    真心就够了。

    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什么都不在乎,就在乎对方是不是在乎她,是不是真心。

    这些细腻的小心思,温蕙并没有与杨氏说,只说:“雪下这样大,赶路一定很辛苦。”

    杨氏戳她脑袋:“这怪谁?你说说这怪谁?”

    温蕙便蔫了,怏怏地说:“也不知道他们到没到济南府?”

    陆家母子已经由温百户父子护送着上了船,船开了,还能看见温家人在码头上停留,挥手。

    待温家人转身走了,陆家母子也才转身进了温暖的舱房,丫鬟迎上来帮着解了斗篷,拿到外面去抖雪,以免湿了了舱房里的地板。

    热茶端上来,陆睿伸手接过,亲自端与陆夫人。

    陆夫人啜了口茶,瞟了他一眼:“行了,满意了吧?”

    陆睿深深一揖:“多谢母亲成全。”

    陆夫人哼了一声,又叹气。

    陆睿也坐下,笑道:“母亲别叹气。温家虽差些,却也没差到不能接受。我看着一家人都是心思淳厚,相处起来颇令人轻松。”

    “那是你们男人。”陆夫人没好气地说,“我跟你那岳母相处起来,可真是累死个人,她什么也不懂,我绞尽脑汁不冷场,唯恐叫她觉得我们失礼,这可真是比过年准备祭祖都累人。”

    陆睿讶然对仆妇说:“快去取木槌来,我与母亲捶捶肩,不要累坏了母亲。”

    仆妇只掩口笑。

    陆夫人嗔他:“少来这套。”

    陆睿不过彩衣娱亲,效果到了就行了。他道:“这次事情顺利,父亲也会高兴的。”

    陆夫人淡淡看了一眼陆睿,道:“丑话说在前头,你这媳妇,跟她母亲一般,不过读过三百千而已,说起什么都是一脸懵然不懂,以后啊,没人与你红袖添香、无人与你诗词唱和,左右是你自己看上的,到时候不要来怪我。”

    “那没关系。”陆睿却轻笑,“蕙娘是个性子温顺的女子,以后慢慢教她便是了。她又不用考状元,只在我们家,天长日久地,不信熏陶不出来。”

    “再说,还有母亲在呢。只要母亲肯费费心,将她带在身边教导,定能将她教得有模有样。”

    “都要靠母亲了。”

    陆夫人佯怒道:“都说娶了媳妇就可以享清闲,我的清闲呢?这是要我一辈子都给你做牛做马是不是。”

    陆睿笑着,尽捡好听的话说,哄着陆夫人开心。

    陆夫人虽作出气哼哼的模样,内心里却想着儿子的话,有了思量……

    温夫人原以为,强要温蕙装了几日淑女,等陆家人一走,这丫头必要野上三天,才能补回本来。哪知道自订了这门亲事之后,从前的野丫头忽然转了性子,走路、说话、做事,都显而易见地比从前稳重了起来,不再叽叽喳喳、蹦蹦跳跳了。

    温夫人私底下跟丈夫嘀咕:“这是因为去了趟长沙府呢,还是因为陆家小子呢?”

    温百户哈哈大笑,说:“都有,都有。”

    “不管怎么着,俩孩子能看对眼,你闺女也有大姑娘的样子了,都是好事。” 温百户是对这门亲事实在是满意。他一个粗汉打拼到今天,竟然与进士做了亲家,要是幸运的话,说不定女婿将来也能是进士,那真是门楣生光。

    温夫人却叹了口气。

    温百户奇道:“你叹什么气?嘉言十四就中了秀才,这样的孩子你难道还不满意?”

    “你懂什么。”温夫人道,“你们男人就知道看女婿前程,却不知道看婆婆,女孩子嫁过去过得好不好,婆婆有多重要!”

    温百户讪笑。

    他年轻的时候是个俊俏后生,但一穷二白。亭口甄家是当地富裕乡绅,根本看不上他这种穷小子。是温夫人自己看中了他,闹着非要嫁,还为这个跟家里弄得很僵,婚后几乎不怎么往来。

    尤其是温夫人将甄家枪法教给了他,更令甄家人不快。

    还是后来他发达了,勤往甄家去示好,两家的关系才渐渐缓和。

    但他能发达,妻子功不可没。偏这一点,是他母亲的心头恨,觉得这个儿媳太强,压了儿子一头,又欺她与娘家关系不好,大事上虽不敢捣乱,小事上却处处刁难。

    温百户虽内疚,他却是个孝子,对把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寡母不敢违抗。礼法孝道的压制下,那些年,温夫人过得并不开心。

    后来温老夫人过身了,夫妻再说起往事的时候,温夫人曾道:“得亏是我,要是个真手无缚鸡之力的,怕不叫你娘磋磨死了。”

    温百户只讪讪,做小伏低地哄妻子消气。

    因此听到这话,他下意识地先缩脖子。缩了又醒悟过来,道:“陆夫人又不是我娘,我娘懂什么,她是个乡下妇人而已。陆夫人可是书香门第,进士夫人。”

    温夫人没好气地说:“进士夫人又怎么了?青州府台的夫人不是进士夫人了?不照样磋磨儿媳。”

    温百户搓手:“不能吧?我瞧着陆夫人说话都细声细气的,看着不像那样的人。”

    温夫人出会儿神,叹气:“我只怕会咬人的狗不叫。”

    又下了两场大雪,有些小河的河面都冻上了,很快就过年了。

    温百户带着阖家去给自己的上司贺千户拜年,男人们在前宅,女人们在后院,各自寒暄道贺。

    温夫人领着儿媳、闺女给贺夫人拜年。

    贺夫人笑问:“听说蕙娘定了门好亲事?”

    这可是最近温家最有脸面的事。温夫人精神一振,假假地谦虚:“瞧您说的。要是别人,我就脸大点吹个牛,在您面前,我哪敢这样说。”

    温夫人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贺夫人也是读书人家出身的。

    贺千户和温百户这种泥腿子出身的军户不同,他是京城某个侯府的庶子,贺夫人的娘家也是文官之家。

    贺夫人得了奉承,掩袖笑,笑完又细问。温家全家都在得意这门亲事,女婿小小年纪已经有了功名,温夫人哪憋得住,便打开了话匣子。

    温蕙羞得脸通红。

    贺夫人笑道:“看蕙娘,也知道羞了,这可真是长大了呀。”

    对自己女儿说:“你带蕙娘去找馨馨玩去吧。”

    贺小姐捂着嘴笑,扯了温蕙的衣袖:“跟我来,带你去见我表妹。”

    温蕙从前天真娇憨又顽皮,却也爽朗不矫情,性子讨喜。贺小姐被母亲拘得严格得多,十分羡慕她能到处野。两个人关系颇不错,也算是闺中密友。

    贺小姐的表妹馨馨跟温蕙差不多年纪,人也天真,她见着温蕙便夸她:“呀,你长得真好看。”

    她是读书人家的女儿,说话又好听,温蕙便立即喜欢上她。

    三个女孩很快就说到一块去。

    温蕙问起馨馨怎么会来山东过年,馨馨撇嘴:“我也不乐意大冬天地往外跑啊。”

    说起来才知道,原来馨馨的一位堂姐最近遭了血光之灾,竟摔断了腿。找了白云观的道士算了一卦,说被人妨了,算来算去,妨她的不是别人,正是馨馨。

    破解方法也简单,道长指了个方位,让馨馨往那个方向避到年后即可。馨馨的那位伯母当即便表示,自己娘家在那个方向正有个庄子,可以将馨馨安置在那里。

    “我娘气坏了,当即便说,只怕庄子离得太近,正不了我堂姐的运势。”馨馨气呼呼地说,“她说,若往那个方位去,正好直指青州,不如让我走更远些,到我姨母这里来。于是我们便来了。”

    温蕙目瞪口呆:“这、这也太过分了吧?”

    馨馨叹口气:“谁叫我们这一房,都是庶出的呢。”

    原来馨馨家是个大家族,至今聚居。贺夫人姐妹的父亲,是庶出的,仕途也不出挑,在家族中说话没什么底气。她这位堂姐,却是家中最贵重的那一房里最受宠的嫡出女儿。

    温蕙同几个哥哥全都是温夫人所出,温百户也没有妾室。温蕙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大家族的复杂。又与馨馨聊天,言谈中感受到文官之家与他们武官之家颇有许多不同,不由惴惴。

    但想想陆睿家里,他这一房三代单传了,人口要简单得多,又偷偷拍拍心口,觉得自己十分幸运。

    待温夫人跟贺夫人说完话,领着温蕙回去,贺小姐并馨馨一起去了贺夫人跟前。

    贺夫人问起外甥女和温蕙可处得来,馨馨说:“蕙娘十分可亲呢。”

    贺夫人笑道:“是呢,打小我就喜欢这丫头。”又道:“她那‘连毅哥哥’没了,我和莞莞还替她惋惜了一阵子,没想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又结了一门好亲。”

    馨馨好奇问:“什么‘连毅哥哥’?”

    贺小姐掩袖笑,说:“她呀,从前订过一门亲,那家姓霍,名什么我不知,只知道字连毅。你道我是怎样知道的?这傻丫头,小时候可不知羞呢,成天跟我说长大了要跟‘连毅哥哥’去临洮。我们几个闺中好友,都时常拿这个‘连毅哥哥’打趣她。”

    “然后呢,怎地就没了?病死了吗?”馨馨问。

    “唉。”贺夫人说,“听说是卷入了潞王案,全家都没了。”

    馨馨恍然:“潞王案我知道,就前两年的事嘛,京城也死了好多人呢。家里都拘着我们不许乱跑,那段日子都没有人办茶会、诗会了。在家里闷得我要发芽了。”

    贺夫人挥挥手:“不说这个了,大过年的,丧气。”

    馨馨和温蕙投契,过完年便拉着贺小姐常找她一起玩耍。

    一直到她回去京城,还曾写过一封信给温蕙,给她寄了些京城的特产。

    只后来两个人失去了联系。再后来时间流去,成亲嫁人,相夫教子,跟着夫婿宦海沉浮,便将少时有过短暂交集的温家姑娘远远地抛在了脑后,忘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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