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里已然被清空了人,只有杨继带着一行装备齐全的龙武军整齐开道,这些军士目不斜视,身上盔甲寒光凛凛,钟盈目光扫去,只觉气势逼人。

    这场面实在有些太大了吧?

    她虽腹诽一番,但面上还是如常神色,按着原身地位,这番场景应也是寻常。

    杨继躬身,用袖遮手,扶着钟盈上了马车,车巾放下,一时街巷喧闹都被隔绝在外。

    钟盈夜里只打盹了片刻,她虽心里还惦记着荀安,但此刻也架不住有条不紊的车轴声,昏昏然睡了过去。

    许是小内侍驾车太好,她竟无梦侵扰,待醒来的时候,四周已经安静下来,唯独有风勾起车巾一角,依稀能辨地面的青砖。

    钟盈皱了皱眉,见这架势,已然是到了宫殿内部,只是这马车是何时停下来的?

    她起身想拉开车巾看个究竟,马车外响起杨继的声音:“恭请殿下。”

    钟盈向前探了身子,日光刺眼,她见一旁杨继弓腰抬手示要扶她,她轻道了声不用,便自己提了道袍踩至矮凳上利索下了车。

    大齐宫殿气势磅礴,宫室绵延厚朴,足见王朝兴旺之相。

    钟盈拒绝了内侍抬的软轿,徒步往偏殿行去。原身记忆虽存着关于宫殿记忆,但回忆与亲眼所见终有不同。

    考虑到自己身份,她还是强压下张望的好奇心,全神贯注朝前。

    待走至殿前,钟盈已有些乏了。

    至初春,还有些料峭,延伸的檐廊投下的阴影闭光,方才出的细汗立刻收了回去。

    杨继在殿门前叉手一拜,道:“殿下稍后,容奴前去秉明圣人。”

    杨继话未说完,殿里已然传来少年清音:“杨继!这时候还扯那些没用的礼数做什么!赶紧请我阿姐进来!”

    钟盈视线投向杨继,见杨继也是无奈摇了摇头,朝钟盈解释道:“实是圣人过于思念殿下,片刻都等不得了。”

    钟盈生硬点了点头,算作应答。

    原书中涉及钟盈笔墨无多,但也有言语提及,这位长公主与圣人姐弟情深,比之一般皇家情谊要更甚。

    “阿姐昨日就来了邑京,为何此刻才来看五郎?”钟盈才踏入殿内,前头就迎来一少年。

    他着了身赤黄色窄袖圆领袍,戴着乌沙头巾,腰上束九环带,脚上的六合皮靴看起来颇为暖和。

    前襟未扣,显出随性来。

    钟谦与钟盈是双生子,少年天子眉宇间与钟盈有几分相像。

    只是钟盈这张脸自带清冷,而少年的则一派气宇轩昂,自有不可逼视之威严。

    可如今他弯着眉眼,天子之威去了许多,倒像是个邻家小弟。

    钟盈绷着紧张这才去了一些。

    “阿姐的脸还好么,要我寻医官过来看看么?”钟谦拉过钟盈坐下,就急急凑近往钟盈脸上细瞧。

    方才在来的路上杨继与钟盈说了许多,钟谦知晓此事也不奇怪,她唯一有些担心荀安的身份。

    她又想到若是钟谦知晓他是荀家后人,自己这位弟弟早就派人把他扔进大理寺了。

    “今日晨里,左相就急急入宫,带着那李六郎跪在麟德殿前说要我治他的罪,我这才知晓,那李六竟敢打阿姐,还拿刀差点把阿姐伤到!”钟谦说得认真,神情愤愤,“这李六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连阿姐都不放在眼里。”

    “五郎,我没事,你不用动这么大的火。”钟盈努力让自己柔了声,神情也带安慰道。

    钟谦虽是年少继位,但原身与他自幼在皇家腥风血雨里成长,其间更是几经权势变更,少年天子性情坚毅,善于谋略,将来定是有作为的君王。

    唯独对自己同胞姐姐,这位圣人只如寻常姐弟般相处。

    “杨继,你是不是与阿姐说什么了?”钟谦从钟盈身上移开目光,转向了一旁待立的杨继,皱眉问道。

    钟盈刚想解释,杨继已然跪下:“圣人恕罪,奴也只是想到如今圣人还需用左相,这才请殿下帮忙劝说圣人一二。”

    方才来的路上,那杨继确实与钟盈分析了些局势,钟盈也能明晓其中厉害。

    大齐如今多半朝臣出身世家大族,凤阁之中,唯有左相出身寒门,钟谦需用左相来牵制朝中局势,此时若是治了李六郎的罪,君臣之间难免会起嫌隙。

    钟盈也觉得有理。

    她虽不喜那李六,但如今已按齐律打了一顿,如果此刻不仅要杀李六,还要降左相的职,于大局而言,有害无益。

    “五郎,既然左相已按齐律,让那李六郎领了罚,别的就算了吧,左右我也没事。”钟盈想了想,组合了一下语言道,“泄私愤比之国事,当然是国事重要,五郎不要意气用事,毁了苦心布局。”

    原文中,这位少年天子颇有野心,不甘受那些朝中世家掣肘,暗暗聚攒势力。

    左相李珩是他的一个有力支撑,他没必要为了她扯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阿姐,那小子竟敢伤你!”钟谦有些着急,“小的时候,我与阿姐在冷宫里相依为命,若不是当初阿姐一直护我,我早死在那些乱军手下。当时五郎就发誓要好好护着阿姐,可如今那李六郎都欺负到咱们头上了,只有杀了他才能给阿姐消气!左相教不好儿子,也该一并受罚才是。”

    少年天子终究还不够沉稳,许是牵扯到至亲之人,他自然而然多了寻常少年的情绪。

    钟盈看着少年愤愤不平的表情,一时恍惚。隔着这张脸,她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人。

    她曾也有一个堂弟,与那弟弟感情很好。

    小的时候每每她被欺负了,弟弟就总能想办法替她讨回来,因而常常挂彩回家挨骂。

    再后来,自己这位唯一的堂弟出了事,她再也见不到那个总偷偷跟在她身后,保护她回家的小少年了····

    此刻看着钟谦的脸,也许是同一心情的融合,心下一时柔软。

    “五郎,我真的没事,若实在是气不过····”钟盈思忖了一下,开口道,“那就···就罚左相几月俸禄了事,算是给他的呵斥。”

    钟谦还想说话,身侧的杨继也开口道:“陛下,既然连殿下都这么说了,陛下还是莫要再罚左相了。”

    “罢了,”钟谦看了眼钟盈,瘪了瘪嘴,不情不愿摇了摇头,“阿姐好不容易回一趟邑京,我本想给阿姐出头,没想到阿姐还要替别人说话,五郎也是白费好心。”

    “我给的赏赐,阿姐总是推辞,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对阿姐好了。”少年神情委屈,十足十家中朝姐姐撒娇的小孩子。

    这神情也与自己弟弟一般相似。

    她心下像是浮过柔软更甚,情不自禁抬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发。

    “你健健康康的,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事情。”

    待钟盈意识过来的时候,眼前钟谦的神色有些怔忪,少年好看的瑞凤眼微微睁大,正倒映着钟盈的面容。

    她手一顿,忽然意识到,自己面前是这大齐的圣人,是这个王朝仰仗的君主,并不是自己那个早逝的弟弟。

    她才要把手收回去,少年却把头朝钟盈的手心里蹭了蹭,眼睛微微眯着:“自我坐上这龙椅后,阿姐就极少回邑京,有很多年都没和五郎这般说话了。”

    “阿姐,这次定要多住些日子,五郎求你了。”钟谦抬起头,面露恳切,“就当是阿姐陪陪五郎,五郎一个人在这邑京城里,太孤单了。”

    钟盈见少年神情恳求,无奈道:“我本就打算待些日子再回去。”

    “此话当真?”钟谦抬起头,眼睛里亮了光,“这般再好不过,我之前给阿姐修的元盈观空了许久,如今阿姐终于可以住进去了。”

    元盈观是位于长安郊外的一座道观,以钟盈的封号为名,是自己这位皇弟特意为原身所建。

    “若阿姐嫌元盈观偏僻,之前阿耶给阿姐的公主府我也着人日日修整,到时阿姐来看我也方便,住公主府也是可以的。”钟谦说得兴起,钟盈却觉得有些头大。

    这又是道观又是公主府的,自己这位弟弟对原身实在是很好。

    有这大齐的圣人作自己的靠山,最起码在这里的生活质量不会差。

    钟盈想到这里,心情好转,唇角也扬了几分。

    “今日阿姐就不要回去了,不如住在宫里与我说说话。”钟谦喋喋不休说了一堆,见钟盈微微含笑,试探提议道,“梨园最近排了新曲子,是我亲自督排的。哦对了,不如我宣那孟二进宫来,阿姐定也很久没听他弹琴了吧。”

    “五郎,”钟盈出声制止少年天子的兴奋,“五郎,今日怕是不行。”

    她心里还记挂着那个躺在酒肆的荀安,不能因沉迷游玩而忘了自己来这个世界的任务。

    “为何?”钟谦不悦,随后他似了然道,眉宇一扬,“阿姐可是记挂救了阿姐一命的那乐人?”

    钟盈心中一紧,钟谦难道已经着人差了荀安的背景了吗?

    “阿姐放心,我已经着刘直长去看那乐人伤势了,刘侗最擅刀伤,阿姐尽可放心。”钟谦抬头对着杨继叮嘱道,“吩咐下去,无论什么药,都让尚药局尽管用着。”

    “这般,阿姐可放宽心了吧,”钟谦转头对钟盈眨眨眼。

    “我····我还有一事相求。”钟盈抿了抿唇,这话她说得生硬,毕竟在她的世界里,没这么低三下四求过人。

    她性情并不外露,除非到难以压抑甚少表露情绪,何论有求于人。这点与原身有些相似。

    “我想与圣人求一个恩典,去了那乐人的贱籍,让他做良民,可以吗?”

    钟谦默了默,看向钟盈的神情有些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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