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幄隔开了距离,室内燃着多盏灯烛,就着烛油和药草气味,浓烈难闻。

    塌上半卧着一人,拱着身,似是强力要支起来,但又吃力不住倒了下去。

    “六郎,殿下问你的话,还不一一如实说来。”一旁李相斥道。

    “阿耶,并非六郎不说,实在是···六郎也不知道那乐人究竟唤什么名啊。”幄帐里的李六委屈道。

    “那你是在何处遇到他的?”茗礼看了眼钟盈的脸色,向前一步出声问道。

    “我……”李六默了半晌,扭捏道,“之前我闲来无事,去慈恩寺恰看到了有伎乐跳舞,见那乐人跳得不错,而且生得好皮相,就着人留心着。前几日我见那乐人在街巷行走,就……就着阿温打昏了带到了酒肆,就……”

    李六说话愈来愈轻,钟盈注意到李相的脸也变得铁青。

    若不是顾及钟盈在场,他或许要直接冲上去揍一顿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殿下,阿耶,我真的不知道那乐人叫什么名字,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李六许意识到气氛凝滞,抬声讨饶道。

    “殿下,臣这儿子实在是不成器···”李相转身行礼。

    钟盈勉强露了笑容,抬手制止李相:“无事,那我先告辞了。”

    从相府出来,月已半高。

    街巷人少了些,四处黄土筑夯的矮墙就着烛灯掩印割裂成分明的阴影,春日夜里寒风拢了满袖,钟盈揽了揽衣衫,脚步有些加快。

    “殿下,这可怎么办?”茗礼问道。

    “走一步,看一步了。”钟盈转角时,见墙角缩着两个半大的乞儿,身上衣衫褴褛,大一点的把手里的半块胡饼都给了小一些的,然后缩了缩身子,躲在挡风的凹口低了低头。

    “茗礼,给他们一些钱。”钟盈看着灰头土脸的两个小孩,叹了口气哈,

    茗礼看了眼乞儿,又望了眼钟盈,掏下荷包准备拿钱给他们。

    见钟盈已然走近蹲下身:“你们是哪里人?今年几岁了?”

    大的神情警惕,抬手把小的护在身后,脸上虽极脏,但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的,视线移到身后茗礼的荷包上。

    “九····岁。”他的话音刚落,便一把推开钟盈,一手扯上小一些的,抢过茗礼的荷包就朝远处飞奔。

    身侧跟着的骆丰反应不及,提起刀就要上前去追。

    钟盈支着地,被茗礼搀扶起来,对着骆丰摆手道:“没事,让他们去吧。”

    “殿下,这城中乞儿素来擅抢人钱袋,有些好心的人见其可怜,想要收留他们,才问几句,就被抢了钱袋,防不胜防。”

    “罢了。”钟盈抬头看了眼那两个小孩消失的口子,“起的是好心,非得偿所愿便别结了怨,反正也没多少钱,不碍事。”

    钟盈回头对茗礼道:“你丢了多少,尽管自己去府里拿,不用与我说。”

    月色清辉银光至玉色道袍,如同一阵轻薄的烟雾,前面一盏竹骨架的绢灯里,跃跃的火光辟开了前头的路,渐渐又淡了去。

    月尖如勾,星辰寥寥。

    ……

    晨里,邑京城已然热闹起来。

    卖朝食的小贩们推着小车,叫卖声不停,在坊市间此起彼落,四处可窥人间烟火气。

    慈恩寺下更是围了一圈挑着担子的,见着钟盈便唤了起来。

    “娘子,新出的胡饼,还热乎着呢!”

    “哎,娘子瞧咱的蒸饼,才出锅的,您尝一口保管喜欢。”

    慈恩寺是邑京城大寺,往来香络绎不绝,因而寺下做些小生意的摊贩也许多。

    今日晴光大好,又说寺里戏场今日有伎乐来舞,人比往日里还要更多些。

    因是佛寺,钟盈换了那身道袍,着了邑京城小娘子一般的装束。

    折枝小花缬纹绿裙随着春风而动,蝉髻上点了一方金凤宝钿,斜簪了几支细头簪,与一众豪门贵女比,算是素雅。

    还未入寺门,已经有小娘子们拉着手的,或是跟着夫婿的,与钟盈擦肩,急匆匆朝内奔去:“且快些,要没位置了。”

    茗礼随在钟盈身侧,今日也被钟盈要求着换了身常服的骆丰则伸手替钟盈拦开阻挡。

    待走至戏场还有几步,便见有僧人在指挥秩序,茗礼上前一礼,道:“师父可得闲,容我们问些事情可否?”

    那僧人双手合十,抬头看了眼钟盈,额首道:“檀越请讲。”

    “敢问师父,上月来寺中戏场的伎乐班子来了几个,可否告知我们?”茗礼很是礼貌。

    “回檀越,来寺中的伎乐,百戏,傀儡,参军许多,小僧确也记不住,不过寺中的澄静师兄素有摘录,檀越可去问他。”

    钟盈听毕走近一步,急忙追问:“敢问这位澄静师父现在何处?”

    那僧人面露难色:“回檀越,澄静师兄今日要在戏场后殿帮忙,等今日戏了了,我去寻澄静师兄来。”

    “我们……”茗礼似还要说话,被钟盈扯住,“等会也没事。”

    僧人双手合十一礼告退。

    钟盈则四下看去。

    戏场前已被富贵人家的行障安置得满满当当,即使是有些空位的,也被来看戏的百姓占了位置,早知道她应当听茗礼的,直接用长公主的身份把寺里的和尚叫出来问话省事。

    “娘子若是不看戏,且快些离去,莫要挡了我们的视线。”已经有坐在后头的人嚷道,茗礼想反驳,钟盈拉住她,往后退了几步。

    她垫着脚,从重重行障的空隙间走过,沿檐廊上了一小坡高处,那戏场的角度一览无余。

    钟盈拉着茗礼坐了下来,又对站在身后的骆丰招手道:“左右也是来了,不如咱们也看看。”

    “殿下若是喜欢,便唤教坊里的人来府里,定比这戏场上的草台班子要好看很多。”

    骆丰迟疑片刻,见钟盈未给他拒绝的意思,勉强坐了下来。

    台上许多人围成一圈,丝竹之声顺着敞明的戏场缭绕于耳,那群围圈之人搭着肩膀开始跳跃,渐渐绽开一朵莲花形状。

    接而——

    一声清泠的钟磬之声打乱了莲花图腾,余音环绕廊柱不绝,衣袂飘拂,如若仙乐。

    升腾的雾气从四面散来,一时台上看不清人影,重重叠叠只见衣衫浮动。

    “这是···什么舞?”钟盈略有好奇问。

    “回殿下,这是西域一带祭祀的神舞,传入了邑京后又被多番改编,颇受邑京民众喜爱。”骆丰倒是神情里露出欢喜,大齐人喜舞,宴饮起劲时,便互相跳舞以示喜悦之情,因而这些民俗舞蹈颇受欢迎。

    钟盈点头,视线又移至台上。

    台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带着獠牙面具的少年,他只着了身素白的对襟宽衫,烟雾未散,他似与烟雾共生,若即若离,忽隐忽现。

    少年站了须臾,第二声钟磬之声又起,他手中缓缓提起金刚铃杵,然后微微一晃,雾气渐褪。

    衣袂微转,他身形飘逸凭空而跃,漂亮落地后,缓缓弯下腰去。

    台下众人一片叫好。

    细密的金刚铃杵不断晃动,随着少年不变化的身形逐而密集,泠泠声不绝,而他似云燕于烟云见飞舞,轻盈快速。

    钟盈看着少年逐而慢下来的身姿,云雾又起,他俯身站在云雾之中,接了一个清亮的翻身。

    “跳得好!”连同骆丰与茗礼都情不自禁拍掌叫好。

    他站在那四方台上,在他翻身时,钟盈依稀看到,少年身形转动之时,面具微离开了紧贴的面部,她窥见了一双似曾相识的桃花眼。

    钟盈心思一怔,瞬息站了起来。

    她向前了几步想更进些,少年已然停下了身影,对着台下微微一躬。

    接而欢呼四起,鼻尖涌起春日草木初盛的清香,少年的视线却在这一瞬间抬来,对上了钟盈的眼睛。

    她看不清那张面具背后是什么神情,但他似乎只若羽翼般轻轻一扫,待她想看得更仔细,他已于烟雾间渐渐消失。

    “殿下?”茗礼察觉到钟盈的失神,轻声唤道。

    钟盈没应声,而是急匆匆朝廊下行去。

    戏场后殿拥挤不堪,才下了场子的伎乐们环着器乐的,还有揽着裙子的,极为热闹。钟盈从人缝见穿插过,四处想寻那少年的身影,她心中急切,尾随着的茗礼与骆丰早被她落在身后。

    她视线一晃,见前头有一男子捧着的正是方才那少年脸上的獠牙面具,钟盈手朝男子肩膀一搭,正要说话,见转过头却是一张极为陌生的脸,她话堵在喉咙口,堪堪挤出几个字:“劳烦……问一下郎君,这面具···是方才台上那小郎君戴着的吗?”

    男子疑惑地点了点头:“是阿淮的,怎么了?”

    “阿淮?”钟盈轻轻喃了声这个名字,“他人呢?”

    “他去卧佛殿了。”男子道,

    “卧佛殿。”钟盈肯定了几分,朝那男子一揖,“多谢。”

    她回头见茗礼和骆丰还被挤在人群中艰难朝她靠近,钟盈指了指前头方向,努力张大嘴喊道:“我先去卧佛殿。”

    这声呼喊很快被淹没在丝竹之中,钟盈绕过朱木,疾步朝后奔去。

    慈恩寺极大,且遍植树被,春日抽了芽,只有近处才能瞧见几个绿苞。

    钟盈踏步进了卧佛殿,前头供了长长一排琉璃灯,衬得殿内大半都明晃晃的,连同贴了金箔的佛面都更为明亮。

    钟盈带起了风,前头火苗跃了跃,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可钟盈很快停了脚步。

    那蒲团前,有一个小娘子正手里捧着一盏琉璃灯,跪在佛前谦恭祈福。

    似乎意识到钟盈的踏入,小娘子转过头来:“娘子也是要供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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