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安迅速把手抬了下来。

    接着他听到屋子里的水漏重重换了一下,远处寺院里起了钟声,然后遥遥有人报:“子正,贺岁。”

    隆隆鼓声沿着邑京城的主道蔓延,响声直入云霄。

    旧岁已逝,新日将来。

    他抬了抬头,看了眼远山,远山的痕迹与墨色的天融在一起,已然辨不大清了。

    元盈观里的婢女侍从护卫部曲,都向钟盈拜礼,接而是互相恭贺。

    荀安往后退了几步,衣袖却被钟盈扯住。

    他嘴里被塞进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他舌头舔了几下,一如既往,没尝出什么味道。

    “甜么?”钟盈不知何时又站在他身前,她凑近看着他的眼睛,满怀期待问道,“这是我亲自做的,不是买来的。”

    钟盈气声很轻,几乎是贴着他耳朵轻轻道。

    然后他听到自己心底涌着的什么声音闷响一声。

    不知是不是钟鼓声太吵,还是那火焰已经过于刺眼。

    他觉得自己有些烦躁,烦躁得想要将眼前诸多皆毁。

    “我不喜欢胶牙饧。”他抬手从怀里揣过帕子,将那胶牙饧吐了出来。

    眼底冷了温度,语气变得不耐。

    “不喜欢么?”钟盈吃多了酒,脸上还泛着红晕,听了他的话也不恼,只是一动不动盯着他,眼神有些委屈。

    “是我做的不好吃。”

    她头低了下去。

    破庙里的天女像落了灰,被一些乞儿用脚踢了几下,破了眼,额发上的宝髻也毁了大半,那本微微上扬的唇角看着却有些狰狞。

    他内心莫名舒爽起来。

    “你若不喜欢,我下次再努力做点别的,选你喜欢的。”身侧的女子却突然抬起头,一字一顿承诺道。

    “荀安,我祝你福庆初新,寿禄延长。”钟盈凑近少年的耳朵,带着她身上独特的清冷香气,从少年露于外的器官朝里渗去。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女子的睫毛上,因靠近火光,很快成为了一滴水珠,她的眼睛微微一眨,水珠便没进了她衣领的毛边上。

    漫天的雪花顺着天幕落了下来,庭前的人皆仰头看着天色,庭燎还在燃着,雪色丝毫不减。

    荀安把视线越过天,重新回到了少女的脸上。

    祭坛上的天女,在今日走向她以为的烟火人间。

    新岁。

    新岁到了。

    ……

    那剑南道进的酒猛烈,连同茗礼都喝得晕晕乎乎的,过了除夕便进屋子躺睡去了。

    荀安一手扶着钟盈,摇摇晃晃地朝着室内走去,她脸很红,说话断断续续,但一手紧紧攒着他的衣袖,不愿松开。

    待靠至床榻,他的手忽而一松,女子失去了支撑,身子全然向床榻上倒去。

    她的脚肘似乎撞到了门板,重重的一声闷响,吃醉了酒的人自然察觉不到痛意,只是脚下意识缩了缩,身子挂在床榻一半,脸蒙在枕头里。

    察觉到姿势不适,她才勉强抬腿把全身缩了起来。

    荀安头往上昂着,但视线却是向下落着。

    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处,观察着女子的动作。

    方才宴席上还挂着的温和笑意早已消失不见,自眼前这女子说什么“俗气日子”起,他便很是不耐。

    到这室内只剩他她二人,那点浮在脸上情绪早就消失殆尽。

    女子依着圆枕不知呢喃了一句什么。

    荀安靠近一步,就着昏暗的灯火,他能看清她脸上淡淡的绒毛。

    她的脸并不如钟蕙那般有一个精秀的下巴,而是丰盈饱满,眉眼则似壁画仙子,很是细长。因神情总是淡淡的,便又增了一分出尘感。

    常让人觉得清冷如壁上天女。

    也就此刻吃醉了酒,脸上多了鲜活气。

    他突然意识到,她的年纪其实并不大。

    “过俗气的日子。”他自己也跟着学了一句,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笑来。

    女子道袍上玉色衣带落在他的脚上,像是细细流淌的溪涧,他微低了低手,轻轻勾了起来。

    指间微一用力,那宽大的道袍顺着修长的手指被扯了开,像是四散的桐叶,突然就从她肩上落了下去。

    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不适,身子微动了动,里面的青色衫子能看到她白瓷般若隐若现的肌肤。

    青色衫子前也落着轻薄的带子,许是方才走得极了,团成一个虚虚的结。

    少年微低下头,修长的手指又勾了上去,明明暧昧之极的动作。

    可少年的眼底却并无半分情欲,倒像是逗着鸟兽玩闹一般。宽衣解带,也不过是兴致将至,掺着熟悉的漫不经心。

    带子忽而一松,烟云飘落,小衫也跟着散了开。

    可床榻上女子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连同少年的瞳孔震了震,他的指尖还缠着那虚虚的衣带。

    荀安的神情微微僵住。

    钟盈一动不动望着他,她的眼睛透亮,里面倒映着一豆灯火,也倒映着他的影子。

    “殿……殿下?”荀安反应过来,轻轻唤了一声。

    钟盈没有做声。

    她的脸还带着酒气熏起的潮红,仍然静静望着他。

    “殿下,怎么了?”荀安缓缓屈下身,他把声音调柔了些,那些风月间学的风情气顺着少年的呼吸,将方才一瞬紧张驱散。

    女子的眼睛眨了眨,她忽而用力扯了一下他的衣服,荀安没有反应过来,直接顺着女子身上倒了下去。

    待他寻回意识,他发现他与钟盈的脸近在咫尺。

    女子呼吸杂着酒气与身上清冽香气混合一起,在他的鼻息间缠绕。

    她的瞳孔是淡褐色,像是太阳还未升时那云端上的一点淡淡的暖黄。

    清澈,干净,一望可见底。

    她攒紧了他后背的衣衫,大抵手指很用力,可眼睛仍落在他身上。

    “荀安。”他听到她叫了他一声。

    “嗯。”他的声音跟着也喑哑了些。

    方才的紧绷有些消散,此刻他有些好奇,她究竟是醉还是未醉。

    他看到女子的眼睛微微动了,顺着他的额头缓缓下滑。

    至睫毛,至鼻尖,至脸颊……

    最后至他的唇上。

    “殿……”他的话还没说完。

    突然唇瓣上覆上一层柔软。

    他的瞳孔有片刻的失控。

    他其实感受不到唇与唇实体接触的感觉,自然也体会不到唇齿之间相连时的温热。

    可心上有什么东西又碎了一些,涌出一些让他觉得不受控又很讨厌的东西,蹿进血管里,往四肢百骸躲藏。

    她的吻很生涩,甚至就只会唇瓣与唇瓣覆在一起,然后便不动了。

    荀安觉得有些好笑。

    女子好像又离开了他的唇,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闭着眼睛睡着了,胸腔呼吸缓慢起伏着,有一半裸露的肌肤贴在他的胸口。

    她脸上细细的绒毛看得更分明了些,像是方熟桃果上的生机。

    “荀安……你以前,你以前……是什么样的呢?”

    她在他耳边轻声呓语着。

    如同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和什么人说话。

    少年没有应答,他的视线盯着女子裸露的白皙肌肤,然后顺着胸口缓缓向上看去。

    因呼吸而煽动的细长睫毛,有一个好看的微微翘着弧度的鼻尖,然后……

    她的唇生得不如她别的地方好看,可上头留着莹莹温润的水渍,倒是多了几分娇憨可爱。

    荀安看了片刻,他低下头,又把自己的唇覆了上去。

    肌肤与肌肤最亲密的接触,对他而言其实并无实质性的感觉。

    偏方才那心头涌起的令人生厌的情绪又冒然而升,这是在那些风月场上,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迅速从女子身上起身,如同迫不及待逃离灼热一般。

    脸陡然冷了下来。

    女子依旧睡得很熟,并无察觉任何。

    甚至侧了侧身,像是寻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

    少年的眼底如同寒冰,泛着深不见底的凉意。

    他低下头,盯着地上落下的玉色道袍。

    红颜枯骨,世间无永恒之物,更无永恒之誓。

    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他以前愚蠢之极去信这世间最不可信之言,去将所有随口言论当做毕生信仰。

    他的喘息剧烈起来,几乎要遏制不住。

    可到此处,他的思绪才嘎然而止。

    他怎么突然回忆起以前的事来了。

    自嘲勾了勾唇,眼前这女子倒真有些独特。

    竟能让他将很久都不再回忆的事情重新勾起。

    外头还起了爆竹声,不知是前头哪几个小侍女还玩在兴头上,还连带这欢呼声。

    他低头看了眼熟睡的女子。

    眉尾挑了起来。

    祭坛上的天女正一步步踏入了泥泞之地里,他充满餍足,又满怀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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