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卢公,这季参军死因是何?”钟盈抬头问道,随后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冒犯,又补了一句,“不知这般会不会违背齐律,若是卢公不方便便罢了。”

    原身对卢昉记忆不多,但这些信息都指向卢昉一个特点。

    性情耿直,秉公执法。

    因而她还是迟疑道。

    “殿下过虑了。季参军是因饮酒过度,触及旧伤,因而暴毙身亡。”卢昉答。

    “旧伤?”

    “军旅之人,自然身上有诸多旧伤,季参军常年沉溺酒色,本就身子虚空,这才丢了命。”卢昉的评价不偏不倚,也不似有所隐瞒。

    “他身上可有什么致命伤?”钟盈追问。

    卢昉怔了怔,但还是很快叉手答:“据仵作检验,说是致命伤是在左肩的箭伤,但因常日不注意修养,仵作检验尸身时,那处的皮肉都翻烂了。”

    钟盈手缩在衣袖里,玉色道袍被带起了沟壑。

    这些细节,便都与梦境里对上了,彻底对上了。

    那么当年,荀家叛逆之事,定然另有原因。

    她后背冒起冷汗。

    若是当初看原书的时再仔细些就是了,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对这些细节消息皆一知半解。

    “殿下可是对此案有别的消息?”卢昉见钟盈神色凝重,追问道。

    “没有。”钟盈顿了顿,她收揽了情绪,“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卢昉额首,没有再问。

    钟盈松了口气。

    荀家之事牵扯太多,她虽身居长公主高位,若贸然翻陈年旧案,多有不便。

    便只能心下暗暗思索,还是私下多收集些消息,若荀安顺利入朝堂,他是荀家案亲历者,那便由他亲手查办最为妥帖。

    她会做他最坚定的后盾。

    钟盈坐在马车上,她背靠着车壁,四周街巷叫卖声不止,隐约鼻尖能闻花香氤氲。

    大抵春日至,寒气散,快到百花将盛时。

    桃李迎风,满城花香。

    再过些日子,桐花也应当都开了。

    想到这里,心下有了柔软之意。

    桐花开的时候,那便是好消息来的时候。

    ……

    大理寺正中的银杏抽了新叶,嫩绿色显目俏丽。

    葛栎抱着书卷,面色有些不好。

    “要不是方才我替你兜着,寺卿定然知晓了我们如今在查的事情,现在愈扯愈多,死了的安王,季参军……如今竟还牵扯到了陇右!若是被人察觉,就咱们两个的命,都不够抵的。”周砚在旁叹气道。

    新抽的银杏叶被风吹落下来,扇形的小叶上还有未曾张开的叶脉纹路。

    他脖子上绀青色的珠子光有些黯淡。

    “周公说得什么话,当日咱们既与卢少卿说好的,那么此案,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查到底。”葛栎忽而神情肃穆起来,“既然已知晓季参军妹妹的笔墨是陇右副将李德芳所写,那么其中必然有问题,我们更应当查到底。”

    “葛公啊,”周砚长叹了口气,“就算是李德芳所写又如何?说不定人家那不过是闺房情趣,并不能证明什么。”

    “这线索到这里,便算是断了。”

    葛栎皱眉,他心下焦急。

    “可是卢公不是发现了新线索,说这不过是其中一封信,若是能在季参军府邸里拿到陇右来的所有的信,或许会有新的线索么?”

    “这本就是结案之事,卢少卿私下登门拜访多次,都被杨娘子婉拒,按着大齐律,除非有大理寺批文,否则杨娘子完全可以去御史台状告卢少卿,到时候麻烦的是整个大理寺。”周砚摇头,“我听闻杨娘子性情冷秀,想来少卿这次也定是无功而返。”

    “周公你怎这般削弱士气,”葛栎不满道,“若是此案真有隐情,那么那些冤死的人如何能在九泉下安心,何况,又牵扯陇右,若是陇右不稳,社稷难安啊。我等食君俸禄,定当对得起这身上的官服。”

    “葛公,你倒是难得的好官。”周砚抬头看他,“若是大齐官员真都如你一般,那我大齐定能万世昌盛。”

    “自然,”葛栎坐了下来,他仰头看向那棵直耸云霄的银杏,“自我来这邑京起,我便知道,我既入了这大理寺,凡遇案件不白之处,自然要追查到底,不可让无辜之人蒙冤。我知这虽只是微弱荧光,但若每个人都能点亮这微弱荧光,那我大齐定能海晏河清。”

    “百姓安乐,无有不公。四夷宾服,万邦来朝。”葛栎的目光远去,“在我心里,没有比大齐更好的朝代了。”

    周砚看着葛栎眼底的微光,那是无尽夜幕里的微弱星点,此刻却愈发明亮。

    这世间,竟真的有这样的痴儿。

    周砚低了低头,看了眼脖子上垂落的绀色珠子,方才色泽黯淡,但此刻好像又有了光亮,清凉却不刺眼,正如葛栎眼底的光一般。

    “周公,我知晓你心底也定如我这般所想,”葛栎视线对向他,言辞恳切,“只可惜我能力有限,周公比我要有才华,如周公这般,才是大齐真正需要的人。”

    “罢了。”周砚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葛栎平日看着虽痴傻,但言语间却总给他醍醐灌顶之意。

    说起来,大齐需要的人,应当是葛栎这般心性干净,心有大勇;而非他这种仗着小聪明,却心藏大怯之人。

    ……

    “殿下?咱们这个时辰出来,是不是有些早?”骆丰在旁小声道。

    他抬头看了眼天,天色大明,才过晌午,殿下便迫不及待从观里出来。

    他远远眺望一眼,距离策试结束还有好几个时辰,也不知殿下这般早来此处等着是做什么。

    “是有些。”钟盈侧目看了眼烟柳。

    才没几日,柳枝青翠,摇曳间像是山间的烟岚。

    “时辰未到,殿下还是回马车上歇着,待司丞出来了,我再唤殿下。”

    钟盈摇了摇头。

    她今日换了寻常小娘子的衫子,青绿色团花纹上衫,下着黄裙,鬓上只簪了两支花钗,又戴了慕篱,看起来与贡院外等着夫婿或兄弟的那些邑京城小娘子无异。

    她让骆丰也着了寻常圆领袍子,这般便低调许多。

    这种感觉让她很安心。

    就好像借着别人的关系,她自己也与荀安有了某种亲密的联系。

    贡院外等的人愈发多了起来,其中不乏女子的,站在一旁柳枝下三三两两说着话。

    “娘子也是在这等人吗?”钟盈听到身后有人问。

    她回头,见是一个着桃红衫子的丰盈女子,她梳了妇人髻,发髻正中点了金花钿,旁侧点缀了几枝花钿银钗,额间一点花子,娇艳靓然。

    与钟盈不同的是,她倒是大方未戴慕篱,好像是特意打扮地隆重些。

    见一旁的骆丰要答话,钟盈先抢过话道:“是。”

    那骆丰听毕,自动作揖退开了几步。

    把空间留给她们。

    那女子得了回应,面上喜气更甚。

    “我也是,”她似乎是个外向的性子,也没遮掩着,“我夫婿本是扬州人,苦读十年也只过了乡试,听闻圣人这次举办策试,征求精通道家学说的人,我们这才举家迁至邑京,陪他一博功名。”

    女子声线爽朗,毫无遮掩。

    “我见娘子一人在此处,好像等了许久了。便想着自己也是孤身一人,便才来搭搭话。”

    那女子有些不好意思。

    “无妨,”钟盈被女子的喜气感染,“您丈夫有您这样的妻子是他的福气。”

    “哪里,是我的福气,”女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娘子也是在此等夫婿么?”

    她的问声,让钟盈慌神起来。

    夫婿?

    夫……婿

    她心里默默念了念这个词。

    “不瞒娘子,家中有人做布料生意。我见娘子虽衣着素色,但也认得出身上的料子是顶好的,想来娘子出身贵家,夫婿也定是邑京城里哪户高门郎君。”

    女子言语有些艳羡。

    “他,他并非什么高门。”钟盈神情柔软道,“他家道中落,又落了一身的伤。”

    “不过无妨,我心里他永远都是这天底下最好的郎君。”钟盈浅浅一笑。

    “那娘子是……”那女子神情敬佩道,“娘子对郎君真是痴情,郎君待娘子定也是极好吧?”

    钟盈愣了愣。

    “我倒未想过这个问题,”慕篱被春风掀起一角,“他待我,应当是好的。”

    她思绪里浮过少年桃花眼,轻轻柔柔,即使他们已经相处一年多,那眼睛里却还是浮着一层看不清的雾。

    “我倒未想过他能给我什么,”钟盈声音轻了下来,“起心在我,不在他。”

    “我家十四郎出来了,娘子,我告辞了。”钟盈还未说完,那女子便匆匆一拜,朝着贡院门口疾步走去。

    她转过头,隔着薄薄的纱。

    她看到那女子的夫婿走至女子身侧,虽神情疲惫,但眉眼温柔,抬手抚了抚妻子的鬓发。

    欢娱今夕,嬿婉良时。

    钟盈心下柔软了几分,唇角微有上扬。

    昨夜心底横七竖八的心思如何也聚拢不齐。

    可今日她又觉得,只要亲自见到荀安,她所有的心乱都能寻得安处。

    日头一点一点倾斜。

    贡院里出来的人愈来愈多,钟盈却怎么都没瞧见熟悉的人。

    她攒着衣袖,有些急了。

    “骆丰,你看见了徐……”

    “殿下,殿下,徐司丞出来了!”她话未说完,骆丰忽而扬了声。

    “哪里?”钟盈眼底微亮,踮脚眺看。

    “那里,那里,就那个门后面,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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