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满当当的临王府安静下来,褚南嗣挂在眉间的套也一点点冷了下来。

    “阿郎,就这般放那徐安走了吗?”阿陈拱手问。

    “这小子倒是奇了,我灌了这么多药,他除却面色有变化,却是一点神智未失。”褚南嗣指节扣了扣,“可惜,咱们这位长公主来的太快,若是再晚些,说不定还能试试几味药。”

    “若是阿郎喜欢,那就交奴去办。”阿陈道。

    “罢了,我此刻,倒是对他身份更感兴趣。”褚南嗣缓缓坐回胡床上,身子往圆枕后靠了靠,“今早,我收到了陇右的一封信。”

    “陇右的那位,可是比咱们还要急。”他侧了侧身,阖了阖眼睛,“当年荀家的事,不过是几方落井下石,可这么多年过去,邑京朝堂上曾最受瞩目的几方势力皆没了影子,唯一还吃着荀家骨血的人,正是咱们那位陇右节度使王大将军。”

    “哥舒垂出事,最急的还是这位远在陇右的大将军。”

    “阿郎的意思是……那哥舒垂府邸失火,是陇□□人干的?”

    “咱们的探子来报,陇右进奏使前些日子与东西市的牙郎们有往来。还未几日,这哥舒垂府邸便失了火,你说是如何?”褚南嗣抬眼了眼阿陈。

    “如今圣人还在追哥舒垂那些贿赂的去向,想借此将朝中多数世家重臣连根拔起,想必是不会擅罢干休,”阿陈道,“若是被圣人知晓这些钱财皆去了陇右,咱们这位大将军怕是要等不及了,那阿郎……”

    “我?”褚南嗣不以为意笑笑,“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我就做那作壁上观的渔翁。”

    “可是,那徐安已然知晓,那一角信纸上的字出自阿郎之手,若是被圣人知晓咱们该当如何?且如今朝中的诸多世家朝臣都以阿郎为尊,今日阿郎将那徐安扣在府里,圣人会不会恼怒?”

    “无妨,咱们那位圣人是聪明人,知道快犹不及的道理,只靠着哥舒垂一案,是无法彻底拔出世家势力的,若是把他们逼急了,他这位子怕也是坐着发烫。”褚南嗣笑了笑,整了整衣衫。

    “今日既派杨继来说了这番话,足以看出,他是想放慢些速度。而那徐安如今被圣人做手中剑,一半是出于元盈,一半是他急需这样的人来为他揽权。”褚南嗣看向阿陈,“但换一个思路,若是圣人知晓,这位新晋的御史其实是一位逆党余孽呢?”

    阿陈怔了怔,反应过来。

    “若是逆党,他所言便皆成虚假,连同元盈长公主也会失去圣人信任。”阿陈道,“但阿郎如何证明他就是逆党余孽?”

    “王大将军的那封信里,提及西域有一种虫,食公虫便可使容貌全变。但唯有一害处,便是要以筋脉全断为代价。据太医署咱们的安插的人言,说这徐安正是筋脉全断之相。”

    “当年,荀家的六郎于河西堰崖坠崖大难不死,再之后哥舒垂一路追杀其至肃州,于肃州城上复跳城墙身亡,尸身被抛至乱葬岗,后再寻时不见踪迹。”

    “你说,这故事,是不是有趣至极?”

    “荀六郎?”阿陈回想,似是有些记忆,“听闻那荀家六郎自幼是个神童,更是不可多得的军帅奇才。”

    “正是,那是懿德九年发生的事,距离如今正好整整五年,”褚南嗣道,“那徐安离开肃州至邑京也整整五年。”

    “这……”阿陈有些疑惑,“阿郎是想说,这徐安……就是当年的那个荀家六郎?”

    “他究竟是与不是并不重要,只要所有证据指向他是,那他便就是。”褚南嗣抬身,眼底反射冷色。

    “至于要如何证明,陇右那位已经开始动手了,咱们,等着看好戏就是。”他往后倾倒,又缓缓倒了下去。

    “奴知晓了。”阿陈恍然道,他递过茶,“阿郎,那姚十一郎您还满意么?”

    “这小子倒是天生媚骨,甚解情趣,”仰躺着的褚南嗣轻轻道,“就是比那徐安……还是差了点……”

    “阿郎莫要担心,等阿郎大业得成,那徐安也不过是阿郎的掌中之物。”

    “倒是你懂我。”褚南嗣低低笑了起来,皮相维持的那点雅气早荡然无存。

    ……

    宽阔的宫道上,唯有一辆马车在纵长的青石板砖上疾驰,偶有路过的宫人皆折身伏首行礼。

    荀安倒在钟盈的肩上,他的呼吸微弱,身体发烫的厉害。

    钟盈看着他额上不停的虚汗,抬手拭了拭:“你再忍忍,马上就进宫了,到时我让王奉御来看。”

    “殿下,没事的,”他的声音很轻,“先去见圣人,我有事要秉明圣人。”

    他的呼吸扑撒在钟盈脖颈间,因两人贴得近了,他的唇有意无意擦过她的皮肤。

    “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药?”钟盈此刻并未觉察到异样,只是微低头想看他究竟。

    “殿下,”他的声音比之前要喑哑,每个音出声都牵着明显的喘息,“殿下还是……莫要动。”

    “嗯?”钟盈有些奇怪,她想起身错开仔细查看。

    她手抬了起试图拭荀安的额头,还未动,便忽而被荀安一把握住。

    他不再是靠着她,而是直身与她平视,一手钳住她手腕。

    少年人桃花眼里淡淡殷红色,眼尾泛着水汽,胸腔在剧烈起伏着。

    荀安想看清眼前女子,可他发现,她的脸在他眼里不断重影。

    他愈想看清,却愈看不清她。

    那褚南嗣灌了他不少药,多少他都能猜得出来,大抵是床笫间助兴的药。

    他这身体天生无痛无感,吃那些□□更是感觉不到任何,多数时候发了汗,便好了。

    至于在临王府面上的表情,不过是那是他为了拖时间而作出来的假象。

    其实他要从临王府脱身并不难,只是他隐隐期待着钟盈亲自来寻他的场景。

    他喜欢看到钟盈因他露出的各种表情。

    欢喜的,便让她转成哀伤;担忧的,要再用一点希望填满。

    最后所有的期待聚集一起,再轻扣一声,全部碎裂。

    至于其间微弱的细节,他能调控到最好。

    可今日在这马车里,不知是不是那药过多起了作用,他靠在她身侧,竟想要距离她更近一些。

    她身上的淡淡香气,与眉宇间的那点清冷,仿佛将那些药剂渐渐催化,他心底起了无名的火焰,顺着全身燃烧。

    这是多年来,他第一次拥有的新鲜感受。

    他距离她只有微弱的距离,可她的淡褐色眼睛里却毫无惧意,只是一动不动望着他,澄澈如琥珀的瞳仁间,担忧的情绪毫无遮掩。

    那样的眼睛里,他甚至清晰得看到了他的这张脸。

    带着眼角媚色的,稀奇古怪的一张脸。

    就好像在最清澈的水潭里,被一片脏泥搅碎。

    他心底无端冒起了邪念。

    “殿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若是……有一天,殿下发现我在骗你,殿下会怎么做?”

    他靠近她,手轻轻覆在她的肩胛骨上。

    她并不是瘦弱的身形,微微凸起的肩胛骨就像春生的山脊。

    他的手灼热,顺着碧色的道袍轻抚,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有些许反应。

    听到他的询问,钟盈显然愣了片刻。

    她耳畔的碎发摩挲在他的耳廓,他感觉不到,余光却依稀能见。

    心底涌着诡异的心思,如果她就能这般在他怀里碎裂,那该有多好。

    “为什么……说这个?”她问。

    “只是突然想到了,”他轻咳嗽了一声,“想听听殿下的答案。”

    “如果你骗我,”她没有追问,回答得轻柔又坚定,“那我也不要你了,我会走得远远的,永远都不会再见你。”

    “所以,你会骗我吗?”

    他的手顿了顿,然后又轻轻抚着她的背。

    轻笑了一声。

    “我永远都不会欺骗殿下。”

    “嗯。”她蹭蹭他的脖子,轻轻应了一声,“再过些日子,我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荀安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好,我都听殿下的。”

    ……

    临近春末的时候,钟盈得了一场很重的风寒。

    大抵是在郊外看了场裴昂打马球赛,偏近夏暴雨来的快,快结束时偏逢大雨,她又想看完整场赛事,便在雨中淋了会。

    回了元盈观便开始察觉不适。

    她日日窝在屋子里,脑袋昏昏沉沉的,茗礼更是不准她下床一步。

    钟盈怕钟谦担心,吩咐了府邸上下不可将她染病的消息传递出去。

    这些日子,荀安因临王一事,明着被钟谦罚了半年俸禄,但私下依然还是着手查着哥舒垂的案子,也有多日未回府。

    钟盈卧在塌上,看着外头又落了雨,远处的绢灯染成了昏黄一点,亭子里的桐花被连日的雨水打落不少。

    里不知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

    她侧目看着,心思也起了莫名的哀伤。

    经过的婢子将撑窗的竹竿子放了下来,她便又看不清外头的景色了,便只能随手又拿过放在床边的一本地游记,随意翻看了几页。

    外头有人走近。

    “茗礼……”她抬头才喊出声,眼睛忽而亮起来,“你回来了?”

    荀安身上还着官服,肩上被雨水湿了大半,连同秀气面上都带着水珠。

    他眼尾的红痣淡了些,被水染去了颜色,清清秀秀,舒朗俊俏。

    只是他手里还端着药,那药仍冒着热气,大抵是方才一路行来,护得很好。

    “先去换了衣衫,莫要染了风寒了。”钟盈咳嗽一声,嘱咐道。

    “无妨,”他坐至筌蹄上,低头轻轻吹了吹,舀了一勺递到钟盈唇边,“殿下先把药喝了,我再去更衣。”

    钟盈低头抿了一口,药极为苦涩,她微不可查皱皱眉。

    作者有话要说:  里不知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

    ——《新昌道中》林表民·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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