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盈很喜欢待在弘文馆。

    除了听学生们上课,也很喜欢听贞娘的课。

    不知怎的,她的风寒一直不见好,因久未去弘文馆,贞娘竟亲自登门来看她。

    “见殿下一直没来弘文馆,担忧殿下,所以特来看您。”杨娘子道。

    她素来一张冷静的脸,多了些波澜,倒多了增几分人气。

    “贞娘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钟盈示意了一下食案,“你看你想吃什么,随便拿。”

    杨娘子低头看了眼那果食盘子,上面都是金丝党梅一类的蜜煎,看着倒像是邑京城娃娃们的口味。

    钟盈察觉到了杨娘子的神情变化,不好意思笑道:“让贞娘笑话,实在是要药太苦了。”

    “我以前以为殿下身份尊贵,又常年修道,是冷情冷性之人,却不曾想到,殿下身上的烟火气倒是丰盈。”杨娘子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钟盈低了低头。

    原身的确不好这些,但不知怎的,自从开始吃那些药,她嗜甜愈甚。

    连同茗礼有时也会奇怪她口味的改变,不过也并未多问。

    “养了这么久了,殿下的风寒还是未好么?”杨娘子关心道。

    “若说起来,这病应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许是到了春日,人总是昏昏沉沉的,也可能是我性子懒了。”钟盈道。

    杨娘子的脸色微变,像是思索着什么。

    视线微微转向一旁空了的碗盏,半晌,才迟疑道:“都说道家最会休养,殿下千万要注意身子,特别是过食的东西,都要检查再三。”

    钟盈倒是笑道:“多谢贞娘关心,想来再休息几日,便能好了。”

    “殿下,”杨娘子又开了口,抬头对上钟盈的眼睛。

    女子冷静的面容里添加了几分坚韧。

    “若是殿下不做这大齐的长公主了,殿下想做些什么?”

    “不做长公主?”钟盈奇怪她为何会这般问。

    这个问出口的问题,让她思索起来。

    若是她未曾穿越成长公主,又不用做系统任务,她在这里又会怎么活呢?

    “让娘子笑话,我还看不透生死。”钟盈直白道。

    “我知晓这般问有些僭越,那换一个问题,抛弃一切人世纠缠,殿下最想做的又是什么?”杨娘子问。

    “我……”钟盈觉得这个问题,就像是迷雾中的一缕旭日,忽而从狭隘的缝隙里,照进她心口。

    她不知所措,却又醍醐灌顶。

    “我所去地方无多,也不如贞娘这般知晓天文算术,身无长物,不知如何。”

    杨娘子端起一旁的一颗果子,含进嘴里。

    “殿下多年修道,应当知晓死生一瞬。纵观宇宙,我等生命不过是沧海一粟,我以前只觉生死所等,无谓来去,可后来……”杨娘子顿了顿,“后来经历的许多,才明白,人之一生蜉蝣相似,朝生昔死,终将走向凋零。但却可于无常中,去寻生命永恒所向。”

    贞娘身上仿佛有着她从未见过的光,她好像站在彼岸与她说话。

    她心中懵懂,一瞬恍惚明晓了什么。

    “若殿下有一日不想再待在邑京,不如去看看大齐的山川河流。大漠孤烟,密林草植。除却情爱,人世间有许多值得我们期待的东西。”

    钟盈觉得她意有所指,贞娘好像话里藏着什么。

    “娘子,是想与我说什么吗?”钟盈试探道。

    “只是随意感慨罢了,”贞娘笑了笑,“希望这些话,殿下永远都用不上。”

    “对了,我前些日子听闻,右相被圣人贬了,诸多在弘文馆的韦姓学子也已有多日不曾来听课。”

    “我知晓。”钟盈肃容。

    钟谦在与世家斗争的日子里,右相被贬,是他筹划许久的计策,如今已有了最大的功绩,因而最近怕逼得他们太紧,这才事态稍稍回还。

    连同荀安也被钟谦派遣至扬州,明面是公事,但私下也是为了让荀安避开邑京世家的浪潮,如今离开也有些日子了。

    安王,季旻,哥舒垂,这些人皆被伏法,唯独还剩下陇右的王城豫,还有如今在邑京城按兵不动的临王。

    荀安之后还会有何计划,她猜不透。

    “听闻徐御史去了扬州?”杨娘子轻声问。

    “是。”

    “江南之处,绿柳莺啼,是一处好地方。”

    钟盈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头。

    她视线往外望去,邑京连日雨水,观里的桐花都落了,而江南的春色大抵还在吧。

    春溪绵长,杨柳依依处,荀安此刻在做些什么呢?

    ……

    江南的春比邑京要留的更久一些。

    柴崇复卧在蓬船里,他年岁大了,自致仕以来,他便喜好早日起来,随意坐上船,至河上悠悠荡荡飘着,身子窝在蓬船里,喝几口清冽的酒,但喝不得太多,前些日子郎中说他脾胃不似从前那般好了。

    外头又落了雨,如今蓬船里湿湿的,他朝外望去,只见远山氤氲。

    柴崇复叹了口气,他前些日子替自己算了一卦,卦象不大好,这几日,大抵会有故人来寻他。

    临近岸边,前头桐花开得茂盛,在雨里浓浓团团,很是显目。

    “柴相好兴致。”

    外头有人说话,声音清润,音与音相连着,带着尾音,与江南的春相连。

    蓬船停了下来。

    柴崇复隔着蓬船睨眼看去。

    那是个着菘蓝色圆领宽袍的年轻人,身形瘦削,五官在这江南烟雨间模糊。

    “柴相的船上可还有空处,也借晚辈饮口酒。”

    蓬船晃动了两下,船在水里又没了些,逼仄的船舱里,两人面对面坐着。

    外头水声粼粼,春雨绵绵。

    “小友从邑京来?”柴崇复看着眼前这个举止端庄的年轻人,递过酒盏。

    这鎏金的酒盏还是当年懿德朝时,宣昭女帝赐的。

    那年轻人视线淡淡落在酒盏上的“力士”两字,没有伸手去拿。

    柴崇复倒也不恼,又道:”邑京的春日最是好看,乐游原上桃杏皆盛,瓦舍层层;东西市来去的商旅不绝……处处皆是盛景……”

    他说着说着唇角翘了起来,神情也在这一瞬好像变得年轻。

    “敢问小友,曲江池旁的杨柳可是都绿了?”

    “晚辈来的时候,曲江池旁杨柳依依,望之如烟。”年轻人淡淡道,“柴相既这般想念邑京的春日,为何还留在这江南?”

    柴崇复饮了一口酒。

    “江南的春日时日久,总能留得久一些。不似邑京,来得盛大,去也匆匆。”他叹了口气。

    “即使身在此处,邑京的事,柴相应当也是有所耳闻吧,”年轻人道,“柴邯一事,柴相知道吗?”

    柴崇复顿了顿,方还游于物外的神情露出悲悯。

    “此子既违国法,那这便是他的结局。”他神情无变。

    “柴相历经三朝,能全身而退,应当是最懂律法之人。”年轻人不以为意,“晚辈不才,总觉得按着柴相的能力,若是此时还在朝中,应当还有一番作为,为何便要留在这江南?”

    “我年纪大了,早就年老昏聩,不中用了”柴崇复摆了摆手,“何况邑京也不是当年的邑京了。”

    “并非邑京是不是当年的邑京,而是邑京城里的人不是当年的人了吧?”年轻人毫无避讳。

    柴崇复把酒盏放下。

    “小友千里迢迢来寻老朽,应当也不是为了和我说这些话吧。”方才的醉态一扫而尽,他浑浊眼睛里露出清明色来。

    “晚辈有一疑问一直不解,此次来,特地想请教柴相。”年轻人倒是无多神态变化,叉手一礼。

    “小友请说。”

    “敢问柴相,我大齐所有事情,是否都应遵守齐律,任何有违律者,需皆按律处以刑。”

    “是。”

    “可为何,有些人违了律法,却能安枕无忧?甚至有人,还可随意捏造事实,令无辜者枉死?”

    柴崇复没有答。

    雨声落在蓬船上的声音大了许多。

    年轻人也未追问。

    两厢沉默了许久,年轻人才换了话继续道:“柴相不愿答,那我换一个问题。

    “柴相一生之中,可有什么后悔之事?”

    此刻能听到遥遥远处,好像有吴侬软语的船歌飘散而至。

    柴崇复依然没有答话,而是缓缓阖上眼睛。

    耳畔的雨声愈发清晰,落在水里,成了连绵不断的清响声。

    蓬船里被细雨惹得湿漉漉的,很是潮气。

    “没有。”

    船歌停了下来,柴崇复睁开眼睛,声音清晰传递出来。

    年轻人的视线忽而变冷,低头勾了勾唇:“从来没有?”

    “老朽一生,所行之事,皆是为大齐,从未有过后悔。”

    年轻人轻笑一声。

    “我记得从懿德三年开始,柴相任职兵部尚书,至直明顺元年,先帝登基,柴相才辞官回乡。”年轻人缓缓道,“我所言不错吧?”

    “正是。”柴崇复点头。

    “那么,懿德九年,突厥来犯,着陇右节度使王城豫为主帅,河西节度使荀朔辅助出兵,也是柴相的建议?”

    柴崇复的神情忽而有了变化,沟壑遍布的脸上,露出了迟疑色。

    他的视线,仔细落在了年轻人脸上。

    好像是为了重新看清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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