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人先怔了怔神,然后耳根子开始发红。

    钟盈倒是习以为常,崔知易说这胡话也不是三两日,便清了清声问道:“此处偏僻,见郎君周身气派,不应是宿于破庙中之人。”

    她身子还有些发颤,但平白无故冒出来的人,她只能勉强压抑着痛苦,镇静问出声。

    “不瞒二位,我此行是偷溜出来的,想去凉州看看参军的阿兄,但出来匆忙,至半路便用光了盘缠,只能歇于这破庙里,”少年人说完,又慌忙摆手道,“二位千万不要误会,因孤身一人在外,怕遇变故,房梁处隐避安全,因而睡于其上。方才二位进来时我的确醒了,但又不知敌友,才迟迟没有下来。”

    “理解理解。”崔知易搭上少年的肩,“出行在外,有警惕之心却是好的。”

    “不过,那人,你认不认识。”崔知易指了指被他们绑起来的黑影。

    如今塞在角落里不动,才勉强看出是个浑身脏乱的乞儿。

    “我来的时候这庙里空无一人,不曾见过他。”少年道,随后他回头指了指祭坛,“但那祭坛洁净,想来,这里之前应是他的地方。”

    “但我方才见他似乎有些功夫在身,只可惜神志不清,也问不出什么话来。”他叹口气遗憾道。

    语气之间很是坦荡。

    “多亏小郎君,方才要不是你,我和三娘都要交代在这里。”崔知易拍了拍胸口,“小郎君怎么称呼?”

    少年人这才起身,对着二人叉手礼道:“某姓贺,家中以药材行商为生,家中行六,父兄皆称我阿淮,二位随意即可。”

    “阿淮?”崔知易挑了挑眉,“我姓崔,旁边这位,你唤她三娘即可。”

    崔知易介绍的短,起止得当,也不僭越。

    那少年并未觉得失理,便对着二人又叉手各一礼。

    “崔兄。”

    “三娘。”

    至钟盈身前时,他倒是走近一步。

    “三娘面色苍白,看起来似有什么病症?”他低下头想看清她的脸。

    或觉得冒犯,很快又退了回去。

    “我家中以药材为商,因而也略微能辨病症,恕我唐突了。”他叉手道。

    倒是崔知易迅速起身:“三娘,你也让他看看,说不定他有办法呢。”

    “不用。”钟盈侧了侧身,避开二人的目光,“你今晚守夜,我先睡了。”

    她裹了裹身上的大敞,又顺着方才的位置躺了下来。

    身上的锥心痛意还未过,她想试试能不能凭借困意压下去。

    “你别理她,”她听到崔知易在那厢开口,“她平日倒也不这样,今日许是身子不适才这般,小郎君莫要在意。”

    “对了小郎君,你接下来要去凉州么?”崔知易又问,“咱们也要去凉州,若是不介意的话,不如同行?”

    “我……我”那少年嗫嚅了几下,回头瞥了眼闭上眼睛的女主,“男子看似神志不清,我还是先将他带去就近的不良人处,看看究竟是哪户人家丢了人。”

    “那我们也可以一起……”

    “崔知易。”钟盈睁开眼面带愠色制止了他。

    崔知易这才瞥了眼裹成一团的钟盈,然后对着少年面露歉意。

    “还是,还是算了,我们还要赶着要去凉州,就不与贺兄同行。”

    少年人也不见恼,微微一额首。

    “是我打扰三娘和崔兄了。”

    钟盈耳朵里还能依稀听到他们时断时续的说话声,再接着,后颈的寒意不断上涌,她浑身发颤,便也聚不起注意力,只能死死咬着唇意图抵消那瘾症的痛苦。

    方才力气用尽,意识皆开始模糊,火光的温度似乎也在不断远去。

    身体像是被扔进无底的冰窟中,她浑身缩成一团仍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好像有人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她听不清。

    再然后,在这无底冰窟里,她似乎触摸到了一丝暖度,那温暖像是燃起的火焰,吸引着她靠近。

    她将身体再贴过去些,把所能接触的面积愈大,勉强缓解了身体上的痛苦。

    渐渐那痛意似乎不再侵蚀,她颤抖的身体逐渐安静下来。

    那温暖就在原地不动,任凭她倚靠。

    她这才逐渐沉睡过去了。

    第二日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破庙里已是光线充足,崔知易还低着头在那里打盹,远处乞儿也垂着头,似乎并没睡醒。

    她觉得身体下什么东西有些软,下意识抬头枕起身。

    抬头先看到的是那少年的脸,他的脸被光照亮了一半,如同河谷溪涧落下的晨曦。

    少年的睫毛漆黑纤长,上面停留着几缕阳光,微微低着头,清隽端秀的五官好看的不像话。

    他呈了一个跌坐的姿势,而她正躺在他的环起腿上,二人之间身体贴的很近。

    她下意识瞬间起身,两人才错开了距离。

    少年人的睫毛微微动了动,也反应了过来。

    先是露出几分茫然,再抬头看到钟盈的表情,立刻起身对着她一叉手。

    “三娘,是,昨天,昨天你……”他说得磕磕绊绊钟盈也未曾听清什么话。

    “你昨天那瘾症犯了,贺兄想要查看你的脉络,谁知道他一靠近,你就贴着人家不松手,便只能这般了。”崔知易也醒了,在旁漫不经心道。

    钟盈反应过来,大抵是她痛得昏迷,有时察觉不到这些感受。

    便起身,敛了眉眼,也对着那少年一叉手:“是我冒犯了。”

    那少年慌忙摇头。

    “三娘气,”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三娘脉象凌乱,平日定需好生保养,千万莫要寒气侵体,不然这瘾症会更严重。”

    “多谢。”钟盈额首,回头看了眼角落里的乞儿。

    那人似乎也醒了,好像是在听他们说话。

    “那,那人便交给郎君了,我等先行一步。”钟盈回头示意崔知易。

    崔知易早在一旁收拾好了随身行礼,对着钟盈的也额首,但看向少年人时还有些恋恋不舍。

    “小郎君,我们先走了……”

    “崔兄走好。”

    “好,好。”崔知易还在恋恋不舍,钟盈却先一步踏出门。

    寒风侵入,钟盈裹紧了衣衫,怕有一丝风钻入空子。

    前头还是不生草木的层叠山谷,在绕过此处往前,他们便能至凉州城了。

    贞娘的故乡。

    想到这里钟盈觉得脚下的似乎也生了力量,她一直期待的能来贞娘的故乡看看,如今便咫尺之遥。

    “三娘,三娘你走这么快做什么。”身后崔知易追得踉跄。

    “我说,咱们还不如和那小郎君一同,先把那疯子交出去,再并行去凉州……”

    “你若是想与他一同,便一同吧。”钟盈没有留任何的余地,她直白道。

    “我是那样的人吗?”崔知易倒是嚷嚷起来,“你说不要我一同就一同……那我岂不是过于听话。”

    钟盈这些年在外行走多了,但昨夜的瘾症稍过,她有时候会发现,每犯一次瘾症,她时常都会突然忘记一些事情。

    有些东西需要回忆片刻才能记起来,她素来也不爱追忆过往,索性便随记忆肆意发散。

    邑京城的很多事,在她的记忆里也逐渐淡化。

    “看着这天气,指不定过会又要下雪。”崔知易已经赶了上来。

    他们从山谷处走到了平阔面,因没有山势遮挡,风更冷冽了一些,远处遥遥可见烟都山的雪尖顶。

    她视野往下落,能看到远处有一小邸店立于官道旁。

    “咱们得快些,等在暴雪落之前赶到邸店。”钟盈抬头看了眼天,他们步行的速度怕是今日到不了凉州了,只得盘算着快些到邸店避风雪。

    “三娘,我有时候觉得,就算明日天崩塌,你都能面不改色计划完所有事情。”崔知易一边感慨着,又一边瞥钟盈的脸色,“你身子还好吧?若是不适,等休息两日再走。”

    钟盈摇了摇头,他们逐渐靠近邸店,还未完全靠近,却先瞧见了旁侧的几匹马,壮硕健美。

    看起来似乎是官马。

    钟盈皱了皱眉,前头店博士迎路出门,见着二人咧嘴一个讨好的笑:“外头怕是有大雪,二位且赶紧进赶紧进。”

    钟盈本想说几声,却见崔知易已经大踏步迈步进了门,她低着头也只得进门。

    进了屋子,身上顿时有了暖热气,鼻尖还有浓烈的酒香。

    这邸店在偏野处,土夯的墙面上挂着几盏油灯,勉强照亮了内堂。

    凭着虚弱的视野,她看正堂里角落里正坐着几个人。

    皆着不良人的粗领袍,眼神皆很是锐利,正上堂的男子留着络腮胡,低头吃着胡饼,似乎是这群人的头。

    见着钟盈二人进来,那人挑了挑眉,视线登时落在了她身上,连带着他随身旁边的人也朝他看来。

    那目光也不似探究,倒像是冷冰冰的,如同秃鹫看见猎物的眼神,看得她有些想打颤。

    “店博士,热一壶酒来,然后……”崔知易瞥了眼钟盈,“再要几个撒子胡饼,端碗热汤。”

    “郎君娘子稍歇,这就去。”店博士擦了擦台面,哈腰道了一声。

    钟盈随着崔知易坐下,她方才仔细回忆了一番,将以往遗漏的记忆也努力思索了一圈,这些不良人,她确定她从没见过。

    她视线微微瞥去,那为首的络腮胡子还在看着她。

    “三娘,三娘你看什么呢?”崔知易在她旁出声问道。

    “没事。”钟盈摇了摇头,“从我进来开始,他们一直留在看我。”

    她低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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