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始三十一年,积弊已深的周氏王朝在淮南王李贻韶和西凉王哲敏的夹击下,摇摇欲坠,大厦将倾。

    注定成为末朝皇帝的周简却一扫以往颓唐之气,遣散娈童后宫,革除无能之臣,清国库,备粮草,率精锐,向着潼关前线御驾亲征。

    周朝百姓虽对这位昏庸的断袖皇帝没有任何好感,但看见他着铠甲戴盔帽,一身武装骏马疾驰,不由得想起了戎马一生纵横沙场的镇国长公主栖霞。

    可惜栖霞公主早在两年前就因战场伤病而亡,见不到她懦弱的兄长竟也有出征杀敌的果敢一面。

    令人发笑的是,周简抵达潼关的当晚就被淮南王突袭,尚未在战场上大显身手,便沦为了阶下囚。

    周简被俘的消息第二日一早便由潼关传回了长安。

    朝堂上的女子正在就修筑水坝事宜与群臣商讨,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殿外传来,面色凝重的驿使来不及清理身上的灰尘,大步向前跪在朝堂下。

    “禀告殿下,陛下被逆贼淮南王俘虏了!”

    群臣皆惊,目光齐刷刷地聚在朝堂上安之若素的周衡身上。

    “什么时候的事?”

    “回殿下,正是昨晚巳时,陛下的大军刚安营扎寨,淮南逆贼便从侧翼突袭,直奔陛下营帐,把陛下劫走了!”

    “他们倒很清楚陛下的营帐在哪里。”

    周衡略显揣度,大臣们面面相觑,有大胆言官上前发问,“殿下是怀疑军中有内贼?”

    周衡轻笑一声,嗓音轻柔却极具威慑力,“魏大人,淮南王的探子有本事打听到陛下的所在之处。”

    目光在脸色各异的朝臣们中扫了一圈,周衡接着说道:“诸位大人,前线战事吃紧,明日起便暂时休朝,本公主需要同大将军部署战事,击退反贼,迎回陛下。”

    “殿下英明!”

    “诸位大人切莫因战事而耽搁民生诸事,尤其是水坝的修筑要加紧加快,工部的大人们费心了。”

    “是,殿下!”

    ……

    下朝后,群臣三三两两地分散开来。

    “魏大人,”工部侍郎刘穹走近魏鉴,拱手行礼后低声开口道:“小臣觉得公主殿下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

    魏鉴面不改色,中气十足,“刘大人心里清楚,又何必来质询老夫呢?”

    “我不明白,难道殿下真的想让淮南李氏取周氏而代之吗?”

    “统人口,计良田,减赋税,兴水利,刘大人冰雪聪明,自然明白这是百废俱兴之策。”

    刘穹一脸惊惧,“可是,一臣不事二主,我们怎么办?”

    “贺兰大将军都降了,你我有何不能呢?”

    魏鉴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眼中掠过一丝狡黠,“何况,这是殿下的意思。”

    “什么?!”刘穹打了个冷颤,忽而又茅塞顿开,“对,毕竟殿下是蜀王的孩子。”

    “刘大人,勿要乱言,殿下乃皇上己出,与蜀王并无关系。”魏鉴正色看向刘穹,提醒他。

    “魏大人说的是,是小臣谬言了。”

    刘穹微微颔首,而后又满眼疑虑地问道:“那慕容大将军会降吗?”

    魏鉴和蔼地宽慰他,“刘大人何必过多担心,只消做好工部分内之事,便是对陛下和殿下最大的帮助了。”

    刘穹一愣,之后便恍然开来,“魏大人所言极是,晚辈受教了!”

    ……

    九月十四日夜,长生阁。

    周衡不施粉黛,虽然面容微有憔悴,但眼神明亮坚毅。她听着慕容大将军的汇报,不时点头。

    “殿下,潼关已开,最晚明日申时,淮南王便能抵达长安。”

    “很好。”

    “殿下,淮南王已决意绑陛下游街示众。”

    “这是西凉王的意思吧?”

    “是,殿下,西凉王为其三皇子受辱被杀一事恨透了陛下。”

    “人之常情,陛下游个街并无大碍,随他们去吧。”

    慕容夙禛威风凛凛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尽管近三年来公主日夜为国事忧心忧神,但依旧乐观大方,仿佛即将来临的灾难不过是一场和风细雨。

    “殿下,”慕容夙禛将早已放在案上的轻薄铠甲再次呈给周衡,“这是云梦公主命专人为您制作的。”

    “姑姑?”周衡接过铠甲,指尖轻轻拂过,有一丝冰凉之意,“兵部已经把这种铠甲投入使用了吗?”

    “是,按照殿下的图纸和云梦公主研发的材料,每位士兵都穿上了铠甲背心,流矢致伤致死人数大大降低。”

    “姑姑真厉害。”周衡由衷赞叹,她把铠甲放在一旁,接着问,“李贻韶没有为难你吧?”

    “淮南王英明神武,确如殿下所说有君临天下之风范。”

    “如此便好,再过半月便是他孩子的周岁日了,是吗?”

    “是,淮南王的二公子李致不久就满周岁了。”

    “将军到时候便把这件铠甲背心作为周岁礼送给李致吧。”周衡轻轻拍了拍一旁的铠甲。

    慕容夙禛瞬间面无血色,“殿下,你说过你要活下去。”

    “我现在反悔了。”周衡语气轻快,“将军,你知道的,我想回家。”

    良久无言。

    “殿下,你能确保顺利回到那个世界吗?”慕容夙禛质疑地看着她。

    “当然!”周衡多日劳累布满血丝的双眸蓦地散发出流光溢彩,“将军,明天就是我一直等待的上好机会。”

    慕容夙禛万般无奈,一脸妥协之色,“末将听从殿下安排。”

    “将军,你尽快出宫回到城外军中,不要让淮南王的人起了疑心。”周衡利落地下命令。

    慕容夙禛闻言,抱拳行礼,退了一步,又突然停下,望向周衡。

    “殿下,臣的第二个孩子再过两个月便要诞生了,夫人和我都希望殿下赐名。”

    “这……”周衡踌躇着,“我取名不太合适吧。”

    “夫人与我都仰慕殿下的才能,还望殿下能满足末将夫妇的心愿。”

    见慕容夙禛准备行跪拜大礼,周衡连忙伸手拦住,连声应允,“好吧,不过我得仔细想想,之后我派侍卫把名字呈给将军。”

    “多谢殿下!”

    ……

    九月十五日卯时,周衡像往常一样早早地醒来。

    驿使的消息接二连三传来,淮南王距长安六十公里,淮南王距长安四十公里,淮南王距长安二十公里。

    周衡不为所动,专心地在料峭斋整理她的日记和书画文稿,还有这些年来父母亲、姑姑、弟弟从蜀地寄来的家书,不过她已经没有时间去翻看了。

    唐诗宋词元曲乐谱、建筑图纸和工业品结构图,这些都在提醒周衡她应当回到原来的世界。

    珍视地凝望着那薄薄的一沓建筑图纸,周衡感到无比遗憾,她这个建筑学研究生,这辈子干的事和建筑竟然毫不相干!

    不过一抹释然的浅笑转瞬出现在她的脸上,毕竟,她马上就能回去了。

    ……

    淮南王距长安十公里。

    周衡整理好所有的书画文稿,唤来四个宫女,吩咐她们一人抱一个香樟小木箱,去料峭斋的地下暗房中偷偷烧掉。

    宫女们刚走下暗房,就听到外面大乱,马蹄声轰隆隆,战马嘶鸣声如魔音贯耳,似是淮南王的千军万马杀进了皇宫。

    屏息聆听,又听见宫人们慌乱地惊呼着:“走水了!料峭斋走水了!快来人啊!”

    “快!”宫女中年岁最大的那个迅速招呼其他三人把木箱放在地上。“我们快出去!要不然会被烧死。”

    “可是公主吩咐要烧掉这些箱子。”一个小宫女眼巴巴看着地上四个孤零零的木箱。

    “傻子!料峭斋都走水了,这暗房还能不被烧光吗?”大宫女一边催促着大家快跑,一边安抚她。

    “好像是哦。”提问的小宫女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跟着跑了出去。

    ……

    淮南王距长安两公里。

    和熙殿前已驻满了投诚淮南王的贺兰大将军的士兵。主帅营帐内,贺兰广希命人把周衡带了进来。

    “安定公主,你对周氏一族倒是尽心尽力,把他们都迁往蜀地,没有性命之忧。”

    贺兰广希信步上前,替她将略显凌乱的鬓发挽到耳后,语气里尽是不满。

    “叫你父亲来见我。”周衡并不理会他的嘲讽。

    “哼,老头子已经荣升为淮南王的亲信了,你怎么可能使唤得动他。”

    贺兰广希扫了一眼帐内下属,而后偌大的营帐只剩下他和周衡二人。

    “气死我了,”他止不住地发牢骚,“要不是我抢了慕容夙禛的道,你这会儿已经见阎王了。”

    周衡看着眼前这个气呼呼的少年,不由得失笑,“慕容大将军为何要杀我?”

    “当然要杀你!他投诚淮南王投得最晚,不把你杀了表决心,淮南王怎么可能容他。”

    “广希,你应该收敛收敛,性情不要这么外露,否则将来会吃亏的。”

    “周衡,”贺兰广希忽然握住她的手,表情真挚,一双琥珀色的瞳孔亮晶晶的,尽显恳切希冀之色。

    “和我走吧,淮南王马上就要入长安城了,趁现在我们一起逃走,去天涯海角,从此隐姓埋名,谁也不认识我们。”

    周衡从他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广希,你不要天真了。”

    “那你真的不会死吗?”贺兰广希热切地急迫地一针见血地问道。

    周衡本想敷衍两句,但看着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孔和无比担忧的神色,不忍叫他伤心,便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放心,周简死我都不会死。”

    “哼,”贺兰广希顿时皱起眉头,火冒三丈,“周简那个荒淫无度的昏君是该死!”

    ……

    淮南王李贻韶已经率领大军徐徐进入长安城了,从潼关到长安,贺兰怀德和慕容夙禛先后臣服新君,不费一兵一卒,令人感到格外惊奇。

    围观群众挤满了沿街两道,他们既是来凑热闹一睹意气风发的新君的尊容,也为了亲眼看看沦为丧家之犬的周简。

    周简瘫坐在牢车里,对长安百姓的指指点点或是狠声咒骂均无动于衷。他目光空洞,一片茫然。

    ……

    酉时,在慕容夙禛的协助下,淮南王的部下已将皇宫层层围住,准备来一个瓮中捉鳖。

    “王上,”慕容夙禛得到探子消息,上前向李贻韶汇报,“安定公主已被贺兰大将军之子贺兰广希控制,王上可随时差遣。”

    高骑在马背上的李贻韶望向那两扇厚重且纹丝不动的宫门,不容抗拒地吩咐道:“请安定公主出来吧,本王早就想会会这位公主了。”

    不一会儿,一名着素色长裙的女子悠然登上皇宫城墙,默默俯视淮南王的千万大军。

    “王上,她便是安定公主周衡。”慕容夙禛顺着淮南王的目光望去,周衡立在最高处,距离太远,看不清她的神色。

    “气度不凡。”淮南王评价道,而后转向另一旁的贺兰怀德,“公主身后那位想必就是将军之子贺兰广希?”

    “回王上,正是犬子,不如让犬子带公主到您面前来?”贺兰怀德身穿铠甲,精神奕奕地骑在一匹骏马上,恭敬地回话。

    “不必,这样就好。”

    ……

    “周衡。”淮南王凝望着城墙上撑起苟延残喘的周氏王朝的女子,浑厚的声音威严不已,“你若自愿降服,本王便留你一条性命。”

    “本公主生死与否从来不由他人旨意,更何况你区区一个淮南王。”

    周衡的声音不大,却刚好进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贺兰广希暗自着急,悄声提醒周衡,“态度好点,这下面全是他的人!”

    周衡不置可否,接着向淮南王说道:“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李贻韶,本公主祝贺你。”

    淮南王只觉有趣,看向左旁的慕容夙禛,“你们公主很直爽。”

    “哎呀周衡!”贺兰广希忍不住靠近她,“周简在下面呢,你想气死他?”

    周衡不由得失笑,“你什么时候开始替周简着想了?”

    远处似有鞭炮声响起,周衡的视线扫过囚禁着周简的牢车,看来改立新朝早就是长安城的百姓们所期待的了。

    空气中传来微不可闻的咻咻声,贺兰广希如临大敌,迅捷地拔剑挑开了一支射向周衡的利箭,正说着“好险好险”,转过头却刚好看见另一支利箭穿透了周衡的心脏。

    “不要!”贺兰广希连忙扔掉手中的剑,接住了身体后坠的周衡,她很轻很轻,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迅速流失,连呼吸都越来越浅。

    贺兰广希不敢置信地看着周衡胸口渗出的涓涓鲜血,豆大的泪珠扑簌簌落下,他声音哽咽,带着哭腔质问,“你不是说你不会死吗?”

    “不要伤心。”周衡吃力地抬手抹去贺兰广希的眼泪,“你要平安快乐地活下去。”

    “你不要死,你不要离开我,周衡,你说话不算数。”贺兰广希的哭腔越来越重。

    “不必哭。”周衡气若游丝,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三个字,她的心跳几乎停顿了。

    “我们去看御医!”贺兰广希紧抓着最后一丝希望,抱起怀中的周衡便向城墙下奔去。

    “不用了……”

    周衡软绵绵地倒在贺兰广希的臂弯里,少年将军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出城门,跪在淮南王面前,“淮南王,求求你!你有江南名医,救救她!”

    淮南王下马,径直走到泪流满面死死地看着怀中人的贺兰广希面前,他伸出手去探周衡的鼻息,摇了摇头,“公子节哀,她已经去了。”

    慕容夙禛不忍地侧过头,看见安排在周衡身边的侍卫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递给他一小片折叠起来的纸笺。

    他小心地展开,纸上是周衡隽秀清逸的小楷,上面写着四个字:慕容涤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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