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儿,本宫已决定让识祺在宫里小住一段时间,你可要常来看望母后啊。”皇后携起柳识祺的手,怜爱地攥住。
李致看了一眼圆脸少女,她微微抿唇,秋水般的星眸扑闪扑闪的,正仰头望着他。
“是,母后。不过儿臣最近忙于父皇交代的事,怕是不能常来碧霄宫。”
“呵呵呵。”皇后笑吟吟道:“只要你有心,定会有时间来的。”随即,她侧过头逗弄少女,“识祺说是不是?”
柳识祺羞得满脸通红,声若蚊呓:“娘娘捉弄臣女。”
皇后爽朗一笑,看向柳识祺的眼神越发温柔喜爱。
“母后,儿臣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少年落落大方地行礼,神情沉静至极。
“去吧,致儿,记得来看母后。”皇后松开了柳识祺的手,目光回到李致身上。
见李致准备离开,柳识祺不顾娇羞,连忙福了一礼,“臣女恭送殿下。”
李致没再看她,径直转身离开了。
看着少年远去的身影,柳识祺心头袭来一股巨大的失落,她情不自禁地喃喃道:“娘娘,殿下是不是不喜欢臣女?”
“怎么会呢?”皇后认真地对她说:“致儿不过慢热罢了,多和他接触,他定会喜欢你的。”
……
李致一出碧霄宫,便低声向裘宁吩咐道:“你马上出宫,去查柳识祺的来往对象,找出那首诗由谁所作。”
“是。”
“尤其要留意年岁约三十左右的女子。”
“是。”
“一定小心,切莫声张。”
“是,殿下。”
李致望着裘宁离开的背影,心中不自觉地溢起一丝温情的期待。
这时,后方走来两三个小宫女,正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听说料峭斋那里要搭一个戏台子呢!”
“可不是嘛,我早晨路过那边,发现连旁边的宫殿也拆了。”
“太好了太好了,以后可以跟着娘娘去听戏了。”
“你倒想得美……”
突然,一个小宫女认出了只身一人的少年,连忙戳了戳身旁二人,齐声请安道:“奴婢见过谌安王殿下!”
“免礼。”李致只扔下两字,便向着料峭斋的方向去了。
待到少年走远,三个小宫女才又小声地说起话来。
“我发现谌安王长得越来越好看!”
“真的是,刚刚我紧张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你们太没出息了,告诉你们,皇后娘娘已经给殿下选好王妃了,现在就在碧霄宫呢。”
“快说快说,王妃是谁?”
“听说是哪位重臣家的千金,长得很美,而且还是个才女,我猜过不了多久谌安王就要迎娶她了!”
“那可不一定……”
……
料峭斋前,李致看着已经清理好了一半的废墟,和旁边一座开始拆除的宫殿,纳闷不已。怎么突然要搭戏台子了?
“殿下,您来了。”正在此处监工的刘穹上前拱手行礼。
李致点头致意,询问道:“刘大人,听说此地要搭一座戏台子?”
“是,殿下。”刘穹向他解释,“皇上昨夜派人交代给臣的吩咐,说此地偏僻,不如搭个戏台子,元宵节时也能热闹热闹。”
“这样。”李致了然,“刘大人且去歇息,本王会在此监工。”
……
少年绕着料峭斋走了一圈,不自觉地又开始浮想联翩。
倏然,他察觉到面前废墟下传来细微声响,定睛一看,发现有动静的地方恰好是藏着周衡文稿的暗房角落。
一双修长、却被灰尘渣滓染得脏兮兮的手奋力将顶上的石板推开,接着便冒出一顶太监帽,红色帽纬下是一张同样脏乎乎的小脸。
是一个约十五岁的小太监。
这小太监生了一对黑白分明、眼角微微上翘的桃花眼,李致好奇地蹲下,仔细地打量他,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小太监明显一怔,而后操着大舌头口音回答:“奴才奉太子殿下之命来此查找东西!”
李致心中猛地一惊,看见小太监身手利索地爬了上来,他也跟着站起了身,再次问道:“你找到了吗?”
“奴才没有。”小太监向后退了两步,刻意与他拉开距离。
“你说你是东宫的人,却不知道我是谁。”李致一双黑眸之中染上了丝丝凌厉,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太监,一步步向他逼近。
“奴才……”小太监脏兮兮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眼底却是一团巨大的懊恼。
猝不及防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手重重地推了一把李致,随后用轻功连飞带跑夺路而去。
李致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待到站稳后,连忙向小太监逃走的方向追去,大喊道:“站住!”
小太监头也不回地加快速度,他似乎对后宫格外熟悉,专挑偏僻无人的小路,却无奈地发现身后男子穷追不舍,气得他低声骂了一句“该死”。
李致没想到这小太监的轻功如此好,紧赶慢赶地追,然而不到一会儿功夫就被他甩掉了。
被小太监一路带到了皇宫最北侧的竹林深处,这里僻静无人,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李致估摸着方位,在竹林里乱走一气。
约莫过了半柱香时间,李致忽地看见不远处一丛竹子前堆着一套太监服饰,他上前拾起,那顶太监帽的流苏上还沾着粒粒灰尘,分明就是方才逃跑的小太监穿戴的。
仔细搜了搜,竟在衣服内侧发现一枚绣着精美藤蔓花纹的丝绸手帕,上面还带着一丝温香余热。
少年晶莹洁白的脸颊骤然微红,难道这手帕是小太监从某位女子那里偷来的?抑或是,那小太监是女子假扮的?
他细致地回想着那双桃花美眸和时不时扑闪着的浓密羽睫,眉目一沉。
……
闻讯赶来的侍卫们约有十来个,为首的一等侍卫郭焕看见李致抱着一套太监服,拎着一顶太监帽从竹林中走出来,他大骇,身手矫健地迎了上去。
“殿下恕罪,卑职来迟了!”
李致随手将太监服和帽子交给了他,沉稳地命令道:“你速派几人去守住宫门,一旦发现有十五岁左右的出宫者,即刻扣下,本王要亲自查明。”
“是!殿下。”郭焕接过满是灰尘的服帽,强忍住想要把它们清理干净的洁癖冲动,向面前虽年轻、却让人不敢藐视半分的少年确认道:“十五岁左右的男子吗?”
“不。”少年朱唇微启,眼底是执掌乾坤般的笃定,“无论男女,只要年岁相近,都给本王扣下。”
……
此时已过了午时,待到最后一批晚归的朝臣出宫后,宫门顷刻冷清起来,偶有造办处和内务府等机构的太监宫女带着腰牌出宫,但都不是李致要找的人。
“殿下。”郭焕效率极高地从内务府掌事公公那里拿来了今日入宫人员的名簿,还贴心地用朱笔圈出了年岁在十五左右的人的名字。
李致骨节分明的食指依次划过朱笔所圈。
国师柳谙华之女柳识祺,太子妃娘娘之妹林畅,太子妃娘娘之弟林伦,三皇子殿下伴读安国公之子安济棠,四皇子殿下伴读大学士刘禾之子刘枫。
大公主殿下伴读大学士穆立之女穆晨,二公主殿下伴读陈国公之女陈望曦,大将军慕容夙禛之长女慕容阅竹、次女慕容涤新。
白皙的食指停在了最后两个名字之间,“她们进宫做什么?”
“禀告殿下,卑职听内务府的人说是太后娘娘的一件金缕衣不慎被奴才弄破了,那衣服是古法刺绣编织而成的,宫内绣娘无人会缝补。太后娘娘听闻慕容大小姐女工极好,便派人接她入宫一试。”
“那她呢?”少年轻轻点了点最后一个名字。
“呃,”郭焕琢磨了一下用词,才继续回答:“内务府的人说慕容二小姐是跟着大小姐一起来的。”
少年面容上露出一抹算计的微笑,他抬颌远眺西北方太后的颐华宫,吩咐郭焕再调来几个侍卫。
太阳逐渐从正中向西边落去,他耐心地在这里守了近两个时辰,排查了公主皇子的伴读和太子妃的弟弟妹妹,现在只剩下慕容将军府的两位小姐了。
……
已经酉时了,李致仍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期间郭焕曾问他要不要去谌安王府拿一套干净衣裳来,少年只低头看了一眼月白色锦袍腰间赫然嵌着的两个乌黑掌印,淡淡地说了声不必。
终于,远处摇曳着走来三个身影,是两位年轻女子和太后宫里的斓蕙姑姑。
斓蕙姑姑领着她们走近了宫门,便有侍卫上前拦住,她从容地拿出太后宫中的腰牌,向侍卫解释道:“这位大人,我奉太后娘娘懿旨送慕容大将军的二位小姐出宫,请放行吧。”
“斓蕙姑姑。”一旁的少年面带微笑,走上前来。
“殿下!”斓蕙姑姑秀丽的容貌上出现一丝惊喜,“您怎么在这儿?太后娘娘一直在念叨您呢。”
“劳烦斓蕙姑姑替本王转达,明日本王一定去颐华宫向皇祖母请安。”
李致说罢,目光转向斓蕙姑姑身后的女子,她们二人身高相当,站在前侧的女子身着一袭淡紫色银丝流光袄裙,她的姿势端正优雅,莹白色的瓜子脸上,一双柳叶眼宁静温和。她向李致福了一礼道:“臣女见过殿下。”
站在后侧,身着鹅黄色刺绣袄裙的女子也跟着福礼请安,她的声音清脆悦耳,沁人心脾。然而却头戴一顶白色真丝帷帽,容颜被严严实实地遮住了。
“殿下,这位是慕容将军府的大小姐慕容阅竹,后面是二小姐慕容涤新。”斓蕙姑姑向李致介绍道,而后又侧过头对少女们说:“这是谌安王殿下。”
“姑姑,”李致收回了停留在慕容涤新身上的视线,“本王在这里盘查出宫之人。”
“是,殿下。”斓蕙姑姑微微颔首,抬眉时发现李致的目光再次投向慕容涤新,她连忙解释道:“二小姐患有心脏疾病,不能吹冷风,所以必须戴一顶帷帽。”
“是么?”李致慢慢踱步到后侧,站在鹅黄襦裙少女前方两步的位置,同样居高临下,开口缓缓说道:“你掀开帘子,本王看一眼。”
少女缄默不语,李致注意到她的右手已微微握成拳头,心中的笃定更多了几分。
“涤新,”慕容阅竹看到二人僵持,连忙劝解:“殿下都吩咐了,你就掀开吧。”说罢,她面带歉意地看向少年:“殿下恕罪,臣女小妹一直深居闺阁,没见过这等场面,怕是胆怯了。”
“胆怯?”李致想起被小太监狠狠推的那一把,露出一副好笑的模样来,扔给面前的少女一句话,“你怕人多,便到一旁来吧。”
慕容涤新看见李致向旁边走了数十步,帷帽下的一双桃花眼隐隐迸发出一团火气,她在心中叹了口气,无奈地向慕容阅竹和斓蕙姑姑说道:“我去一下。”
……
磨磨蹭蹭地来到李致面前,隔了有一丈之远,她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二小姐,掀开吧。”李致看着眼前十分不乐意的少女,黝黑的眼眸似笑非笑。
“你都认出我来了,还掀开做什么。”慕容涤新压低声音,脆生生地回敬。
“不确认一下,怎么捉拿你呢?”少年向前逼近了一步,同样降低了声音。
“等一下。”慕容涤新低声喝道,随即迅速切换出一幅可怜巴巴的样子,“殿下,您就放过臣女这一回吧。”
“放过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李致语气淡漠,声音危险。
“你有什么证据是我干的?”
少年脸上露出胜利的神情,“你的手帕在本王这儿。”
慕容涤新如临大敌,连忙上下摸索,果然没找到手帕。
她慌乱了片刻,但又很快镇定下来,用清白无辜的声音蛊惑道:“殿下,捉拿我对您没有任何好处,不如放臣女一马,我保证将来一定报答您的恩情!”
李致略微思考,轻声说了句“可以”,看见慕容涤新松了一口气正准备逃离时,他的眼神忽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本王要看清你长什么样。”
慕容涤新硬生生地收回了已经迈出去的一只腿,挣扎了一下,而后大义凛然道:“好吧!”
少女轻轻撩起了帷帽帘子,李致凝神看去,素白干净的鹅蛋脸上一双涵烟眉,一对微微上翘的桃花眼顾盼生辉,目光如炬,漂亮的嘴角弯起了一丝弧度,竭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而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的确是十五岁的少女,脸上还残存着些许稚气,但更多的却是傲然和英气。
“多谢殿下,臣女先行告退,您说话要算数。”慕容涤新迅速放下帘子,暗自腹诽,面前这人长得人模狗样,可惜手段太阴险。
宫门缓缓关闭,斓蕙姑姑小心翼翼地打探道:“殿下,慕容二小姐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少年干脆利落地回答,“只是觉得她像一位故人罢了。”
……
是日夜,谌安王府书房,李致坐在黄梨木倚上,正听着裘宁的汇报。
“殿下,柳小姐常来往的人都是京内朝廷重臣和勋贵的子女。”
“至于那首诗,属下只打探到是两个月前,在柳小姐组织的一场曲水流觞会上,由误闯入的一位年岁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所作。”
“十四五岁的少年?”李致方才还亮亮的眼眸一瞬间黯淡不少,“是谁?”
“回殿下,在场的人回忆称那少年穿着粗布竖褐,正在下游掬水洗脸,酒杯飘了很远,直到他面前才停下。她们一席人顺着流水找到了他,连拉带拽地拖着他去上游作诗。少年身上有一股酒气,样子很是不耐烦,后来实在经不住,才一气呵成作了一首诗。”
裘宁停顿了片刻,见李致专注地听着,便继续说了下去。
“是柳小姐最先拿起宣纸念诗的,不过她只念了两句,便停下不念了。柳小姐问少年姓甚名谁,少年只答他是城北木匠的孩子,后来似乎酒醒了,便挣脱开跑掉了。少年作的诗一直由柳小姐把持着,其他人没有机会见到剩下的内容。”
“那少年是什么模样?”
“回殿下,在场之人都说少年正洗着脸,见有人来,便迅速从怀里拿出一只银色面具戴上,从始至终不肯摘下。”
面具?李致微微蹙眉。
“不过有人留意到他的左耳耳垂处有一颗红色小痣。”裘宁补充道。
“好。”李致略作思考,接着吩咐:“你再去做四件事。一是去查清戴面具之人究竟是谁,二是把他作的诗的原稿从柳府偷出来,三是……”
李致的脑海里忽然浮现那双灵动的桃花眼和她眨眼时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一片阴影。
“三是去打探慕容将军府二小姐的虚实,尤其是她的轻功怎会那般好。”
“四是去找来前朝安定公主的画像。”
裘宁一直安静地听着命令,然而听到最后一点时,他尽显惊愕之色,但见李致面色如常,也就迅速地平复了波动的情绪。
“四件事都要小心谨慎,不能惹人耳目。”
“是,殿下。”
裘宁退了下去,偌大的书房又只剩下李致一人。
良久后,他默默从桌上的红木锦盒里拿出一方丝绸手帕,用手捻了捻上面的藤蔓花纹刺绣。
这桩交易不亏,或许以后真能用得上她。
将手帕扔回锦盒里,少年的视线重新凝聚到面前写满隽秀小楷的纸张上,那是周衡的字迹。
那首诗叫《春江花月夜》,除了柳识祺写的八句外,还有长长的下半阙。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沾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少年开口,低声念了两句。
这般好风华,这般好才气,举世无双。
抬手轻轻拂过微微泛黄的页张,他终究不舍得将周衡的日记诗画信件交出去,呈给李勉的不过是一叠朝政布局和批评文章。
李致已决意把这些东西永远地眛下来留在身边。哪怕斯人已逝,总还有个念想。
他款款起身,慢慢地踱步到窗前。
今夜清风拂面,明月当空。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