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八日未时前一刻,慕容涤新身着一袭简单的藕荷色袄裙,带着贴身侍女久春,来到了柳国师府。

    府内的侍女小厮礼数极尽周全,气地领着她穿过大半个府邸,来到一座园林入口。

    入口处并不宽敞,仅能容三五人通过。精致的灿烂的横梁上,挂着一只由金笔撰写的牌匾,上书“听雨园”。

    踏进听雨园,便是一条鹅卵石铺就而成的蜿蜒小径,往里走数百步,小径渐变为开阔的甬道,视野也越发辽阔。

    遍野苍翠碧绿的树木逐渐被烟霞紫红色的乔木取代,慕容涤新不动声色地问道:“这是连香树?”

    小厮转过头瞄了她一眼,“慕容二小姐好眼力。”

    慕容涤新笑容和善,忽然,她眸光一转,深深地看向不远处枝丫上的羽翼斑斓的一对鸟儿。

    “那对鸟是?”

    小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微微一笑道:“那是红腹锦鸡,老爷平日素爱收罗各种鸟类,这不过是其中一对而已。”

    慕容涤新略显惊奇地感叹说:“柳大人当真风雅至极”。

    待到小厮背过身去,她才收敛了表情,清亮的目光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连香树?红腹锦鸡?这园子里是不是还有祁连玉?

    又想起昨日柳夫人华贵雍容的衣着打扮,慕容涤新眉目一沉,看来柳国师掌管盐铁司,借此敛财不少。

    ……

    约莫一炷香后,慕容涤新才被带到流觞曲水处。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靠山而建的白玉石雕八角亭,亭子宏伟辉煌,雕刻华美,顶部还缀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熠熠润泽的光芒。

    亭边是一汪从山间潺潺流出的清澈溪水,沿着一尺多宽的弯弯曲曲的水道,向下游蜿蜒流去。

    慕容涤新姗姗来迟,在场数十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慕容姑娘来了。”柳识祺迎上来,牵过她的手向众人引荐道:“这位便是慕容将军府的二小姐,陛下亲封的工部参领监事。”

    “参领监事让我们好等啊。”一位剑眉凤目的少年呛道,慕容涤新通过他的眉眼,认出他是安国公的小儿子、安妃娘娘的胞弟安济棠。

    “慕容姑娘第一次参加流觞曲水诗会,不知道要提前一刻钟的规矩也正常。”旁边一位梳着百合髻的少女打圆场道。

    慕容涤新看向百合髻少女,发现自己在去年十二月初的那场流觞诗会上见过她。

    注意到慕容涤新投向自己的目光,百合髻少女浅浅一笑,自我介绍道:“我是楚太师的女儿楚瑗。”

    慕容涤新感激地冲她笑了笑,原来是掌管度支司的楚太师的女儿,难怪和柳识祺走得近。

    柳识祺截过话头,吩咐小厮在曲折的流水旁按距离放置好十张织锦坐垫,又在每张锦垫边都搁了一张四方矮几,上有酒壶酒杯和糕点。

    慕容涤新趁此机会辨认了一下在场之人,努力将他们的容貌和昨晚看的画像相对应,却只认得出安济棠和楚瑗。

    柳识祺已经开始招呼大家就坐了,慕容涤新微微有些挫败,看来寄希望柳识祺引荐高官子女的确是异想天开。

    众人纷纷入座,慕容涤新这才看见坐在后方白玉石凳上的李致,他一袭月白色锦袍,衣袂飘飘,神情淡然,似乎对流觞诗会并无太大兴趣。

    李致身边还坐了一位青年男子,男子一身玄色锦袍,相貌冷峻,气质极为冷冽。

    停留在玄色锦袍男子身上的目光一顿,这不就是许太傅的儿子许世缜吗?

    她昨日因为好奇,特地看了好几幅许世缜的画像,绝不可能认错。

    他不是颇为神秘,不常露面吗,怎么今日来参加这流觞曲水会?

    但现在不是上前攀谈的时候,慕容涤新转过身,默默地向下游走去。

    ……

    参加流水曲觞的十人中,有六位女子,四位男子,最上方两侧分别斜坐着柳识祺和李致,二人身后分别有一张紫檀桌案,上有笔墨纸砚,为作诗所用。

    随后斜坐着的是许世缜和楚瑗,安济棠坐在许世缜下方,其他人慕容涤新实在认不出。

    她试着向身边和斜上方的人笑了笑,却发现人家根本不搭理,纯粹是自讨没趣。

    虽间隔数人,李致仍捕捉到慕容涤新的窘态,他在心里冷哼一声,她不知道这群人最讲究出身么?还硬往这里凑,能被搭理才怪了。

    一切就绪,柳识祺施施然起身,挥毫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字眼,展示给在场诸人,“这是今天的诗眼。”

    是“春”字,不出慕容涤新所料,柳识祺要将《春江花月夜》以她的名义公之于众了。

    亭中早已就位的抚琴之人开始拨动琴弦,小厮在最上游放了一个墨绿玉色的酒觞。酒觞乘水而下,伴着悠扬的琴声,经过了柳识祺、楚瑗,飘飘摇摇地经过了一半人。

    琴声停下时,酒觞正在慕容涤新面前的水流漩涡里,微微地打着转儿。

    她泰然自若地从水中拾起酒杯,轻灵通透的瞳眸凝视着手中墨绿玉色的酒觞。

    果然有祁连玉呵。

    慕容涤新把酒杯交给了小厮,而后端起身边四方矮几上的酒壶,自斟一杯,一饮而尽。

    随后,她悠悠起身,来到柳识祺后方的紫檀桌案前,提笔将昨晚便拟好的诗草草写下。

    柳识祺接过慕容涤新递来的宣纸,只扫了一眼,便微露讥诮之色,缓缓开口念了出来。

    一诗念罢,安济棠不屑地嘲讽道:“真没意思,看她那笔走龙蛇的模样,还以为写得多好呢,却连我都不如。”

    柳识祺不予置评,抿唇一笑,“再来。”

    琴声再次响起,祁连玉制成的酒觞打着旋儿顺水而流,不偏不倚不多不少,在琴声停下时再次停在慕容涤新面前。

    她扬扬眉毛,再次自斟一杯,一饮而尽,接着来到紫檀桌案前,提笔写下第二首诗。

    待到柳识祺将她作的第二首诗念罢,数道讥笑之声随之传来,“既然胸无点墨,何必来参加这流觞曲水会?”

    对于慕容涤新作出的平庸至极的诗,柳识祺大为满意,但她仍怀着些许不安向斜下方的李致看去,见他神情自然,她才放下心来,朱唇微启,“再来。”

    这次,酒觞依旧停在了慕容涤新面前,迎着数道目光,她气度从容地斟酒饮下,第三次起身作诗。

    众人各怀心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安济棠面露喜色,很明显,慕容涤新和柳识祺之间结有梁子,按照柳识祺锱铢必较的性格,不狠狠整治慕容涤新一番,是绝不会放过她的。

    楚瑗不解地望了望亭中抚琴之人,又望了望身边的柳识祺,难道识祺是因为慕容姑娘迟到,所以要惩罚她吗?

    李致百无聊赖地坐在锦垫上,见慕容涤新连饮三杯酒,又回忆起她刚刚写下的两首毫无新意的诗作,暗骂她真是个笨蛋,白白给柳识祺当陪衬。等下柳识祺写出周衡的《春江花月夜》,丢脸的不仅是慕容涤新,而是整个慕容将军府。

    慕容涤新当然知道自己作的诗平庸乏味,这正是她需要的毫不起眼的效果。

    信笔写下第三首诗,她将宣纸再次呈给了柳识祺,向在场众人致歉道:“不才之诗难登大雅之堂,让诸位见笑了。”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安济棠促狭地笑着评价道。

    慕容涤新只温和一笑,重新回到座位,第四次流觞开始了。

    恰如她所料,这次流觞琴声极为短促,酒杯停在了上游柳识祺面前。

    柳识祺露出迷人的笑容,她饮下侍女斟好的酒后,起身优雅地拿起兔毫,一笔一捺写出了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那首诗。

    半盏茶功夫后,她将作好的诗递给楚瑗。

    楚瑗微微有些无奈,她知道这诗不是柳识祺作的,而是那位面具少年作的,但识祺向来爱出风头,这么好的诗不据为己有才怪了。

    她清了清嗓子,把诗念了出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一诗念罢,柳识祺得意地看着惊叹不已的众人,很好,她要的就是这样,借助这些显贵重臣子弟之口,她的才女名声便会更加远扬,这首诗不管是谁作的,现在都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她作的。

    慕容涤新面带微笑,装出一副惊艳讶异的神情,目光探究地看向李致身旁的许世缜,发现他只是望着溪水出神,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柳小姐,这首诗取名了吗?”李致面无表情开口道。

    “回殿下,尚未取名。”柳识祺撞见李致的目光,垂眸娇羞。

    李致款款起身,徐徐开口:“就叫它《春江花月夜》吧。”

    “春江花月夜。”柳识祺低声念了一句,只觉格外般配,她的脸上一片欢欣,向李致屈膝福礼道:“臣女多谢殿下赐名!”

    在众人络绎不绝的赞叹中,慕容涤新腹诽李致真是歹毒,这首诗没有名字也就罢了,取了真正的名字,不就使得宫里更容易发现柳识祺抄袭她上一世誊抄的诗词吗?

    注意到慕容涤新意味深长的目光,李致当然没有忘记她也知道这首诗不是柳识祺作的。

    周衡的诗词全都烧掉了,若能留下半阙,就算借柳识祺之名,于他而言都是一种安慰。

    忽然有些后悔用民间的平庸诗文代替周衡真正的诗稿呈了上去,李致微叹了一口气,但又想到小奇说的周衡让把她的手稿全都烧掉,他才稳住了心神。

    ……

    因柳识祺的半首《春江花月夜》,整场流觞曲水诗会暂停下来。

    柳识祺如众星拱月般享受着众人的称赞,心中不由得暗喜,今日一比试,慕容涤新领教了自己的才华,必然会因此自卑不已,再也不敢攀附谌安王殿下。

    周遭冷清的慕容涤新掀开酒壶闻了闻,烈酒刺鼻,方才连饮三杯时还没什么感觉,现在倒是酒劲上来了,她的头开始昏沉,暗道柳识祺真是个不容小觑的女子,也不知道从哪儿搞的这么烈性的酒。

    她有些狼狈地站起来,向右侧的林木丛中走去,久春方才被拦在那里,她要找到久春,服下事先预备好的解酒药。

    李致将慕容涤新步伐不稳的身影收入眼中,他知道她走的方向是对的,裘宁也在那边不远处候着。

    和身边的许世缜一同起身,跨过溪流,再次来到白玉石凳旁,李致望着柳识祺那边热闹的景象,又看向从始至终沉默不语的许世缜,开口道:“表哥,你怎么有兴致来柳府?”

    许世缜侧过头,他的眸色深如墨,“殿下,我为见楚小姐而来。”

    原来如此。李致心中了然,看来许太傅有意让表哥和楚太师的女儿结亲。

    忽然想起昨日慕容涤新问的那句“许世缜近来有没有见过哪家小姐”,李致不由得皱眉,她问这个干什么?

    这时,楚瑗和另一位小姐结伴经过李致和许世缜面前,楚瑗刻意压低的声音钻进李致的耳朵。

    “你觉不觉得,慕容姑娘喝醉了的举止有几分像那位面具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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