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只剩柳湘莲一人,京中连个远房的叔伯兄弟都无。八月十五中秋节,柳湘莲推不过薛姨妈留,是在荣国府落梅院和薛家一起过的。
因薛家无爵,不必守一年的国孝,是以中秋可以任意开怀饮宴。但薛家客居荣国府,贾家要守国孝家孝,薛家总要顾及主家。
薛姨妈便不许薛蟠弄唱戏唱曲的来,令他和薛蝌柳湘莲在前院吃酒赏月,她则把薛宝钗薛宝琴都接了来,薛宝钗又把林黛玉拽来,娘儿们四个在后院说笑取乐。
有酒无戏的中秋薛蟠觉得无趣,在柳湘莲却难得。
他许久没同“家人”在一起过节了,不是对月独饮,便是到人家班子里串几场戏,或是和一大群公子哥在一处,几乎热闹到不堪的地步。自他十岁之后,便再没有这样清清静静地和人一起赏月过。
但席间薛蟠多吃了几盅酒,酒壮人胆,便对柳湘莲意意思思地说:“若在去年,倒好请二弟唱几曲……”
柳湘莲心里的温情便如才燃起来的火焰,被一盆冷水浇灭了。
其实和这些公子爷们出去吃酒,席上大家唱起来是常有的,不止他一个,人人都唱,若有唱得不好的,必会被罚酒。
唱一曲没什么,可细想薛蟠话中之意,若他没救薛蟠这一回,两人结拜了兄弟,薛蟠还是把他当戏子看。
柳湘莲笑一声,仰脖干了一杯酒。
薛蝌忙推薛蟠:“大哥吃醉了,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柳湘莲放下酒杯站起来,笑道:“唱就唱。大哥想听什么?”
他又问薛蝌:“蝌兄弟想听什么曲儿?”
经薛蝌一推,薛蟠也觉出不对来,正怕柳湘莲不高兴。
见柳湘莲这样,他便把忐忑都丢了,又兴头起来,忙笑道:“二弟想唱哪支就唱哪支!能听二弟唱几句,也是我们的福分了。”
观柳湘莲并不在意,薛蝌便也不多说,只听他细细唱了《牡丹亭》《荆钗记》中的几曲。
因无乐器,薛蝌便以著敲杯,聊以伴奏。
曲唱到一半,有几声女孩子的笑声从墙后飘过来。
柳湘莲不大在意,只猜那是薛家两位妹妹和贾家的林表姑娘。
看着薛蟠薛蝌听得入迷的模样,他的心思飘到了小花枝巷。
不知三姑娘会不会喜欢他唱曲?
这夜他在薛家吃酒到三更方回。
义母本还要留他住下,他因自己是外男,怕薛家妹妹们不便,到底辞了回自家。
幸好他回家了。
一早被杏奴叫起来,柳湘莲本觉宿醉头疼,可听说是三姑娘派人来请,他全顾不得了,忙换过一身新衣,仔细净面擦牙刮了胡子,随意吃过早饭就往三姑娘处赶。
谁知到了门口,他才勒住马,便见十来个小厮女人簇拥着一辆青绸车过来。他定睛一看,为首的那两个小厮不正是贾琏的旺儿兴儿?
能被旺儿兴儿服侍来的坐车的女眷,除了贾琏的正房奶奶还能有谁?
柳湘莲登时浑身都绷紧了。
他看到了旺儿兴儿,旺儿兴儿也认出了他。
柳湘莲翻身下马,看见兴儿拽停了车,旺儿连忙隔着车帘和车里回了什么。
车里的人吩咐了几句话,柳湘莲没听太清,只看见几个女人围上来打帘子,先下来一位介于姑娘和媳妇之间的年轻女子。
意识到这当是贾琏的侍妾,他下意识别过眼不再看。
“这位就是柳二爷?”一个爽利客气的声音笑问。
柳湘莲低头作揖:“见过嫂夫人。”
他直起身,问:“不知嫂夫人为何来此处?”
“柳二爷都没见过我就知道我是谁,难道不知我为什么来?”琏二奶奶似笑非笑。
柳湘莲知不能与琏二奶奶硬着来,但他也绝不愿见三姑娘受辱,便又是一揖道:“琏二爷在此处之事,我也是前几日才得知,并不知底里。因这是贵府的私事,我不便深管,且嫂夫人与我素无往来,又深居府中,我也无可告知。只是我与此处三姑娘有婚约,琏二爷临行之前,又特嘱我照看此处,若失信于人,非我所为,所以只好问嫂夫人是为何而来。”
琏二奶奶的威名柳湘莲也听说过几句。只看贾琏敢国孝家孝里娶二房,却半个字不敢告诉家里,他便半点不敢小看面前这位奶奶。
可他真的能劝动琏二奶奶吗?
如果琏二奶奶非要动这里,他该怎么把三姑娘和二姐都保下来,又尽量不伤和气?
薛家终究帮他许多,他不能让薛家夹在中间为难。
鲍二家的早爬进去报信,柳湘莲正拼命思索,听见琏二奶奶又笑了。
“是尤三姑娘请你来的?”
“正是。”柳湘莲下意识答应。
“那你一会儿就跟我进去。”琏二奶奶这么说,“等你进去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柳湘莲当时没明白,坐在堂屋听里头三姑娘和琏二奶奶说了半日,更不明白了。
三姑娘为什么和琏二奶奶互相称起姐妹来了?
琏二奶奶怎么又要认三姑娘做妹子?
这都什么和什么?
没听说琏二奶奶是贤惠到连二房的妹子都视为姐妹的贤惠人啊?
卧房里,王熙凤说完,见尤三姑娘并没多惊诧,反而立时思索起来,便知她已先猜中几分,更觉满意。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
从平儿手里接过茶,喝了两口,想起还有一个柳湘莲,王熙凤站起来走到门口,笑道:“柳贤弟,昨儿我就来过了,见了三姑娘,我们两个极投契。我们二爷孝中做下的事让你见笑了,昨儿晚上我就回了长辈,把这里二姑娘记成我们贾家姑娘了,已经上了族谱了。今儿我来,是怕尤家还有人,终究不妥,我又极爱三姑娘,想认她做妹子。这里的事,还望柳贤弟你……”
外头有几声茶盏椅子响,王熙凤把帘子掀开一条缝,看见柳湘莲一手捧着茶盏,一手接住杯盖,没叫杯子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清澈的茶汤在盏边晃了好一会儿,到底也没洒下来一滴。
如果是琏二,只怕连衣裳都湿透了。
这个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王熙凤忽然没了看柳湘莲热闹的兴致。
文也不成,武也不就,诗词还没宝兄弟做得好,就一张脸好看些,如今也比不得十年前了,也不知她从前都稀罕他什么劲儿。
“用不用我避开,你和他商量商量?”王熙凤坐回尤烟烟床边,低声问。
“多谢姐姐体贴。”尤烟烟从思索中回神,也低声说,“我只问姐姐几句。”
“你问。”
“知道姐姐是爽快人,我就直接问了。”尤烟烟看着王熙凤的眼睛,“姐姐说要认我做妹子,我今后是仍姓尤,还是要改姓王?若改王姓,不知我有没有那个福分,能做姐姐的亲妹子?”
“姐姐说是怕尤家还有人,被人查问出来不妥。若我还姓尤,我倒是白得一位好姐姐,只是对姐姐就没什么好处了。”她笑,“姐姐说与我投契,我也想要姐姐这样的亲姐姐呢。”
王熙凤收了笑,很是看了尤烟烟一会。
“你的心真是不小。”
“我一向胆大,心思多,姐姐是知道的。”尤烟烟并不怕她。
这次赌并不如上次刺激惊险,但如果赌赢了,带来的收益不会比上次少,甚至会更多。
王熙凤又低头喝一口茶,说了实话:“这事我也拿不准,得看他的本事有多少。”
不用非把“他”是谁说清楚,甚至多一句都不用解释,面前的人就懂了她的意思,王熙凤觉得身心都畅快不少,连昨夜只睡了一个时辰的疲乏都消去了。
尤三姑娘问:“姐姐什么时候去见王大人?”
她也直接说:“只要他方便,明日就能去。”
尤烟烟笑:“那,我就全靠姐姐了。”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