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百口莫辩的滋味
祝家的一餐饭是在其乐融融中结束的。
吃到后面,林时安倒也没有起先那么拘束和尴尬了。
祝家虽然人口多,但关系不算复杂,远比林家和窦家兄友弟恭得多。
祝老爷子看起来是个品性温和的人,一家之主的地位却仿佛无可撼动。祝老太太有时说话会急躁些,但大多时候还是一个和善慈祥的老奶奶。大舅舅祝从风算是百分百承袭了祝老爷子的品格和气度,相比之下为人处世更添几分随和。大舅妈贺含和祝从风气质处事也十分相似。
祝和云的脾气倒没有祝老爷子那么温良。林时安看得出祝和云抱人时眼底泛滥的欣喜与和暖,同样也能捕捉到祝和云提起窦因时满目的憎恶和戒备。尤其窦祺恩还没明白事态,随口一说要带林时安回窦家时,祝和云的目光简直想立刻砍了窦祺恩。好在是亲生儿子,祝和云冷静下来后还是很平和的。
小舅舅祝语眠,不知祝老爷子当初“语眠”二字是如何取的,偏偏祝语眠是全家最不“语眠”的人。说话多就算了,还时常不太深究,老惹得祝老爷子瞪他。有时气氛尴尬,他也能说几句破破场,惹得大家笑一笑,还是挺幽默一人。
其家庭关系也比较像祝语眠深刻总结的那般:祝老爷子最疼女儿祝和云,祝老太太最疼大儿子祝从风,确实没人疼他。
不过他的儿子祝子迎还是挺招人疼的,可可爱爱一只,不知为什么把宋岑当作偶像来崇拜,总喜欢黏着宋岑。
祝从风的儿子祝林轻大多时候沉默寡言,看起来倒气质文静温柔,偶尔会说句话哄一下小孩,很识大体。据说是在国外念大学,过完年就要走了。
本来祝和云说什么也不肯让林时安和窦祺恩走,非要两人晚上留宿祝邸。好在祝老爷子悄悄把她拉到边上讲了几句,她才千叮咛万嘱咐地看着林时安上车,还拉着窦祺恩说了好一阵。
车上,林时安实在没忍住,便开口问宋岑:“为什么迎迎这么粘你?”
对此,“车夫”窦祺恩回答:“宋岑每次来,都偷偷帮那小孩做数学作业。”
“你这人真是害人不浅!”林时安叹息着摇摇头,“自己不正经,还带坏小孩子。”
“怎么会,我多正经一人。”
“你可小心点,万一这事让我小舅舅知道了,以他那张嘴,去我妈那说几句你坏话,你就翻不了身了。”窦祺恩无奈摇头。
“你妈妈以前总说要收我做干儿子,对我好着呢。”宋岑极有自信地开口。
“到时候我妈跟你只有干母子情分,没有女婿情分。”
宋岑一顿,一只手从后往前伸,扼住窦祺恩命运的咽喉:“那么请大舅哥,多给妹夫说说情。”
“得得,你别闹了,开车呢。”
“你们俩是不是有毛病,我都还没说话,自己先把辈分名分都瓜分清楚了。”林时安推了宋岑一把,顺便移开他搭在窦祺恩身上的手,以免影响窦祺恩开车。
山路不能马虎,她还是很珍惜生命的。
“宋岑,不用顾及我二叔了,直接动手。”
吵着吵着,窦祺恩忽然认真起来。
“我知道,我会给我姐讨回公道的。”宋岑盯了一眼手机,律师发来的电子文件一封接着一封,“孙楠一直在我视线范围内,不出意外,明天警察就会以故意伤害罪拘留。”
所有的证据他早已准备完备,只待提交。
“我二叔也该进去坐坐了。”窦祺恩开车的手不自觉攥成拳头,“当初的人命是不该安在他头上,但他害我妈早产,也不该好过这么多年。”
“人命不算他头上?”宋岑越听越迷糊,“那当初调包的孩子是怎么死的?你们俩是不是知道什么?”
窦祺恩原以为林时安出了书房就会把事情告诉宋岑,此刻看来宋岑却明显不知,便奇怪道:“时安,你没和宋岑说吗,孩子是我爸为了钉死二叔,故意掐死,再伪装成先天弱症夭折的。”
听窦祺恩再度提起,林时安不禁捏紧了拳头,冷汗直冒。
多狠心一个父亲。差那么一点,死的就不是林家私生女,而是她了。
“刚才为什么不和我说?”宋岑目光灼灼,直逼林时安的双眸。
窦祺恩以为宋岑问的是他,坦然答道:“我哪知道时安没跟你说,我以为她说了,我就没再讲。”
林时安避开宋岑的眼睛。宋岑顺路下坡,同窦祺恩搭话,眼睛却没离开林时安的脸:“是这样啊。”
林时安没敢看他。
“时安,先送你回去,晚上早点睡。”绿灯亮起,车子在路口拐了个弯,窦祺恩继续说道,“宋岑,你回家还是回公司?”
“怎么,你要送我?”
“不然,你步行?”窦祺恩忽地一想,又冒出一个想法,“难不成你今晚要和我妹妹住一起?”
又不是没住过。宋岑叉腰,满脸无语:“大哥,你开的是谁的车啊?”
“是你的”窦祺恩吃瘪,“那先到我家,再换你自己开回去。”
宋岑瞥了一眼手机里宋老爷子三番五次发来的消息,催他回家催得紧,语气看起来也很不和善。
今夜恐怕是个不眠夜,既要和宋徽解释清事情,又要安排好孙楠、窦旦的一切事宜,最后还得遭受宋老爷子的怒火。
“睡前给我发个消息。”林时安下车前,宋岑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胥双大厦,好在不是周末,安保也都在岗,“好好休息。”
“嗯,走了,拜拜。”
目送林时安进了大厦的门,宋岑换到副驾驶座,脸上的神色一下便蔫了,透过光线被窦祺恩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了?”
“有点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宋岑把头靠在车窗上,望着车水马龙一点点推移,不觉红了眼眶。
“是时安吗?”窦祺恩小心开口。
宋岑左手捂着下半张脸,极小声地抽泣了一下,随即又复原,眼眶的微红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你会告诉我真相吗?”
窦祺恩自然明白宋岑指的是今天这件事:“那当然。我妈吧她只是顾忌的比较多,所以才把我们叫去书房。”
“那时安为什么不跟我讲啊”
“啊?”窦祺恩才反应过来他情绪低沉的原因,“你会不会想多了,我妹可能只是没找着机会,要不就可能在等我跟你说。”
“祺恩,她不相信我。”
车到十字路口,红灯停下。
“阿岑”
窦祺恩转过来。
“她不相信我”宋岑把脸埋到西装的衣袖里,不知不觉湿了一片。
“好了好了。”窦祺恩轻拍着宋岑的背。
自从宋岑父母意外去世,这么多年来,窦祺恩从没见宋岑哭成这样。
不对,还有一次,之前谈合作被林时安出卖那次,宋岑大晚上拉着他喝酒掉眼泪。
不过今天的宋岑看起来更难过,埋在衣服里一抽一顿的,极力隐忍却又难以克制。
“祺恩,时安根本就不相信我。她以前,她有什么事情从来不找我,就在那用自己的办法解决。我知道她从小寄人篱下,她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碰,她、她就是缺安全感,我已经很尽量想给她所有的安全感,我以为我能走近她心里,但我发现不行她就是隔着我,她有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她”
窦祺恩早就暗里调查过林时安,妹妹从小到大所有的不安生,他都清楚。他知道宋岑只会比他更清楚。
“是不是我给的安全感还不够,我要怎么做她才能看看我,依赖依赖我”
窦祺恩揽上宋岑的肩膀,看着他一抽一顿,抽噎到停不下来:“我帮你想想办法,这都小事,晚上我在你家陪你,咱们一起想办法。”
宋岑抬起脸,一双明媚的狐狸眼水波荡漾,一片红光,自嘲道:“你信不信,她连我生日都不知道。”
“怎么会?”
“她从来都不关心我。”楚楚可怜的双目里,一片落寞。
窦祺恩不说话了,只想赶快绕开这个话题,生怕林时安真的不知道宋岑的生日。
“晚上我们俩想想,肯定能有办法的。”
“你能有什么办法?”宋岑抬眸望他,眼里带着浓浓的质疑,甚至惹上几分嫌弃。
“真不敢相信,你看我跟看我妹居然用的是同一双眼睛。”窦祺恩拍拍胸脯,指着心口的方向,“你要相信双胞胎的力量。”
“切。”
宋岑被窦祺恩逗的缓和了几分。
红绿灯不知道交替了多少个,身后的车辆早已鸣喇不止,恐怕再多停一个红绿灯,后面就要冲上来打人了。窦祺恩按着原定的路线走。
“你还是回家吧,我没事。”宋岑思索着晚上肯定要受一顿脾气,不能拉着窦祺恩下水。
“真没事?”
“没事。”宋岑那纸巾抹了一把眼角的泪痕,“你还得看好你家里的动向,万一你二叔联系你爸或者你爷爷。”
不可控的因素太多了,窦祺恩点头同意,趁着宋岑不注意,悄悄知会了林时安一声,然后若无其事地找话说:“晚上我在你办公室里的时候,看见你助理提了个袋子,像是谁送的礼。”
宋岑大约回想了一下,窦祺恩看见的肯定林时安白天落在出租车上的袋子。
还说是给他织的围巾,专门带了来公司送他,结果这都能落在出租车上,一点也不上心。
宋岑撅嘴。
窦祺恩见宋岑不回答,以为宋岑没印象,多说了两句道:“我看了眼,一堆毛线勉强凑了凑,织的跟渔网一样。”
“你少给我胡说八道!那是时安给我织的围巾!”
“哦”窦祺恩仿佛一时被堵住了话,不知从何接起,良久幽幽飙出一句,“宋岑,我妹不会跟你有什么大仇吧?”
“嗯?”
“这渔网摆明了是要冻死你啊。”
“是!围!巾!”宋岑咬牙切齿。
林时安洗完澡出来,愣愣地盯着手机上那条消息:宋岑觉得你不够喜欢他,很难过。
什么人啊,不就是晚上的事情没告诉他,这也要难过。
林时安缩进被子里。晚上祝和云给她披的厚绒衣还挂在架子上,白白的,带着一股清淡的茉莉花香。
祝和云估计还把她当作七个月大的小婴儿,走时又要给她系围巾,又想给她带暖宝,生怕冻着。
算了。林时安起身下了床,在刚换的毛衣外随便披了件棉衣,穿了鞋往外去。
打开办公室的大门却愣了,因为门口站着一个戴紧口罩和鸭舌帽的人,与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色相得益彰。
近来宵永在筹划瘦脸面膜方案,各部门火力全开,加班是常有的事。门口聚了两三个职员,围在那人身边:“林总,我们拦不住这人,非要闯进来,楼下的安保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林时安看了一眼鸭舌帽下那双沉柔乌净的眼睛,对几个职员摆手道:“你们先去吧,没事。”
左幼跟着林时安进了办公室,门自动关上,左幼爽利地摘下口罩和鸭舌帽,不客气地坐到沙发上。
“我在你公司下面坐了好久,你还挺忙,回来这么晚。我差点以为”左幼眸光一转,“你不回来了。”
“你也挺闲。”林时安不慌不忙,随手给她倒了杯甜牛奶。
上回宋岑买了三大箱甜牛奶放在她办公室,范照照怕林时安喝了发胖,天天进一趟办公室顺走一瓶,恨不得早点解决完毕。
“甜的?我要喝黑咖啡。”左幼瞥了一眼桌上的奶,略带嫌弃,“你是艺人,办公室里总不会没有黑咖啡吧?”
“你大晚上难道是来我这喝黑咖啡的?说事。”
林时安这确实没有黑咖啡。范照照当初列的食谱,“睡前一杯黑咖啡”,被宋岑揪着说了好一顿,还借势铲除了办公部里所有的黑咖啡,连茶水间员工柜子里的速溶黑咖啡也不放过。
“你没看手机吗?”左幼懒懒地抬眼,“喝什么不要紧,我在你公司楼下坐着,喝了三杯大麦茶了。”
林时安低眼看手机。
按照制片公司的营销规划,《明眸》第一期官方预告片上后,过七天再上第二期官方预告片。不过现在还没到七天,官方号已经发了第二期,短短两个小时,铺天盖地的营销号清一色地揪着林时安夸。
“你干的?”
“见面礼。”左幼挑眉。
各大营销号官方号带头夸,大多都是“民国千金”“清艳白花”“一眼万年”“明眸点睛”之类的词,营销美貌和灵动,还买了水军控评。
“太明显了,你们的营销部门不太行。”
“那你说怎么营销?”
“营销导演水平和制作水平,夸电影镜头拍得美拍得有质感,然后放我的镜头和精修图来印证。”
“你还真是”左幼笑颜如花,不禁啧啧称赞,“你说你这营销天赋是谁给的?林永乐,林雄威,孙楠?”
左幼倒真是把她查了个清楚。不过没什么,林时安从容:“来找我不会是关爱家庭情况吧?”
“营销颜值的文案我回去就撤,按照你的想法推文案。”左幼终于点入正题,从包里扔出几个本子,笑颜之下危险至极,“这些剧本你挑挑,有看得上的和我说。这几天去一趟宋氏,多穿点,自己想办法从楼梯上摔下去,然后赖给左言。”
“什么?”林时安接过她拿出的五六个本子,浅浅翻看了一下,都是明年的重头本子,优秀导演匹配优秀制作班底,要不就是阵容强大,要不就是剧本出彩,“东西不错,我考虑一下。”
“那我先走了。”左幼熟练地戴上口罩和鸭舌帽,临到门口又停步回头,“一个小建议,明天出门遮严实。”
当然是因为会被拍。林时安明白得很。
以前祝深总有很多私生连夜堆在公司楼下。后来祝深行程繁忙,那群人才舍得离开公司,转战机场。
车子绕去一处无人的废弃小巷,肮脏的水泥墙爬满了潮湿阴绿的苔藓。
左幼下了车,看着邱泽慵懒地倚靠着一处还算干净的墙面,眼里闪着漠然和快意。
对面几个保镖狠辣地动着手,左幼叫停,缓步走到伤痕累累的徐星冉边上,蹲下身子,修长白嫩的手指刮过徐星冉精致漂亮的脸蛋,留下几道血痕。
“左言答应你什么,捧你?”
左幼打了个哈欠,伸手摘掉徐星冉嘴里堵着的毛巾。
徐星冉不住地摸索着往后提,看左幼的眼神就像是看一头恶狼。
“不说话?现在怕了?上星期跑到我爸妈面前作证的时候,你不是振振有词?”
“你、你推左言下楼梯”
“你在场吗?没在场你去作证?”左幼不自觉地捏紧了徐星冉的下巴。
“左言说你推、推她下楼梯,我”
“我问你亲眼看着了没!”左幼一手狠狠揪住徐星冉的头发,“怎么,眼睛是会飞?你想成神仙?讲话结巴什么,你跑去我爸妈前作伪证的时候,讲话不是伶俐得要死?”
徐星冉嗫嚅了两下,眼里的泪光随着不受控制的面部流下来,被恐惧击满:“我我左言说、说你”
“左言说,又是左言说!”左幼把地上的毛巾捡起来,胡乱又用力地塞回徐星冉嘴里,“左言说什么就是什么。怎么处理?”
最后一句话是问邱泽的。
邱泽不屑地看了一眼徐星冉,顶了顶后槽牙:“这女的我没兴趣,送去给林永乐玩吧。”
两个保镖动手,把拼命呜哼的徐星冉拖进后备厢里。
众人皆知,左家有一对双胞胎姐妹,长相一般无二。不过是妹妹眼下多一颗泪痣,更妩媚些。
姐姐左言落落大方,漂亮优秀,是早已敲定的左家继承人。妹妹左言嚣张跋扈,是个不折不扣的惹事废物。
左幼的思绪飘起,回想,从她记事起,那位处处比她优秀的姐姐,受尽长辈夸奖和父母宠爱的姐姐,总是对她有莫名的恶意。
明明成绩优秀,方方面面拔人一头,却总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在众人面前,左言是优雅大方、关照妹妹的姐姐。
在别人背后,左言对她轻蔑傲慢,不屑一顾。
表里不一。
明明最懒得和她说话,还要在别人面前摆出好姐姐相,成功影响包括父母在内的一众人对左幼的看法。
“你父母那里怎么弄?”
邱泽一句话,把思绪翻飞的左幼拉回来。
“他们要信姐姐,就信吧。”
“这么大度?”
“慢慢来,很快左言也会尝到百口莫辩的滋味了。”
“看来是安排妥当,胸有成竹。”
“这位姐姐不刚好是你的审美吗。”左幼朝着徐星冉的方向努了努嘴,“怎么没兴趣啊?”
“没兴趣就是没兴趣,算了。”邱泽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理了理衣领。
“没记错的话,这么些天你都没碰过人,要清心寡欲、休养生息了?”
“爱而不得,唉。”邱泽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
“看上谁了?除了左言,我都能给你绑了送床上。”
“那行,就是左言吧。”
“你故意恶心我呢你?”左幼揪了一把邱泽的领带。
“好了姑奶奶,之前可能方式不对。兄弟我先换个方式追追试试,到时再知会你。”
“行吧。”
好姐姐,百口莫辩的滋味也该换个人尝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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