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水帘,寒潮生。在旁人眼里,他们不知顾隐之的惆怅从何处来,惆怅到都把自己私藏的酒都给挖了出来。地窖里有四坛,两坛青梅酒,桃花酒,桂花酒各一。春酿冬饮却也恰好。

    酿酒时龙女曾在,到饮酒时节她好像也快浮出水面了。

    今夜无月,无星,有风,有雨。

    她支走小厮,盘算着自己一个人在柴房劈柴,点火,烧水,等水烫了,再倒进大口坛子里,取一盏淡青瓷酒壶置于坛中,以热水去浇烫酒壶,简单温酒,好消磨时间。

    可问题就出在这柴上,她这个手脚笨拙的现代人,用惯了天然气和煤气,现在徒手生火?简直比拷问人性还难。木柴微湿,点了星星火苗就很快灭了。如此反复,她倒是折腾出一屋子浓烟。

    外头还是瓢泼大雨,更别提屋外能有“煮酒论正邪”这番高格局情境。

    正当她被蒙在浓烟中,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顺时响起。她一开柴房门,大烟从中纷涌扑出,扑的李怀清直觉自己像是回到天宫般。他几次想叫她名字,可被烟呛了好几口,他只得猛挥袖子撇烟前进——

    “你在做什么?”等浓烟散尽,他一脸吃惊。

    “生火。”她答道。

    “连生火都不会?”他更吃惊了。

    “····”她也回以吃惊的眼神,活在现代还要学怎么生火,这个才奇怪。要是哪天她这么干了,同学大致会猜想她是史前社会穿越过来。

    最后,还是李怀清亲自下场,将木柴劈成木炭大小,放在小火盆上里,再在木柴堆上找来干草,他还在找火折子,被生火磨尽耐心的顾隐之挥手一引,猛火从火盆里一下子蹿起,大火直逼屋檐。

    火光豁然而起照亮整个院子,突如其来的高亮让他猛的一惊,大火一蹿,慌的顾隐之连忙飞起一脚,火盆夹着大火被一脚踢进雨中。

    炭盆一摔,木块被打散,雨水与井水一浇,火慢慢熄了下去,直到彻底灭。

    他只能重新折腾一番——

    他要找温酒器,她默默递来一个盆。那粗陋的,腌菜用的盆坛让他一时间难以接受。不食人间烟火的野鬼就是这么朴素?朴实到咸菜坛子和温酒器也不必去区分?

    他一声不吭的接纳宽口咸菜坛子,那想象中的淡青瓷酒壶也没有,她将整坛酒都放入咸菜坛子。酒杯?哪里有。眼前小破桌上摆着两个又不知从哪搜罗出来的酒碗,刺刺的沿边还有肉眼可见的小缺口。

    这实在的柴米油盐式生活,他着实体会到了。

    今夜前来,他确实怀揣目的,可一阵辛劳后,他的话一出口话变作:“你赚这么多钱干什么用?”

    ——家里竟连像样的桌椅壶碗都没有。

    好问题!顾隐之给他倒酒之前,他特地拿碗冒雨去井边淘水洗了一遍,待他回来,她也没回答,心里却装着答案:当然是存着带回21世纪当富婆啊!

    她将纸袋子打开,有花脯干,果脯干,烧肉,还有一些不知名果子。果脯偏酸,这微酸的气味与果酒混成一起,倒是好闻;花脯是蜜制的故甜丝丝的,烧肉炖的油亮油亮,特别诱人。

    顾隐之鬼鼻子动动,食物香气去了大半。哎!香,饱,难得神仙如此慷慨。但她还是好奇——

    “神仙也吃东西的吗?”顾隐之伸手摸向眼前的烧鸡,他将她的贼手拍去,“谁说我现在是神仙?”

    “有烧鸡的时候就不是神仙了?”

    “有神丹时是神仙,现在是彻底的凡夫俗子。”他答道。但她听的不是很明白。

    酒温的慢,冷的快。乍一入口,温中夹冷,酒气温浓冷香相互交缠,矛盾的让人倍觉有趣。他撕下一只鸡腿递给顾隐之,笑道:“来为你祝贺。”

    顾隐之应下他的冷讽:“祝师父篡位成功,祝贺这世间正道难存。”

    青梅酒到底没酿好,除了香,还挺苦。不知道是真的苦还是味觉失调,反正不太好喝。相反的,还是渣神买的烧鸡好吃。她闻闻鸡腿,将其中美味尽数吸去:这算吃好了。

    脚边不远处雨水飞溅,檐下落雨成帘,酒香伴雨声,古井枯树伴粗陶,颇有荒芜美意。李怀清这身粗衣麻布,落入古人眼里想必是寒碜的,可在她眼中,又觉得反倒脱俗了——

    有着一种与沧桑正道为伴的落魄感。

    她记得,上次喝酒时,他还在设局。不知道今天晚上又要设计什么作品。两杯酒入喉,他的话才扯开来说:

    “龙婆篡位成,一统龙族。我献神丹只为平水患,却没能救下龙王。而今得凡人之躯,才知凡人不易。”他犹自苦笑。

    “什么是献神丹?是夺妖金丹那种?”

    “嗯。”

    “为什么要献神丹?神仙没有神丹的话,也没法力了?那她法力是不是更强了?”顾隐之连声道:“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

    “才到冥海边时,便不小心中了龙婆埋伏,这是其一。下凡时,我曾自封一半法力,这是其二。”两者相加,无胜算。

    话落,顾隐之一下子陷入沉默。半晌,她才慢声道:“是她在等你入局。”

    顾隐之又忧心叹道:“她向来擅长暗算,阴的很。谋不过就算了,偏偏正面交战我也打不过。”

    冷酒冷了肺,冻得她瑟瑟发抖。分明是幽寒鬼身,却也怕这寒冬霜雨,真是幽默——对,徒弟怎么斗得过师父?

    她又给李怀清倒上酒,话到这里,她已经将李怀清的来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于是这浅浅的答案与苦寒的酒便一齐倒进他碗里。

    ——恼啊!顾隐之陷入困局:若龙婆真出世,她又是第一个被开涮。她比谁都希望龙婆死!她靠在屋墙板上,这话局让顾隐之的心一凉再凉。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彻底落入深渊。

    ——神仙都落的这样的下场,那还有谁斗得过她?鸡爷为救五谷,已经死了。唉,本以为这是收场,原来竟是开场。

    李怀清挑一颗花脯放进嘴里,眼睛却还是落在她游移不定的神情上,见她这下连烧鸡也不想吃,他又撕了个腿给她。顾隐之现在哪有心情吃鸡腿,她推开,他又递上,她只好接过。

    “怕什么,又没逼你。”他低声嘲笑。

    她不语,不过一只鸡腿,现在就跟千斤锤子似的,将她整个人的精神气给压了下去。

    “我可以试试救出龙王。”顾隐之丧气道,这已经是她最大的承诺。

    “我要的不是这个。”

    “····”

    她错愕的望着李怀清,“不要这个?难道是要帮你找狐狸?”

    闻声,李怀清冷眼一瞥,顾隐之偏歪头装作视而不见,他有些纳闷:瞧这天气也不是炎火盛烈的时候,怎么就哪壶不开提哪壶?

    “龙族气数有定数。生死都定好,你也改不了。我要的,是你叛离你的师父,离开鬼道。”

    她屏气憋声。

    “走人间正道。”李怀清补充道。

    话落,顾隐之一惊:说得好听,还不是要她弃暗投明,伟大赴死?

    她暗自冷笑,好惨,又不甘。伟大何以伟大?明知死路却慷慨赴死,只为正义为天边一束光明。苟活为什么是苟活,还不是空有本领却自甘苟且偷生,视他人安危视而不见?

    但是,她应该有这个权利决定自己怎么死或是怎么活?现在的掂量如此冷酷,但她却不得不掂量。

    龙婆何止是大石头,简直是巨石!牢不可破的巨石!她算什么?

    “神仙啊,你是多希望我去死呀?”顾隐之又为李怀清添上酒,她嘻嘻一笑,开玩笑道。

    “我希望你好好活着,怎么变成希望你去死了?难不成,你离开鬼道就活不了?”他笑:“你若改邪归正,我愿以蛇国相赠。”

    ——呸!说得好听!届时还不是拐着弯把蛇国骗回去?

    ——她坚决不上当。

    “那也得有命再说。”她道。

    眼看这黑夜才过一会,思想教育课才刚开始,她已经开始痛苦。

    他不走。李怀清靠在背板上,抱手闭目养神。顾隐之几次趁其闭目时溜走,都被他捉了回来。眼看教育不了野鬼,他索性睁眼牢牢盯住她。他直勾勾的、侵略性的目光盯的她无处可躲。顾隐之将脸转到别处,佯装在欣赏枯树。

    ——这只野鬼好实在,为了活命连美男都不看了。

    他起身,绕过桌板,悄步走到她身旁,对着她的脸,蹲下。顾隐之傻眼了,隐隐的药香味,冷冽的酒气一下子袭上她,刺激到心,她现在心怦怦跳。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李怀清是真的好奇。

    “我敬你如师。”她脸颊微微发烫,轻声细语道。

    无数次在夜里辗转反侧,她终于学会把李怀清放在一个很高,很值得敬仰的位置,一个可以默默的又恋又敬,却不会让自己难堪的恰当位置。

    见他点头应下——

    她又有一丝不甘。

    那又能怎样?你还有宋隐,你还有国师,现在怎么能见异思迁?她暗骂自己。

    “那你以后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师父?”他笑道。

    这话叫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她笑,不答话。

    “我叫这一声‘师父’,您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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