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廷尉大狱,一狱卒来送饭,喊道:“刘太后,哦不刘太妃,吃饭了。”

    刘太妃只端坐于狱中草席之上,闭目坐定,威仪却不减。

    郑太后暗自跟在狱卒之后,在木栏外暗自观察,这时上前道:“刘太后如此孤傲,看来经此一难,深沉了不少啊。”

    刘太妃闻听此言,眼睛睁开了说道:“原来是郑樱桃,哦,现在应该是郑太后了。”

    “你我何必拘泥虚礼。”郑太后只示意随从将狱门打开。

    “吱”狱门开了,郑太后缓步进入监室。

    婢女拿了一块锦丝绒垫,垫在地面上,郑太后此时与刘太妃相对而坐,旁人拿了一壶就放在一旁。

    郑太后命左右出去,一奴婢担心刘太妃有不轨举动,郑太后笑言,一弱女子又有何惧。

    众人都退下,只留下这两个女人在牢房里,郑太后亲自给刘太妃斟一杯酒,放在她前面说道:“石虎终究未有因石邃之过杀了本宫,方才有本宫及遵儿的今日。言犹至此,你是个聪阴人,知道本宫今日为何要来。”

    刘太妃看着身前酒杯,也态度平和道:“你先前处后位,妒忌贤能,杀郭氏,构陷清河崔氏之女。你大儿子石邃残暴,不遵孝道,欲行叛逆之事,被先王罢黜斩首。”言及此,刘太妃笑道,“先王最大的失误,就是对你尚存有一丝妇人之仁,没把你这蛇蝎女人杀死。”

    郑太后听闻此言,一言不发自己斟了一杯酒,举起酒杯道:“刘太妃,我先干为敬。”只见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你也是前朝刘曜之女,我们女人在这乱世之中若无一点手腕就是风中浮萍,岂能独活,你要怪就怪这吃人的世道吧。”

    见郑太后一饮而尽,刘太妃亦举起酒杯,喝下去。

    “此酒清冽,好似我家乡之味。”

    郑太后笑意盈盈的说道:“此乃秦州春酒,我儿石遵平梁犊之乱所获,你也来自雍凉,想来已有所尝。”

    刘太后其意稍舒,说道:“那多谢郑太后,难得你还知道我是上邽之人。”

    寻几刘太妃神色马上变得凝重起来,“你是故晋室郑世达府中之人,想来礼义廉耻纲常人伦也亦知不少,怎生得如此蛇蝎心肠。”

    郑太后抚袖哲口,压住笑声,“礼义廉耻,我中原汉人早就被你们诸胡弃如刍狗了,这乱世之中唯有依附强者才能保生存。”言及此,郑太后忽然忍不住,扑哧一笑,“若你先主刘渊下决心杀掉石勒,岂有羯赵今日,世事无常啊。”

    日头西斜,也已渐渐西沉,狱门之外,杨环上来了,“奴才拜见郑太后,刘太妃。”

    刘太妃嘲讽道:“三姓家奴,看你能活到几时?”

    杨环却是不怒,缓缓言道:“奴才活到几时不重要,重要的是,刘太妃可以回去了。”

    刘太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脸色惊恐万分,忽然凄厉的尖叫起来,“我要见世儿,世儿在何处?”

    郑太后不顾刘太妃的癫狂,随杨环出来狱门。

    旋即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刘太妃一头撞死在狱中。

    石世在位三十三天,被废为谯王,终不被石遵所忍,寻杀之。

    此时石世一死,镇守赵国四境的如在蓟城的沛王石冲,长安的乐平王石苞,襄国的新兴王石衹皆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皆欲蠢蠢欲动。

    平静不足百日的赵国又要开始动乱,此时石冲的蓟城守军乃羯族大军中的最强边军。石世被杀的消息不久之后便传到石冲那里,石冲其意甚不平,意欲举兵南下。

    可是在邺城内,有一人因石世之死,更是心生悲凉。

    “将军,你可来了。石韫已在东阴观中不吃不喝整三日了,谁人劝也没用。”大将府门前,石韫的婢女小仇苦等石闵,见石闵回来,忙迎了上去。

    “为何是这样?”石闵只匆匆从他的朱龙马上下来。

    法饶此时也立在旁边,忙上前对石闵小声言语道:“将军有所不知,在将军离开邺城这段时日,郑太后命亲卫往谯王府捉拿石世母子。”

    “怎么回事?在殿堂之上石遵答应我的!”石闵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一阵苦笑道:“难怪,难怪这几日命我到城外整顿兵马,巡查各州郡,原是如此。”

    随即,石闵转身上马,只擒住马缰绳,意欲纵马驰骋,法饶忙上前拦住说道:“将军,虽言是郑太后之命,然必是石遵首肯,将军意欲何往?”

    “这吾知道,他是君我是臣,然纵然是君也不能失信天下。此事皆因我而去,我自到东阴观向石韫谢罪。”

    “驾!”只见石闵拍马执鞭马头高昂,法饶慌忙闪过,石闵只一个转身一拉缰绳径自往东阴观而去。

    旋即石闵来到东阴观外,只见门口皆是宫中禁卫把持,见有人纵马前来,门前两人忙交叉长戢不让石闵进去。

    “汝等意欲何为?”石闵只在马背上大声喊道。

    那人却也不卑不亢,说道:“吾等奉太后之命保护公主,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哼?保护?岂不知汝等意欲囚禁公主。”说着只拿起身后的长刀指着一个守卫吼道,“让开!”

    那人无法阻挡,只得退下,石闵迅疾飞驰入内。

    禁卫首领赶紧对旁人喊道:“快,快禀告太后。”

    观内只落叶铺地,虽是初夏时节却有悲秋之感。

    “咚、咚。”石闵试了一下,却见其内部锁住,石闵只屏气,使劲撞击,“砰”厚重的观门终于打开了。

    室内烛火幽微,床榻之上石韫躺在那里,只见在旁边有一个纸鸢。

    “世弟,世弟。”石韫喃喃道,脸色苍白,嘴唇也无一点血色。

    石闵只靠近,下意识伸手摸了下额头,却是滚烫。

    石闵暗自叫到不好,“不好,定是染了寒热之症。”

    石闵只欲抱起,此时石韫已经烧的厉害,只胡言乱语道:“救救世弟,快救救世弟。”

    “会的,会的,肯定会的。”石闵小声应和他。

    石韫听到声音只勉强的睁开眼睛,看到石闵在旁,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断断续续的说道:“你来了,世弟就有救了。”

    石闵不愿揭穿此事,只小声附和道:“会的,我会的。”

    石韫努力举起手臂,轻轻抚着石闵的铠甲,“我就知道你会来,果真……”

    说完手臂难以支持你瞬间垂下去,只不小心从他胸间夹缝之处,扯了一块布团下来,瞬间飘落在他脸上,原来是一块儿绣着梅花的素色手帕,只是上面有些许微红,手帕颜色也有些微微泛黄。

    “原来你还留着。”石韫说完眼睛闭上,脸上却是带着笑意。

    外面喧哗声渐渐响起,行人夹杂着马蹄声,车轮之声。石闵小心点把石韫抱起,走出观外,只见宫中禁卫,乞活军之将领李农、王泰等还有大将府中的主簿蒋干等人皆已到东阴观外。

    石闵喊道:“速送石韫去往太医院,吾要面见陛下。”随行军士忙引出一辆青盖安车将石韫抬上,速速离去。

    此时四下一片沉寂,无人说话。

    许久李农进言道:“大将军,陛下也正欲召见你。”

    石闵只疑惑,旁边的王泰说道:“顷接军报,蓟城石冲南下起兵。陛下召汝商量应对之策。”

    石冲就是蓟城的镇将。“周武王灭纣,封召公于燕”其后兼并蓟国,始迁都蓟城,作为燕都,大肆营建。此地关山带河,地势险要,乃幽冀之地锁钥,失之则门户洞开,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故而历朝历代皆重兵以固守此城,防备北方戎狄来犯。

    燕赵交手屡世经年,赵国为避燕军之兵锋,也大肆增建,守军皆为强兵悍将。其国内有梁犊之乱,蓟城守军虽多,赵帝石虎却也从未有一丝调动之念。

    赵虎其人虽残暴,但颇知兵事,知赵国之边患在燕国。若一旦攻破蓟城,燕国铁骑,如排山倒海之势,饮马漳水,不可抑制,至抵大河,赵国腹心将有大祸。故而强令蓟城之军不可轻启。

    那知石虎死后,赵国乱局已是愈演愈烈,蓟城镇将石冲,竟不顾身后燕军强敌,也南下中原,来夺取皇位。何也?

    原是石冲已然听闻赵帝石世被石遵所杀,石冲亦为石虎之子,徒何甘居人下。

    时值初夏,北境的旷野上的青草刚刚泛绿。“驾,驾驾”,一辆马车行驶在燕国境内的宽阔平整的官道上。此车精致,是为油壁车,一看等级不低,来往的行人纷纷躲避,但说来也奇怪,不似其他王侯贵族的车辆,车夫小心翼翼的驾驶,生怕撞到旁人,车轮四周放置蒲草,生怕有一点颠簸。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开道。风一整吹来,却把帘子吹开了,车中一婢女忙拉起来,对这一孕妇说道:“段夫人,如今身子渐重,可切莫着了风”。

    车中的段先大急道:“车夫,快点,再快点。”

    车夫却也急迫,但无奈道:“夫人,不能再快了,再快了我怕夫人身子撑不住。”

    说话间高弼骑着马赶到,“夫人,前面已到都外十里亭,是否稍作休息。”

    车中的小敏也抱怨道:“赶了这么多路了,夫人吃得消,这腹中的小公子不知道吃不吃得消。”话音刚落,只见腹中的小儿踢了段先一脚,顿觉腰酸。

    段先摸着肚子,爱怜的说道:“你是不是也累了。也罢,稍事休息,权且传书给都中的慕容霸,我已到城外十里让他不必担心。”

    一行人在凉亭之下休整。车夫赶去为马食草喂水,小敏从旁侍奉,高弼将马拴好,也赶了过来。

    只见高弼坐下来,边整理衣襟边没好气的说道:“夫人,等你见了慕容霸,可不要说我没拦你。这徒河到龙城这么远的路,我可真担心路上有什么好歹。还好已经快到燕都了,万一路上出了点事,我可担待不起。”

    “好了,这次不怪你,”段先却也有一丝不悦,“平狄将军慕容霸,北平太守孙兴,徒河都尉孙泳,他们三人一起上表劝谏燕主出兵,军政民三位长官齐心,岂非有失考虑。这才多久,这慕容霸尽得徒河士卒之心。入都进言也不和我说一声。”

    “公子不是担心夫人吗。”高弼还是不以为意,“夫人多虑了,霸公子一心为国,这次赵国内乱,千载难逢,若时机瞬间即逝,我辈再无能南下之机,霸公子是心急啊,为其燕王兄长考虑。”

    “他是君,慕容霸是臣。这次未奉诏擅自回都,轻处说是于制不和,重处说安个谋逆之罪也未置可否。你也知道,我燕主素不喜霸公子,外宽而内忌,这兄弟相残之事我燕国还少吗?”

    高弼似也知错,忙辩解道:“夫人,若是这样说,倒是微臣稍欠考虑。若有下次,臣必定一力劝阻。”

    “咚咚咚”,夕阳西下,闭门鼓敲响,马上要关城门了,一行人赶紧出发。

    来到城门之下,不凑巧城门恰巧已落锁。高弼在城门之下大喊道:“这位是平狄将军慕容霸公子的夫人段先,快快开门。”

    只见城墙上的城门令喊道:“除非有紧急军情,谁家的夫人也不行。”

    “你这狗眼看人低家伙,夫人天潢贵胄,若……”高弼刚要发作,却被段先劝住道:“我燕军军纪严阴才能无敌于天下,那城门令不屈尊事贵确是良吏。”

    那守卫的士兵也好言相劝道,“军令如山,城外亦有驿站,夫人要不阴日再来。”

    “慢着”!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小敏,只见她手中拿着令牌,说道,“请将此物呈于你家将军。”

    那守卫狐疑,不知这段夫人旁边的侍女是什么来历,却见她神情严肃,此时绷着脸不似说笑。便接过令牌,呈了上去。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城门令亲自下楼,忙向来人致歉道:“原是王后府中人,这燕国为我王所有,自然这城门也为我王之人开启,请。”

    在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之下,一行人来到城中,

    过了许久,段先忍不住在车中说道:“小敏,你可到王后复命了。”

    “夫人,事急从权,我即已服侍夫人日久,旁人定以为我和夫人俱为一体,若此时夫人叫我回去,岂非让旁人怀疑。”。

    段先却没有想到小敏如此之说,只盯了他许久道:“你确是聪慧。”

    小敏淡淡的说道:“奴婢所做这一切,都为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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