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京南医院正门口。

    若是简欢从落地窗望出去,能看到那几个扎眼的年轻男女其实并未马上离开,而是在花坛喷泉前商议些什么,说是争执却少了些火/药味。

    “姐!姐!”

    “姐!”晏惟用脚抵着车门不让金茗关她,手指也紧紧扣着边缘,她身量苗条、修长挺拔,弓着腰的姿势也漂亮,“姐你得答应我,别弄简欢,她都这样了。”

    金茗松了手,也不看晏惟,散漫地拂了拂耳边的碎发,充耳不闻似地伸出指尖随意调了调包的肩带,她背着g家最新款酒红色天鹅绒单肩斜挎包,翻盖设计,小巧,休闲,微微摇晃包扣处的金属logo就会晃人的眼。

    这样艳色张扬的包,要人压。

    无疑她是压得住的,名牌包没有这位千金大小姐眼里的傲气和锐气来地刺目。

    怠慢人也好,颐指气使也好,做完这一切,她的姿态依然是贵气的,语调不匆忙,即使神色不耐:“我怎么做需要你教?”

    晏惟犹豫了片刻,放低了音量道:“她,她和……很像……算了,姐,你不知道,简欢不正常。”

    “不正常的人多了去了,”金茗不屑,伸手把晏惟的手从车门上抠下来,她的指甲染了新色,酒红色,一碰就得坏,当然她力气没晏惟大,可晏惟不敢跟她使全力怕磕着碰着她,一直收着力,就这么半推半就地给塞进去了。

    金茗道:“她能和我们一样?”

    她甩上了门。

    “哐!”

    “姐——”

    内里的声音一瞬被淹没。

    简欢能有什么不一样,她这样的人街上一抓一把。

    她怎么配和他们比,他们经历的那些便是再奢靡十倍的生活也弥补不了,简欢怎么能和他们比。

    她杀过人么?

    看着人自杀过么?

    偷过多少钱,几十几千几万?

    一句话就能让一个家庭分崩离析,这种罪恶的权力她有么?

    享受过法律为自己开特权么?犯法也不用坐牢,是什么滋味知道么?

    没见过世面,眼界低,做点坏事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不交作业还是打群架,普通人家的小孩子的不良行为就这么多了,便是长大犯罪,只是为了自己的基本生存挣扎,牵涉几个人至多十几个人。

    一次犯罪让成千上万的人都因自己而陷入深渊,一次犯罪让城市甚至国家的经济命脉都为之受损,做得到么?

    金茗吸一口气,哂笑。

    像她这样的人,不必遵守法律,不必修行品德,一生不学无术最好,可若是变坏,要许许多多的人一同陪葬,才叫不正常。

    可简欢是要学好的,思想政治教育她是要听的,德育分是要修满的,法律也是要遵守的,所以她很普通。

    她们不是一个层级的。

    “姐!”晏惟急急地降下车窗,喊醒了她,“姐!”

    车窗落下,露出夜色,金茗暴躁地瞪来,晏惟瞬间怂了一下,很想就这么把车窗升上去走人。

    “你……”

    金茗抱手:“有屁快放。”

    “你不要弄她,”晏惟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风风火火的,但面对金茗还是收敛了很多,“冤有头债有主,你和边伯贤没成不怪简欢,别找简欢的麻烦。”

    晏惟恳切地盯着金茗的眼睛:“她和陈娇娇不一样,简欢是没想贴边伯贤的——”

    “她能和陈娇娇一样?”金茗打断她,“陈娇娇我还能当个对手看,起码女表子会茶是一种本事,有张脸也算是本事,简欢有什么值得我找她麻烦?你以为我光是为了边伯贤才不让简欢——”

    金茗说到这儿,剐了晏惟一眼:“——倒是你,之前不是一直嚷嚷着陈娇娇很无辜吗,结果呢?还不长记性?”

    晏惟不说话了,她想起那个陈娇娇,心里觉得很是膈应,这个名字让人膈应,哪怕是个死人的名字,都让人心头堵得慌。

    一个有目的性地让那么多男人围着她团团转的女孩子,能同时搭着那么多线还不翻车的女人总是有些特殊之处。

    即使她死了,这名字还是忌讳。

    “如果不是边伯贤他脑子还清醒点,”金茗斜着眼说话,眼眸也是冷的,“你看我们这几个还能有几个好的,你,黎桓,田天,明晖,谁不护着她,结果呢?”

    “两个人是没什么好比的。那,我走了。”晏惟缩回头,升起车窗。

    死丫头跑的倒是快。

    金茗眼睛还跟着晏惟所在的那车的尾巴,不用回头,叫住了披着夜色无声离开的黎桓:“你走什么走,让你走了吗。”

    他还瘸着呢,走的倒是笔挺,好像没瘸似的,听到叫声就停住了,回过身,腰上系着的围裙上嫩黄色小鸡随风一蹦跶。

    “有事?”他看过来,问。

    他看人,不斜,不睨,不高,不低,总是正视着人的。

    金茗一踢高跟鞋细长的跟,旋身,白色长风衣的系带一甩,卷发顺滑地搭在侧肩,亮出白皙的半边脸来。

    黎桓看她。

    “有事?”他重复问。

    黎桓松了肩膀的力道,站定了,但看样子也只是礼貌地服从一下而已,他的眉目细长,却和明晖多情的桃花眼不太一样,没那么多细细镌刻的温柔弧度,眼里或是判断或是探究或是无感,理性永远大于感性。

    哪个教授评价过他的,书读多了,反而不会做人了。

    也就这时候,金茗才想起来眼前的人也是叱诧风云的风投公司大佬的继承人之一,就读国内top3高校王牌专业的未来精英。

    金茗抱着手,瞪着黑白分明的眼:“连你也和简欢沾上关系了,她到底什么本领,徐满满,边伯贤,你,明晖,怎么我身边的男人她是一个也不放过啊?怎么,陈娇娇20吗?”

    黎桓没说话。

    这该死的闷油瓶。

    “上一个让你动手的女人还是陈娇娇吧,现在又肯为简欢动手了——真是太平不了,死了一年又来个简欢,”金茗低声嗤笑一声,“你喜欢简欢了吗?”

    她刻薄而探究地盯着黎桓冷漠的脸,嘲讽:“她们俩确实也像,是吧,黎桓,黎大公子,你们这些男人,就喜欢又穷又平的?”

    黎桓淡淡地说:“她们不一样,没必要比。”

    黎桓是个他们这儿最清闲的人,没继承家产的念头,也没有创业的狠劲,开着个赔本的饭店,一只猫,几盆草,似乎就能一辈子这么下去。

    家族里的争斗脏得很,黎桓不喜欢,所以他签了个协议,作为最被父辈看重的长子让出了继承权,一个未来的金融精英亲手断了自己的羽翼,不踏入金融行业一步,自家风投公司市值多少亿从此和他无关。

    多狠。

    是该喜欢狠女人。

    “没必要个屁,妈的直接说喜欢陈娇娇会死啊,那不然你还穿着呢,有他妈这么喜欢吗!”金茗忽然指向黎桓腰上系着的非常违和的那条嫩黄色小鸡围裙,厉声斥了一句。

    那围裙他还留着。

    十几块钱的地摊货。

    廉价。

    土。

    陈娇娇的东西,脏,他那么有洁癖的人,却留着,还保存得那么好,那么干净。

    金茗在黎桓平静的眼神中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却又忍不住还是气笑了:“真的,黎桓,我还真他妈庆幸陈娇娇死了,要让她活着吹点枕边风,你是不是能为了她背叛我们所有人啊?”

    她净挑着最伤人的话,恶毒地说:“听到了没,黎桓,我真庆幸你喜欢的人死了啊。”

    黎桓看了她一眼,那眼里没有她。

    他们这帮子算是发小,也算是狐朋狗友,说是世家交好,不过是一个圈子里的公子哥大小姐凑团,大家都不是什么干净背景出身,不管是暴发户还是祖上的行当,钱来的不清白,父母不相爱,没正常童年,性格怪异,内心畸形。

    他们心疼彼此吗?

    不,他们连自己都不心疼。

    所以并非是惺惺相惜才如此紧密地联系,他们都不是正常人,自然不是为了情感,而是为了利益。

    他们有一个需要共同守护的秘密,这是他们的核心。

    一个罪恶的、血腥的秘密,这个秘密,让他们互相监视,互相袒护,无人可逃,秘密像是垃圾,被丢在他们这个垃圾桶里,在他们的肚子里,在黑暗中腐烂。

    无论是多么腐臭,他们都会紧紧地缠着彼此,即使让黑色的汁水渗到血液里去,也要掩盖住那会吸引来老鼠和野猫的腥臭味。

    直到那个时刻。

    像是幼时玩的老狼老狼几点钟的游戏,他们会用力拽紧彼此的手,紧紧注视着怪物,直到那个时刻降临。

    黎桓不会松开金茗的手,哪怕她再出言不逊,他淡淡地应了声:“嗯,我知道了。”

    金茗从来都不能让黎桓动怒,从小到大,十几年,从不能。

    “妈的。”

    金茗憋了很久,再骂了一句:“妈的。”

    黎桓抬头望了眼天空,那云薄却密,一层一层,不知何时吹来的云,不是积雨云,却挡住了天光。

    金茗听到他说:“你不用担心。”

    金茗倏忽咬紧了牙齿,低下了头去,她没有红了眼圈,也没有心头酸涩,这句话实在是,沉甸甸的,令她不悦。

    就好像回到那个时候,滂沱大雨,汽油的气味弥漫,雨声压不住慌乱的心跳声,他笔直地站在泥泞斑驳的废车旁,对她说“你不用担心”。

    他看起来无事一身轻,可谁又干净。

    他凭什么就不担心。

    ————

    被啃了。

    像只狗一样。学长真的像只狗一样。领地意识、占有欲都很强。

    灯亮了。

    边伯贤开的。

    学长在做什么呢,单纯的发泄情绪吗?简欢怔怔地抬手去摸咬痕,其实是能摸到凹痕的,牙口很好,印子很齐整,但只摸了一下就被边伯贤捉住了手。

    她的手很冷。

    她体寒,心寒,血液流的也慢。

    “你喜欢我。”在那胶着的对视中,他缓缓地说,“欢欢,你得喜欢我。”

    灯光暖橘色,可影子还是黑的。

    简欢就那么平静而温柔地看着边伯贤,她这个女孩子平时总是很温柔的,装出包容而无奈的神情,嘴角抿着带一分平淡,眉目都微微扬起却是三分灿烂,于是看起来便真诚地温柔了。

    人人都知道人真笑时,眉目都会笑,所以简欢假笑时也是眉目弯弯,其实很好装,如果对镜子练上几百遍,那演技,起码用于生活中够了。

    “学长,”她轻声说,“我喜欢你是不够的。”

    她没有挣开边伯贤的手,带着他修长的手一起,反复地摩挲着自己锁骨上的牙印,指腹蹭过那片皮肤,指腹感到暖意,脖颈却是受了冷。

    她掀起眼皮,平静地问边伯贤:“你为什么喜欢我?”

    有些人的人生成了小说,是金榜畅销,人人阅之,有些人的人生即使成了小说,也是冷门偏僻,无人问津。

    边伯贤是前者,简欢是后者。

    父亲扮演着一个一事无成的赌徒角色,在她的人生已经消失数年,亏空了她的家。

    母亲抱怨父亲毁去了她的人生,终日喋喋不休。

    她的祖父祖母因为她是个女孩,对她置之不理、视若无物,上一次联系大约是一年前或两年前。

    叔叔舅舅都不是什么好人,有好色的,有赌博的,很奇怪,小时候笑眯眯地抱着她、给过她红包的人,却偷走了她家的一切。

    她没有爱。

    她想要很多很多爱,哪怕被爱毁掉。

    她的童年到青春,是解析自己的朋友是怎么背着她交了新的朋友,是察觉自己喜欢的男生怎么喜欢其他女生,是从小调解父母因为金钱而争吵,是在痛苦时还得笑着安慰自己的母亲,是自卑时还要夸赞他人的优秀。

    是发现自己善良就会被人利用,虚伪反而得到赞扬,在这种种矛盾中,她站在了一个危险的平衡点上。

    她不相信这些向她倾倒情绪垃圾的人会爱她。

    她是一个笑点极低的人,因为笑是大家所喜欢的,所以无论他人说什么她都笑,看起来就显得开朗,就有了人缘。

    她却又是一个泪点极高的人,只有这样,她才能不轻易失去对自己情感的控制,在朋友哭的时候,她还能有余力安慰。

    但即使这样,她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爱,她还是很普通。

    一个普通人的一生。简欢想。就是一般的不幸,一般的幸,可以满足,可以不忿。

    而边伯贤,他不一样。

    “学长,你不该喜欢我,”简欢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说,她似乎是被什么附身了似的跟着那声音说出来,“你也不喜欢我。”

    “你是为了逃开谁,才选择喜欢我。”

    她的心脏在跳动。

    她第一次念出了那个陌生的名字,那个名字一直在她的耳边徘徊,她听到了这个名字,在混乱之中,也许是在客厅传来的谈论声中,谁暴露了这个名字不重要,她听到了,却不知道它的含义。

    “陈娇娇,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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