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从云对上那双直勾勾暗藏期待的眼睛,生出几分为难。

    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情形。

    相似的遭遇与性格叫他对少年难免多出几分亲切感,所以他花费心思替他安排好后路。

    但他从未想过对方会因此黏上自己,似乎将他当做了唯一信赖的对象。

    就像你出于怜悯喂了几次路边的流浪小动物,小动物却将你视作了主人,想要跟着你回家。

    这种亲密的、有明确指向性的关系超出了预料,叫慕从云下意识生出几分退缩和恐惧来。

    自从被第一次收养他的夫妻退养送回孤儿院之后,他就本能排斥和旁人建立起这样亲密的羁绊关系,这会让他感到强烈的不安。

    在他的认知里,所有的亲密关系都会有终止一天。结束之时,往往是更期待更依赖的那方会感到痛苦。

    慕从云下意识想要拒绝。

    可少年站在清晨的风里,不合身的褴褛布衣随风摇摆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过来时,明明没有哀求之色,却好像在无声诉说着不要抛下他。

    当年自己被那对夫妻送回孤儿院时,大概也是这样的神情吧。

    明明接他回家前,他们会温柔地带他去游乐园玩,会给他买漂亮的衣服和玩具。

    明明是他们自己说小孩子文静一些才好,懂事乖巧,太皮的孩子惹人头疼。

    他们说过以后他会有一个家,会和别的孩子一样,有疼爱他的父母。

    他信以为真,偷偷练习了很久,才生疏地喊出“爸爸”和“妈妈”。

    但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也是他们将他送回了孤儿院。

    那天他被院长牵着站在孤儿院门口,看着那双毫不流连离开的背影,也没有哭闹。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说好会给他一个家,却又转头把他送了回来?

    他想了很久,将原因归结于他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眼前的少年仿佛变成了当年那个被毫不犹豫抛下的孩子,慕从云酝酿的拒绝便再说不出口。

    这时另一辆马车上的金猊探头出来,看见这边的情形,帮着求情道:“大师兄就带上他呗,看着怪可怜的,留在无妄峰做个杂役弟子也不费事。”

    本来就摇摆不定的慕从云闻言,迟疑一下,到底点了头。

    他指了指另一边的车辕,对沈弃道:“上来吧。”

    少年黑漆漆的眼底亮起一抹光,手脚麻利地爬上了车辕坐好,扭头看慕从云时,抿着唇露出点内敛的笑意。

    慕从云这才注意到他其实长得很好看,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一侧有淡淡的酒窝,愈发像某种柔软无害的小动物。

    心底某个地方软了一块,慕从云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他,又指了指他的脸。

    少年会意地接过,仔细擦拭脸上的脏污。

    队伍这才重新启程。

    从南槐镇经由东州城,再往北行五百里,便抵达玄陵。

    一行人大多都是伤患,慕从云没有着急赶路,而是在东州城休整了两日,补充了补给,才再次上路。

    仍然是慕从云驾车,沈弃就坐在他身侧。

    他换下了陈旧布衣,穿着慕从云给他新买的衣裳。凌乱披散的长发也用发冠整齐束起。除了依旧瘦得不健康之外,整个人可谓改头换面。

    白衣乌发,身姿修长,走在慕从云身边,也不显得突兀了。

    只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同样穿着白衣,同样沉默寡言,叫同行的其他弟子顿时感到了双倍的压力。

    也就只有金猊不那么怕慕从云,赶路无聊,时不时便要探出头来逗一逗沈弃。

    “小尾巴,果子吃不吃?”他不知道对方的名字,问了两次也没得到回答,就干脆取了这么个诨名叫人。

    沈弃神色不动,只当做没听见。

    只是袖中的手已经大力捏住了木镯,克制了满心的不快。

    这人比那两只鸟加起来还要聒噪。

    见他不理人,金猊倒也不生气,同行的师兄弟们都知道这少年脑子多少有点不太灵光,对他多有包容。也就只有金猊总碰钉子还总喜欢去撩闲。

    看少年依然不理他,他转而去同慕从云说话:“师兄,这小尾巴到底叫什么名字?我们总不能一直叫他小尾巴吧?”

    “?”

    慕从云呆了呆,扭头看向少年。他确实没想起来问对方的名字。

    毕竟两个人都不爱说话,一个没问,一个也没说。

    他纠结了一下,还是问道:“你可有名字?”

    几天的相处下来,沈弃演技愈发精湛。见他开口问了,方才低低吐出两个字来:“沈弃。”

    慕从云皱起眉,不太确定的问:“哪个字?”

    “抛弃的‘弃’。”

    怎么会有父母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但旋即想起沈弃在南槐镇的经历,又理解了。

    略微迟疑,他还是问道:“拜师时可请师尊赐名,你可想过换一个名字?”

    沈弃抿起唇,没有再答话。

    心里却冷嗤一声。

    “沈”是他母亲的姓氏,“弃”字却是他自己所取。为的便是叫自己时时刻刻记着,他不过一枚弃子,这世间没有值得他留恋之人。

    警醒之名,为何要换?

    见他不说话,慕从云心里猜测他应该是不想换的。虽然不知缘由,但也没有再继续说起。

    ……

    傀儡马车在路上走走停停行了两日,才至玄陵山脚。

    玄陵乃道门之首,传承数千年,底蕴深厚。诸多道宫建于群山之间,横跨中州和东州,占地广袤,绵延不绝。

    从山脚往上眺望,能瞧见群山之间琉璃飞檐鳞次栉比,偶有飞鸟途径,翅羽掠过袅袅云雾,似话本传说之中的琉璃仙境。

    山脚下有宽阔石阶,沿石阶往上攀登,便是三堂九宫下属的道宫。

    玄陵设有三堂九宫。三堂以明堂为首,为主宫议事堂。另有掌金银的玉堂和掌刑罚的刑堂。九宫则以天机宫为首,余下还有金匮、天德、天牢、白虎、朱雀、青龙、玄武、勾陈八宫,负责弟子教化以及余下诸事。

    三堂掌管庶务,道宫坐落于半山腰间。九宫的道宫地势则要更高,各自占据山头,由东往西蔓延。

    慕从云所在的天机宫,便在最高的那一座无妄峰上。

    过了山门,慕从云便收起傀儡马车,一众弟子互相道别后便各自回峰复命。

    比起其他弟子众多的道宫,天机宫弟子最少。如今内门弟子总共也就四人,慕从云和金猊就已占去两个名额。

    “我先去向师尊复命,你带沈弃去安顿。”将沈弃交给金猊安排,慕从云便御剑前往晦星阁。

    慕从云抵达时,便见晦星阁大门敞开,二师妹关聆月侯在门口,似特意在等他。

    见他过来,关聆月迎上前来,微微笑道:“师尊昨日出关便说你们今日会回来。特意在晦星阁等大师兄。”

    慕从云久违地感到了一丝压力。

    像即将踏入考场的学生。

    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我去向师尊复命。”顿了顿又想起沈弃来,怕金猊粗心不够周全,不由多说了两句:“我带了个人回来,暂时交给金猊安置了,还劳聆月师妹帮着照看一下。”

    关聆月满脸诧异地看着他。

    同门这么多年,大师兄从未主动说过这么多话。大多时候,都是旁人问一句,他才答一句。

    没想到下山一趟,大师兄倒是多了些人味儿,

    她目光停留太久,看得慕从云都觉得不对劲了,回以疑惑的目光,才笑着应下来:“大师兄放心,我会安顿好。”

    慕从云颔首不再多说,怀着沉重的心情踏入了晦星阁。

    晦星阁建于无妄峰最为陡峭险峻的山崖之上,除了入门的东面,其余三面皆凌空而立。北面还置有一块问道石,可观天象,可问道心。

    若是师尊不闭关时,便喜在此处悟道。

    慕从云跨过门槛,便见一蓝衣人盘膝而坐,长发未束随意散落在肩头,乌色与雪色驳杂。

    师尊这次闭关,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

    他上前行礼:“师尊。”

    “坐。”谢辞风睁开眼看他,浅灰色眼瞳中似包容着浩瀚星河。

    慕从云依言坐下,心中忐忑,甚至没敢与他对视。

    谢辞风不紧不慢地倒上一杯茶,看破他的紧张,却没有给他逃避的机会:“此次下山,可有何感悟?”

    唉,该来的迟早要来。

    慕从云满腹愁苦叹口气,先将南槐镇与祈神木的事简明扼要说了,之后才搜肠刮肚地总结感悟:“那些镇民人心不足蛇吞象,才导致了今日恶果。”

    说完,便忐忑地垂下了眼。

    有标准答案的题目他可以分毫不差地回答,但叫他做阅读理解,他就是搜肠刮肚也凑不出一套及格答案来。

    实在想不出什么感悟。

    谢辞风放下茶盏,叹息一声。

    就在慕从云茫然无措怀疑师尊对答案不太满意、犹豫着不知要不要再补充几句时,他却主动略过此事,问起了另一件事:“方才听你和聆月说,带了一个人回来?”

    慕从云点头,想起沈弃的模样,破天荒主动开口为他说了几句好话:“是在南槐镇救下的一个少年,名叫沈弃。无亲无故年纪又还小。我见他可怜,就做主将人带回来了。”

    倒是谢辞风闻言露出几分讶然,面上多了几分笑容:“你与那少年相处得不错?”

    大概还算不错?慕从云犹豫着点头。

    大多时候沈弃都是默默呆在他身边,存在感并不高,并不会让他感觉不适。

    “你既喜欢,便留下吧。”谢辞风一扫先前沉郁之色,又斟上一盏茶,不紧不慢地品:“将人带过来给我看看,若是根骨好,便拜入我座下。若是根骨差,也能留在无妄峰做个外门弟子。正好先前掌教同我说无妄峰弟子太少,需添几个人,也省了我再去挑。”

    慕从云本想着能让沈弃留在无妄峰做个外门弟子已是不错,没想到竟会有意外之喜。

    他当即应下来,匆匆去寻沈弃,连背影都透着几分雀跃。

    谢辞风目光落在他身上,直到看不见人了才收回来,手指沾着余下的茶水画了个复杂的符号,低低的声音被飞瀑之声掩盖。

    “会是这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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