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四月十八这日, 天不亮虞冷月就起来洗漱了。
别说是她了,雪书都睁不开眼。
昨儿晚上,有教导嬷嬷过来同她讲夫妻之事……
她听了足足两个时辰。
还有其他繁琐的流程, 一样不少, 走的全然是勋贵人家明媒正娶的礼数。
虞冷月有时都要误认为,她真是什么高门嫡女,所以周家才这样兴师动众。
不过这样也好,等过了门, 会少去很多麻烦。
迎亲在黄昏日落时。
虞冷月坐在闺房里听着外面吹吹打打, 还有鞭炮锣鼓齐鸣,反而更觉孤寂。
明明是她的婚事, 她却觉得她是最不相干的人。
管事廖妈妈穿着一身喜气的比甲, 走到虞冷月跟前,笑脸盈盈地禀道:“姑娘, 前院来的宾客可热闹了。”
虞冷月微微一笑点头。
连女方家来宾客撑场子,周家都顾及到了。
廖妈妈又过来摁着虞冷月的肩膀, 说:“姑娘赶紧准备准备吧!喜婆一会儿来了,您就要出门了。”
她说的准备,是让虞冷月准备心情, 毕竟虞冷月现在的表情,那可不像个新嫁娘。
虞冷月又笑了笑,这回笑得比之前好看了。
她说:“我知道,辛苦廖妈妈了。”
廖妈妈还同特地说:“雪书姑娘先跟着姑娘的嫁妆过府吧!也好帮忙看顾清点,免得那头人多眼杂, 丢了什么可就不好了。”
雪书心里惦记着这事,就点头说:“我送了姑娘出阁,就过去。”
廖妈妈福身出去。
虞冷月打发了其他人, 让雪书把她的玉佩拿过来,仍旧戴在了脖子上。
她要嫁了,他也要娶了。不知是她先嫁的人,还是他先娶的妻。
虞冷月抚了抚胸口里的玉佩。
雪书从铜镜中看着虞冷月,眼神哀伤。
吉时将至。
喜婆要进来了,外面在拍门催促:“新娘子准备出阁了!”
雪书替虞冷月将盖头盖上,低声说:“伶娘,我先过周家去了,你自己小心。”
虞冷月:“嗯,你去吧!”
很快有别的丫鬟过来接手。
深深的红盖头遮住大部分视线,虞冷月眼前顿时暗下来许多,几乎只能看到自己的脚尖。
就像以后的日子,她能看到的,也就只有眼前这些浅浅的东西了。
忽然间,鼻头泛酸。
她微仰脑袋,告诉自己,不能哭……千万不能哭。离了他另择高枝,是为了过得更好,不是为了让自己陷入哀怨。
又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
喜婆破门,虞冷月听见嘈杂的人声,跟着去了前厅。
她没有高堂,喜堂很冷清,没一会儿却又热闹起来,她知道,新郎来了。
虞冷月完全看不见,只能随着喜婆的指引,和她的夫婿一起,在堂前听告诫。
她父母不在,所谓听长辈告诫,不过是略站了一会儿,听喜婆说些吉祥话罢了。
很快她就跟着夫婿周临渊一起,出了门。
没有兄长,她是自己走着出去的。
尽管不是真的自己家,跨出大门,上花轿的那一刻,离家出嫁的不舍,还是散满了肺腑。
“起轿——”
虞冷月坐在轿子里,明显察觉到轿身晃荡了一下。
丫鬟在外面笑着温柔地说:“姑娘,咱们要去周家了。”
“好。”
一路上,虞冷月听了不少路人的闲话,隐隐约约拼出一个想象中的“周临渊”,他不光才气出众,生得也极为俊美,还有女子在路上为他掩唇大叫,说真艳羡她能嫁给他。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世俗眼里这样好的事情,怎么会无端落在她头上?
太不真切了。
越靠近周府,路上的人就越来越多。
全是为了一睹她夫婿周临渊的风采。
说是科举三甲游街时没他,这回终于能瞧见他了。
人声鼎沸,鞭炮锣鼓在耳旁炸开了似的,反而什么都听不清了。
既来之,则安之。
虞冷月打起精神,等着去周家拜堂。
从时雍坊到周府,恰恰好是吉时。
虞冷月在吉时里,和夫婿周临渊一起牵巾拜堂。
拜了父母、天地,然后是夫妻对拜。
一声“送入洞房”,周家喜堂里一下子炸开了一朵烟花似的,顿时无比热闹。
各个都吵着要去闹洞房。
她的夫婿仿佛在淡笑,没有阻挠他们,也没有迎合。
虞冷月被送入洞房时,差点摔了一下。
身旁的男子眼疾手快扶了她一下,瘦劲有力的手掌,紧紧捏着她的胳膊,很快又收回去,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手指,一晃眼过去,只觉得白而修长。
他没有同她说半个字,很是守礼。
也很冷淡。
她也不敢跟他说一声谢。
心里却对他印象尚可,这样家族里教养出来的郎君,日后想必不会强人所难。
入了新房,反而没有刚才热闹。
吵闹的人好像少了大半,只有许多低语的内宅妇人,比之前安静了不少。
喜婆的鞋子在眼前一闪而过,在新房里大声说着:“新郎掀盖头。”
虞冷月不由得攥紧了衣袖。
男子迈着稳重从容的脚步走过来,拿着喜秤,挑起了她的红盖头。
她缓缓抬眼,眼前的男子足蹬红色金线靴,一身同色的大红喜袍,身材清瘦挺拔,长了一张清冷俊美的脸,眼神冷漠到极致——顾则言?!
虞冷月脑中轰然作响,瞪大了眼眸,浑身僵硬。
新郎怎么会是“顾则言”!
新娘妆死白厚重,几乎看不出长相,连她鼻尖的一颗痣都被遮住了。
周临渊又挡在她面前,洞房门口的人,也都瞧不见两人的神色。
喜婆还在高高兴兴地喊:“共饮合卺酒!”
下人奉上来两杯酒。
虞冷月如泥胎木偶一般坐在大红的床榻上,一动不动。
还是周临渊先端起了酒杯,有示意下人将另一杯酒递给她。
虞冷月五魂出窍,几乎不知道自己已经拿起了酒杯,更没听到喜婆和闹洞房的人在笑什么,说什么!
只见他缓缓俯下身,与她交杯,微红的薄唇轻启,耳边传来他冰冷嘲讽的一声:“伶娘,你不是死了吗?”
她手腕一抖,连酒杯里的酒都跟着狠狠颤了颤。
虞冷月僵着身子,不受控地与他喝了合卺酒。
放下酒杯时,她已经一身冷汗。
只怕除了妆容,她仍旧是一张煞白如死人的脸皮。
喜婆喂了虞冷月一碗生汤圆,问她:“生的还是熟的。”
虞冷月觉得很恶心,一口吐出来,皱着眉:“生的。”
哄然大笑,喜婆笑道:“生的!这可是新娘子自己说的。礼成!”
而周临渊,就漠然地站在她眼跟前,看着她一幕一幕地演完才退场,宛若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
那股恶心劲儿,仍在喉间。
虞冷月忍了又忍,嘴里却还是一阵发苦。
一天下来什么都没吃,想吐也只剩胃里的苦汁了……十分难受。
徐昭盈终于看清了虞冷月的脸,自是一脸的震惊。
难怪三表哥肯娶妻,兜兜转转,原来他还是娶的那女子!
可笑她还去给人家送银子,劝人家逃跑。
想一想,自己当日真是滑稽。
可是,可是……既然这女子本就是他未婚妻,他为何要将他当做外室养,坏了人家的名声!他难道不知道,贞洁声誉于一个女子而言多么重要吗?
表哥你实在是太无耻!
周临渊已经走了,她往外看一眼,也不过是瞧见一道疏冷的背影而已。
徐昭盈心绪复杂,鄙夷中夹杂着苦涩。
他的无耻与宠溺,光明与阴暗,却都给了同一个人。
旁的女子,哪一样都奢求不到。
陈嬷嬷过来打发那些围观的女眷们,笑道:“都去吃席吧!新娘也要卸妆换衣裳了。”
徐氏派来的人,瞧了一眼就走了。
康倩云哭着跺脚跑的,走之前还在哭着说:“长得也不过如此,家世也不如我!表哥怎么会娶她!”
徐昭盈也听到了,不过如此么?
她回望了虞冷月一眼,心里如明镜一般,怎么可能是不过如此呢。
光风霁月的周三郎,分明已经栽在这小娘子的手里了,那种逃不掉、放不下的感觉,她比谁都清楚。
活该……活该……周临渊,你也有今天。
笑着笑着,徐昭盈就红了眼眶。
前厅,周临渊和宾客们推杯换盏。
周临先已经被灌得七晕八素,含糊不清地说:“……三哥,要不是我今儿替你喝了这么多,你晚上才洞不了房,回头、回头你可要在嫂子面前替我美言。”
周临渊淡勾唇角:“知道了。”
周临先一边喝酒,一边还惦记着,明儿一定要过来见嫂子。
今天忙到没机会见,实在是可惜。
一直到深夜,周临渊才脱身,在前院沐浴了才去后院新房。
新房里,虞冷月已经换下了衣裳,刚卸完妆。
雪书还在旁边劝:“伶娘,好歹吃点儿?”
虞冷月累得揉眉心,直摇头:“吃不下,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
雪书不肯,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入了周家,可不比从前,新房里除了她,还有五个丫鬟伺候着,说话都不方便。
但她俩都心知肚明,一切尽在不言中。
谁也没想到,新郎居然会是“顾则言”。
雪书也是礼成之后,见到周临渊才明白过来。
难怪让她过来看嫁妆,分明是故意支开她的。
屋子里忽然静下来,气氛立变。
虞冷月知道,有人来了,果然刚抬眸就听见丫鬟们恭恭敬敬地唤:“三爷。”
雪书跟着颤栗。
虞冷月拍了拍她的手,轻声说:“回去休息吧,谁都帮不上忙。我也不会有事的。”
丫鬟们这才跟着雪书退下,带上了门。
烛光不动,照在墙壁上,静如水面波光。
两人相顾无言。
周临渊最后只是淡淡瞥她一眼,走过来剪了蜡烛,说:“就寝吧。”
虞冷月提了一口气儿到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
只觉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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