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中向来有不少关于二小姐的传闻,以前是她空有美貌与才气却孤僻难亲,后来是她痴恋司先生的独子司渊公子,再后来便是走了运与骁定侯府结亲,但她不自量力非得与骁定侯作对,两人水火不相容……

    水火不相容?可如今看来,似乎不是这样。小厮当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侯爷与二小姐之间竟是如此融洽,融洽得仿佛郎有情妾有意的新婚燕尔一般。

    谢意叫人去抬贺礼的间隙,见着陆府这些看上去不太机灵的下人,眼露鄙夷走到他们面前:“我们侯爷与小姐备给陆老夫人的寿礼重得很,还劳烦诸位搭把手。”

    小厮们连连哈腰点头称是。

    陆康华得了通报,步履匆匆地从会客厅赶来,见了正被迎入大门的楚云都和陆知酒,笑意满满:“骁定侯到了,有失远迎。”

    楚云都也一揖,答得客气疏远:“见过陆大人,贺陆老夫人福寿绵延。我与笙笙来得不算晚吧?”

    他将话题引向陆知酒,陆康华也才分了眼神给他身后的陆府女儿。

    陆知酒屈膝行了一礼:“见过爹爹。”

    她袅袅地站在那里,面色平和,一身脆生生的粉蓝色衣裙,倒比从前看上去还要貌美灵动。

    陆康华免了陆知酒的礼,又笑了笑:“不晚不晚,不知小女这段日子有没有给侯爷添麻烦?”

    他现在来说些假意的关心,做些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的戏,只是没人拆穿。

    楚云都道:“笙笙怎会给我添麻烦,她不嫌我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话中的偏袒与包容叫陆康华听了一惊。

    他知道楚云都对陆知酒是有男女心思的,但也以为不过一时兴起,若是兴致过去是怎样一番光景他也心里有数,所以他才想趁那难得的时机速速将婚约应承下来。只是没想到,这么久过去,楚云都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陆康华心中想得多,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只又在路上不痛不痒地询问了几句家常,而楚云都也挑着陆康华此前去巡察之事关怀几句,氛围伪装得倒还算融洽。

    可陆知酒见到陆康华却没那么平静。多亏了前世那吃斋念佛的日子,她如今已经可以在情绪不对时及时安抚自己。

    陆知酒很早就看得清楚,陆康华大概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自私与偏心,对他前程无用的人从来弃之如敝履,无论是她的娘亲还是她。

    而陆知酒也看不上陆康华,别说仇恨,她对他是从不放在眼里的。从前被罚了就受着罚,从不求情,他喜欢乖顺讨巧的儿女便去喜欢,她故意当作不知,从不去献媚。

    欢歌为着她日子好过些也劝过她,可她哪里会听,只自顾自过着自己粗茶淡饭、谁都能踩一脚的嫡小姐生活。

    陆知酒没跟着往会客厅里去,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而她又并非真的同楚云都成了亲。她在陆府的安排下去了后院,说是要先同老夫人见礼,再去曾经的闺房。

    离开时楚云都望着她,她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与他对视一眼。

    陆府的下人引着陆知酒往老夫人院中走去。这一路的景致,还能看出她离开前的样子。

    福寿堂中,陆老夫人手捻佛珠,微微阖眼。下人通传一声二小姐到了,她便轻轻掀了眼皮。

    陆知酒进屋见礼,贺寿之词流畅妥当,滴水不漏。

    陆老夫人赐座后就又阖了眼,看不出喜怒。

    陆知酒知道这陆老夫人是绝不喜欢自己的,大概可以说,她也是希望自己从这世上消失的。

    因陆老夫人知道陆康华与她娘亲的那段姻缘,且承了秦家多年的恩惠,才得以在陆康华赴京赶考的那段日子里衣食无忧。

    可同陆康华一样,陆老夫人也自私得很,鼠目寸光不说,还爱攀权附贵,后来便是恨不得与秦家恩断义绝。

    所以,她的寿辰竟去请了秦老夫人,是实在难以预料的。

    陆知酒本以为能在老夫人的院中见到外祖母,却落了空,白白听了陆老夫人的一通训诫,什么要将家族荣辱放在心上,什么得亏骁定侯不拘小节同陆府结亲,什么行了大运,云云。

    陆知酒实在不想同她纠缠,这样的话几世听得已经够多,现下是再难忍受。

    她在陆老夫人干枯乏味的训诫中站起了身,又屈膝行了一礼:“祖母,孙女受教。若是祖母不介意,可否让孙女先回屋休息,待回复些体力,再来听祖母教诲。”

    鬼都不来。陆知酒在腹中补充几个字。

    陆老夫人似要发怒,却被她身边的老嬷嬷劝住了,终是有所忌惮的样子。

    于是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陆知酒满意地退下了。

    从老夫人处出来,陆知酒心里舒坦了些,与那些人多待一时半刻都是折磨。

    只是不知外祖母现下在何处……或许寿宴上就能见到了吧。

    “二姐姐。”

    行至花园小径,一道细弱的声音响起。那刻在陆知酒血液中的熟悉感被重新唤醒,她无比期待的这一刻终于不期然地到来。

    她回过头去,不远处是一瘦弱却周身素雅的女子,她缓步靠近,停在离陆知酒尚有三步的地方,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子:“霜儿见过二姐姐,二姐姐安好。”

    陆席霜。

    陆知酒垂眸打量她片刻,笑着:“四妹妹安好。许久未见了。”

    陆席霜抬眼看过来,弱柳扶风的身形与含情的双目让人不会对她多加防备。她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骗得曾经的陆知酒以为她当真与自己同病相怜。

    要单说陆席霜的身世,其实也是可怜。她的母亲是大娘子蒋月舟的陪嫁丫鬟,后被陆康华收作小妾,她在陆席霜五岁时就病逝了。蒋月舟主动将陆席霜带到房中教养,但却未曾记到名下,所以陆席霜至今仍是出生卑微的庶女,基本是不准出来见人的。

    蒋月舟儿女缘薄,只于前几年得了个小儿子,行六。陆府中其他的孩子皆是妾室所生,唯有陆知酒与大少爷陆凌泽情况特殊。

    陆知酒是原配妻子所生,这是没几人知道的秘密,而陆凌泽则是蒋月舟的娘家兄长过继来的,这倒几乎众人皆知。彼时陆康华风华正茂,在朝堂中正值风光无两,但蒋月舟许久未能生育,三代翰林的蒋家自是不愿坐以待毙,便将蒋月舟兄长膝下一子过继给了陆府,记在蒋月舟名下。

    在陆知酒的印象中,陆凌泽在府中地位并不算低,但也不常常露面,听说是身体不好,也未见陆康华与蒋月舟多加关爱。

    同样不常露面的陆席霜却与他的情况很是不同。陆知酒还记得,她刻意接近自己时是怎么说的。

    她说,我命苦,没有好的出生,不如二姐姐聪明美貌,也没有同二姐姐一般这样好的机遇。

    她说,虽然这么说太过抬举自己,但我与二姐姐一样,过的都是寄人篱下的日子。

    她说,我总想着有一日能够挣脱着桎梏,选择自己的命运。

    她说,没有人比我更懂得二姐姐心里的苦。

    ……

    还有太多太多,陆知酒的防人之心向来不强,虽并非事无巨细全都信了,但多少还是被她的花言巧语骗得真以为她是与自己感同身受。

    她骗着自己疏远楚云都,美其名曰掌握自己的命运,决不妥协。也数次为自己和司渊牵线搭桥,躲避耳目强行见面。最后,也骗着自己在陆家抄家之时击鼓鸣冤,差点送命。

    那样多的因果纠缠,如今是又见面了。

    陆席霜看着极为恭谨,但语气却是熟稔的:“听说二姐姐要来同祖母行礼的,霜儿便在这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遇上了。原本以为二姐姐今日不会来了……对了,听说二姐姐是同侯爷一起到的?”

    陆知酒道:“是。”

    没有多余的话,陆席霜没有料到会是这样冷淡的反应,但马上又接了下去:“二姐姐莫要去在意那些难听的传言,妹妹知道的,二姐姐与侯爷不过逢场作戏罢了,同住同行而已,哪就有那些人说的那样不知廉耻了。”

    陆知酒有些好奇,这陆席霜以前说话也是这般直接吗?真是记不起了。难道她以前竟是一点都没有听出这般的故意而为之吗?

    陆知酒故意一蹙眉,露出疑惑之色:“四妹妹说的什么逢场作戏?我与侯爷是圣上御赐的婚约,是要成亲的,即便现在同住同行但也未曾逾矩,不知廉耻是哪里的话?是有人嚼舌根了吗?”

    陆席霜一愣,竟是突然抬起头来。她见陆知酒果真是一副疑惑的样子,心下觉得奇怪,试探着说道:“二姐姐是在开玩笑?妹妹记得姐姐说过,是绝不会与侯爷成亲的。”

    陆知酒心中冷笑,慢条斯理地抚了抚鬓边,语气漫不经心:“妹妹觉得,这门亲事如何?”

    陆知酒突然发问,陆席霜没有准备,只能回道:“侯爷与姐姐十分般配,况且圣上恩赐,自是……极好的。”

    “嗯,”陆知酒的话语中带上笑意,“我也这么觉得。既然是极好的,岂有推脱的道理,妹妹说,是也不是?”

    陆席霜默了默,似乎有些为难:“二姐姐若能这么想,再好不过。不过世俗所认为的门当户对,自是不能与二姐姐的一生幸福相提并论。传言侯爷暴戾无礼,举止粗鄙,绝非良人,若是在他人的逼迫之下选择如此违背心意的路,姐姐今后会开心吗?”

    真是贴心的言论。

    陆知酒几乎没有犹豫地回道:“会。”

    陆席霜再次怔愣住。在她愣神之时,陆知酒又补充道:“侯爷待我很好。也是他让我终于真切地感受到,离开陆府,当真便是远离苦难。”

    陆知酒走了,陆席霜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捏紧了袖中的手。

    离开陆府……为什么,为什么你便能轻易离开这个炼狱之地?

    ——

    陆府,前厅。

    楚云都端坐于桌前,心中焦躁不安。

    不知陆知酒去了哪,也不知她何时回来,又或是不会回来了。

    这寿宴也不知是怎么安排的,他到现在也未曾见到女眷,想来是男女分席了,那陆知酒岂不是真的不会回了?

    这样盛大的宴席,但凡能叫上名字的官员几乎都来了,想来只要与陆府有点关系的人都会出现在寿宴之上,包括一些不值一提的猫儿狗儿。

    他听说陆家那个教书先生至今还是居于陆府,自然包括他那个倒霉儿子。

    司渊。又是司渊。

    这个名字光是想来就令人牙根生疼。楚云都捏了捏手中的茶杯,面色不虞。陆知酒究竟去了哪里?会遇到些什么人吗?

    陆康华本想多与楚云都攀谈一阵,但他虽言语恭敬,却绝不多言,疏远得很,陆康华心生不满,但也没表现出来,只得走远了。

    宾客渐渐到齐,细微的交谈之中,楚云都感到有人在盯着自己,如豹子般机敏的直觉叫他突然抬起了头来,锁定了来者的目光。

    那人捻须笑得开怀,可五官无一不割裂,似乎各做着各的表情,嘴巴笑着,眼睛却算计。

    正是齐海。

    被楚云都发现的齐海并未慌乱,而是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继续与身边的人攀谈着。

    楚云都低头将茶水送入口中,多年征战沙场的经验告诉他,这是危险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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