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今日也注定不会太平。

    一场好好的寿宴,还未开场便已是七零八落。后院之事有一人目睹,便意味着会有百人知晓。

    各方虽维持着表面的和气,只专注于贺寿吃席,但实际上各怀心思。恐只有刻意瞒着的陆老夫人尚不知情,还在享受此刻欢愉。

    陆老夫人眉目慈祥地坐于上位接受着来自于四面八方的贺词,陆康华却已是在心中羞得恨不得钻入地底。

    他向来欺软怕硬,当面不敢与楚云都叫嚣,但心中却是有所怨恨——若非陆知酒多管闲事,他哪会如此跌面。

    他又觑面色黑沉的齐海一眼,更是愤恨。

    此人在朝堂之上本就不与他一路,如今又来他府中寻麻烦,不知是何居心。

    谁不知他对他那小女儿从不上心,如今却摆出一副慈父的样子,硬要讨所谓的公道。若非陆知酒的确伤势严重,怕实是不好交待。

    他故意寻这样的日子哗众取宠,若是没有几分私心,陆康华是不会信的。

    只是……他所为何?

    齐海知道今日之事算是败了,又与楚云都结下了明面上的梁子,按楚云都睚眦必报的性子,想来他是不会再好过了。

    只是楚云都向来鲁莽,手腕虽是强硬,却过刚易折,本不足为惧,可现下把柄在他手中,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嫁祸于他。

    必是得将那李二寻回来。

    思及此,齐海携夫人匆匆同陆老夫人贺过寿,便以家中有急事为由离开了。

    唐如朔轻摇折扇,狐狸一般上扬的眼打量着齐海的背影。

    精光于眼角闪过,他端起手边的酒杯,轻啜一口。

    秦老夫人在女子席间端坐半日,迟迟未能等来想见的人,早已失了耐性,本欲拂袖而去,却不期听到身旁人的交头接耳。

    “……可当真?”

    “自是当真,不少人亲眼所见呢。你说这陆二小姐哪来的胆子,平日不知礼便也罢了,没成想胆子竟也如此之大……”

    “你也听说啦?我刚听丫头说那屋子里到处都是血呢,不知伤得怎样了。本也弱质女流,何必为人挡刀呢?”

    秦老夫人听着不对劲,又重新坐回了席间,递给身后的云嬷嬷一个眼神。

    云嬷嬷会意,退出屋中。待片刻后回来,便附在秦老夫人耳边回话:“实在是不好的消息,老奴听闻是笙姑娘在后院被刺客所伤——”

    秦老夫人心间一跳,瞪眼:“当真?!”

    云嬷嬷也忧心:“多方都问了,虽有些不一的说法,但姑娘受伤之事确是板上钉钉了。”

    秦老夫人脸上已现怒意:“笙笙现下在何处?”

    “说是已随骁定侯回府了。老太太也莫要着急,总是没有生命危险的。”

    秦老夫人瞪目,压低声音:“我如何不着急?笙笙自小身体便不好,感个风寒便是要命的事,可现下——你听她们如何说了?都是血!这是受了什么伤?!”

    云嬷嬷也知老太太着急,便点头附和。

    秦老夫人深吸口气,又说道:“那骁定侯又是什么人,咱们也不是没打听过,我更是放不下心。”

    同骁定侯结亲之事,秦家也是近期才知晓,知晓之时秦家上下几乎翻天,秦老夫人更是气得病了好几日。

    这样大的事,陆康华竟不同他们商量便应了下来,据说是骁定侯还特意请了圣旨,这下婚约难违,当真是天地不应。

    若非这则消息传去,秦老夫人是断不会应下前来上京参加什么寿宴的。

    当初陆知酒离开青州,为了陆知酒的前程,秦老太爷同秦老夫人便是已断了念想,绝不再提起。

    可如今这样大的婚约之事却是这样草率决定,足以让秦家上下窥见陆府是如何轻视陆知酒。

    如今秦家当家的是陆知酒的大舅父,他本欲一同前来,却被秦老太爷秦老夫人拦下。

    陆家并不愿同秦家再有瓜葛,如今秦家摸不准情况,若是声势浩大前去,就怕连累了陆知酒。

    于是秦老夫人便独自前来。

    越说便是越担忧,秦老夫人站起:“我倒要问问这陆康华,他是如何照料笙笙的!”

    云嬷嬷赶紧拦住秦老夫人:“老太太,老奴知道您担心姑娘,但这毕竟是上京,又是陆老夫人的寿宴,如今这般前去,实是不妥。”

    秦老夫人却是回道:“我管它如何不妥!他们这陆家叫我笙笙受伤怎不说不妥?”

    云嬷嬷又劝慰了好一会儿才叫秦老夫人暂时按捺住怒火,只是秦老夫人却是再也无法心平气和地待在陆府。她吩咐云嬷嬷让同行的秦家下人收拾行李,待宴席结束,便离开此处。

    楚云都回到幽竹院时,天已开始蒙蒙亮,他本以为陆知酒会再小憩一会儿,没想到她正在园中浇花。

    楚云都赶忙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水壶,斥责:“做这些干什么?”

    他收缴了陆知酒的工具,语气严厉:“平日里喜欢便也就罢了,如今本就受了伤,还做这样的粗活。”

    陆知酒眨眨眼:“你走了,我睡不着了。”

    轻柔的,陈述一般的。

    就这么一句半句的话,楚云都心里竟就消了火,再要说什么重话也是说不得了。

    见楚云都欲言又止的样,陆知酒觉得有些好笑,便转移话题问道:“祁阳如何了?”

    楚云都轻哼一声:“能如何,罚。”

    看来就是无大恙了。陆知酒也放下心来,夺回水壶:“侯爷别是又叫人家清洗马厩。”

    楚云都一噎,眼神便飘向别处,不回答了。

    陆知酒继续浇花,楚云都手脚笨拙,本是想帮她整理整理花草,却一再折断,在他第三次将枝条藏于身后准备寻个契机丢掉时,陆知酒叫住了他。

    他身形一顿,看了过来。

    陆知酒伸手从他背后拿回绿枝,有些心疼:“侯爷是到我这除草的?”

    楚云都汗颜,攥攥手指:“我也不知它们怎就如此……脆弱。”

    最后两字本应理直气壮,却在陆知酒看过来的时候莫名弱了下去。

    陆知酒本也没有怪他的意思,只希望他别添乱就好,于是劝道:“侯爷去屋里歇着吧,过会儿便用早膳了,这里交给我便是。”

    身侧半晌没有动静,陆知酒看去,就见楚云都微微垂着头杵在那,揪了揪花丛中的绿叶,很轻。

    察觉到陆知酒的目光,他稍稍抬眼,声音不似刚才明快:“我不动就是了。”

    倒委屈上了。

    陆知酒懒得理他,依旧安静地浇着花、修剪着枝叶。

    待到早膳时,两人方坐下没多久,楚莲便来报有人拜访。

    “拜访?”楚云都蹙眉,“这才什么时辰,倒真会挑好时候。”

    他脸上不耐,手上却小心翼翼地为陆知酒盛着粥,放到她面前时叮嘱道:“有些烫,小心些。”

    楚云都的不耐来得快,楚莲话才说了半句。见主子这副不痛快的样子,又有些不知该不该继续。

    楚莲欲言又止,陆知酒注意到,便很是善解人意地问:“来者何人?”

    楚莲方得到宽恕一般,速速报来:“回小姐,说是青州秦家的呢。”

    陆知酒与楚云都皆是一愣。陆知酒忙站起身,问道:“谁?”

    楚莲又回:“是一慈眉善目的老夫人,她倒未说自己是谁。”

    陆知酒心有所感,再等不住,楚莲话音未落她便要往门口而去。

    楚云都起身拉住她,轻声劝慰:“许是外祖母,我先去看看。你且在屋里等着,不急这一时半刻的,可好?”

    陆知酒眉眼间却是不应:“我随你去。”

    楚云都看她片刻,点点头。

    陆府门外,秦老夫人脊背挺直,容颜肃穆,秦家马车与一行下人侯在阶下,装束齐整。

    陆府的下人受楚莲吩咐,皆是恭谨垂目,不敢有半分怠慢。

    楚云都与陆知酒赶到时,楚莲先一步朝秦老夫人跑去,同她说了些什么,原本背对着府内的秦老夫人便转过了身。

    逐渐走近的陆知酒一见到外祖母的面容,脚步顿停。

    楚云都也随她停了步,刚要同她说些什么,就见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他瞬时慌乱起来,连忙要靠近。可谁知还未迈步,陆知酒便向前跑去。

    陆知酒跑到门口,停步于秦老夫人面前,此时已是泪流满面。

    秦老夫人看着她,未语一言,眼眶却已通红。两人相对而立,一时静默。

    一旁的云嬷嬷同样红了眼,以袖拭泪,半晌后笑着喊道:“姑娘。”

    陆知酒看向云嬷嬷,对着她福了一礼,隐忍着哭声:“云嬷嬷。”

    话音才落,仿佛是打开了什么闸门一般,她原本静默的哭泣渐渐有了声音。

    她站起身,重新看向秦老夫人。

    秦老夫人的表情仍是肃穆,但那双眼中的柔情却是再无可比的了。

    陆知酒带着哭腔唤道:“外祖母。”

    片刻后,秦老夫人用力将陆知酒拥入怀中,似是肝胆俱裂:“我的笙笙……我的笙笙。”

    楚云都立于陆知酒身后三步以外,未去搅扰她们此刻的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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