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俞自从卖了画之后,便不再去宋彦光家里去了,一来。宋彦光确实忙碌,二来,她也不是真心求教学问,躲避了两次,宋彦光也就不再问了。

    袁兆宗倒是每日去宋彦光家请教学问,每日回来路过这里,都给她送一些他自己誊抄的作业。画完那天袁兆宗来的很早,见她坐在廊檐下,问:“今日怎么不忙了?”

    李令俞正仰头看着檐角下的蜻蜓:“你今日回来的早。”

    袁兆宗:“先生来客了,我就先回来了,看样子像是出事了。”

    李令俞挪开视线,看着阿符和阿竺两个移栽花草,随口问:“出什么事了?”

    袁兆宗小心翼翼同他耳语:“我其实也不知道,只是出门的时候听到那人说,圣上申斥太子殿下……”

    李令俞听得一凛,直起腰正色问:“那人,是不是偏瘦无须,手上戴着一串珠子,腰间配一块蟠龙玉?”

    袁兆宗回忆了片刻,不确定说:“确实偏瘦无须,手上戴不戴珠子我没看清,只是腰间确实有蟠龙玉。”

    那就是太原王。

    没想到,江州案里面,终究还是有储君的手笔。

    裴虞威胁他,原来不过是怕他投了太原王一脉,太原王和陈留王非常亲厚,因为两人母亲都出自太后娘家曹家。

    太上皇和太后住在北宫,这几年几乎销声匿迹。

    裴家又是太子岳家,自然拥护太子,为太子荡平前路。

    怪不得江州案遮遮掩掩,迟迟没有音讯。

    李令俞脑子里过了一遍,只觉得变数太大,不管圣上保谁,下面定会有顶缸的人,只会严惩,不会宽恕。

    李尚怕是危险,李家家眷也怕是难保。

    袁兆宗见她看花草看得出神,问:“先生让我问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袁兆宗没好意思说,你基础太差。我担心你,就用了先生做名头。

    李令俞想的有些丧气,“明日吧,我明日随你一起去拜访先生。”

    第二日一早,他带着新抄写的书本和袁兆宗到了先生家,可巧宋先生不在,袁兆宗是乖宝宝,端坐书房偏案上读书写文章,家里老管家说先生午时就能回来。

    她本就奇怪,又不像袁兆宗一样能静下心来读书,就随手拿起桌上的书。

    宋彦光在扉页批注: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

    李令俞一霎间看得惊起一身冷汗,连袁兆宗喊她都没听见。

    她不敢再久留,和老管家匆匆告辞,几乎落荒而逃。

    她忽视了一个问题,宋彦光是个政治家,他太懂得权利纠葛中怎么做最有利的选择。或许那句话是他无意间写的,也或者就是特意留给谁看的。

    若是江州案和太子撇不清,太子割尾求生,未必不是好选择,下面参与此案的人,务必就不能留活口。

    她一时间脑子里乱作一团,到家后,就让桃姜包好画,打发李忠赶紧给裴虞送去。她如今是个小人物,自然谁都不能得罪。

    正当她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时,收到方从晦的邀请,说是新得了一幅画,请她一观。

    她毫不犹豫带着礼立刻上门,方从晦家住延年里,西门富贵之地。

    宅邸恢宏广阔,管家领着他到他的院子里,他正和几人高谈阔论书画,见她来了,极为高兴,和其他几位介绍:“这就是我那位小友,丹青上极有造诣,这画可是我问宋文叔借来解馋的。这画法实在是精妙。”

    李令俞看着画,看得出来方从晦是真的喜欢,在座的几位也都很喜欢,更多的是惊讶赞叹和好奇,毕竟这是一种不同于传统的技艺画法。不过在座的都是风流人物,丝竹歌姬相伴,饮酒作乐,单纯就是文艺人。

    其中一个短须的人说:“太原王前几日在愿会寺宴客,也得了幅上好的丹青。见过的人都觉赞叹不已。”

    方从晦笑说:“不知我是否有幸也得一幅啊。”

    说完笑着看着李令俞。

    李令俞心里无语,你特么这是明目张胆的讨要,要不要脸?

    她低垂了目光,并不接话,方从晦也不强求,

    说起名画,在座的各位滔滔不绝,说起学问,在座的也可圈可点。唯独说起朝堂,其中一直沉默的一位名士说:“听闻北宫身体抱恙。”

    方从晦淡淡说:“这话可不能乱说。”,话题也不过是一带而过,再没人提起朝堂事。

    李令俞像个吉祥物一样,光听不插嘴,直到那几位告辞,方从晦才说:“听闻太原王从文叔那里得了一幅画,我竟然不知道,小友既然要卖画,就该找我啊!”

    李令俞听得哭笑不得,但斟酌了片刻才说:“某不敢欺瞒,家父身陷牢狱,我带着家人辗转几处。不敢多打听江州案,唯恐遭来横祸,如今不敢求其他,只求此案尘埃落定时,能保我家人免于为奴为婢。”

    方从晦只以为她是性情才子,技艺卓绝,没想到她是心思细腻,又身世坎坷。

    遗憾说:“可惜此案,我说不上什么话。官犯家眷确实难逃,我若是有说得上话的人,定为你求情。”

    李令俞赶忙道谢。彼此之间终于情真意切了一番。

    方从晦体谅她的难处,开口说:“既然你卖画是为养家,那我预订一幅。随意什么你画什么。”

    李令俞给他行了一礼。

    方从晦忙扶起她,伸手握着他的手腕,神态十分贴心,李令俞觉得突兀的难受,立刻缩手躲开了。

    骗我画可以,但不能吃我豆腐。

    等回去后,李忠说裴府给了回礼。

    李令俞看了眼,是一副字,外加巴掌大的一尊小金佛。

    钱给的讨巧,她也领情。

    几个姑娘窝在她书房里学算术,夏日已经开始热了,她坐在书房窗外,在考虑该怎么才能见李尚一面,这样她才能确定,李尚到底参与多深,倘若李尚手里有不能问世的证据,那她就要早做准备了。

    江州案到目前为止,涉案人一律关押在南台狱,一个都没有发落。

    因为王伯纶的入狱,第二日,柳恪突然来访,说可以探视了。

    李令俞换了件黑袍就跟着他走,两人一路上无话,柳恪只觉得她性情绵软寡言,就先说:“不用怕,我同你一起去见狱中人,你父亲的事关全家的性命,他知道利害。”

    李令俞心说,他知不知道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现在已经不是他能左右的了,甚至他已经不能多开口了。

    果不其然,这次比上次宽松,狱吏见了柳恪手里的令直接放人进去了。

    李令俞想大概是因为柳恪手里的那张令,又或者是柳恪也是奉命,去狱里问话,那么他又是奉谁的命?去问谁的话?

    狱卒领着她一直向里走,她低着头静悄悄的跟着。九曲回廊一样,一直转到最里面,狱卒才说:“就是这里了。”

    李令俞在漆黑一片中适应了片刻,隐约辨认里面那个坐在正中间的人影,她蹲在地上,平视里面的人,只说不问:“舅舅今日领了令,进来问话,我跟他进来了,父亲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里面的人蓬头垢面,让人看不清脸,双眼虎视,一直盯着他,半晌才声音嘶哑地说:“你不是我儿。”

    李令俞听得心里一跳,心慌失措中强自镇定说:“自你出事后家里遭灾,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我带着母亲和妹妹们借住在舅舅的私宅里,如今家里的人整日提心吊胆,就怕哪天会被发卖为奴为婢。”

    李尚一声不吭,半晌也只说:“不会。”

    李令俞问:“当真不能说吗?”

    他以沉默回答她。见她执着地看着他,又说:“别问。”,那就是有人不准他开口。

    两人默默注视着对方,谁都不说话。

    李尚到最后也不过只说了一句:“你务必保护好自己。”

    甚至都没有提一句他的妻儿子女怎么办,只让她保护好自己。

    李令俞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想被压在水里一样窒息,很想救他,但是无能为力。

    没有见李尚之前,她全凭自己多方打听和判断,私心以为他不过是个贪财小吏,贪生怕死,并不无辜,甚至考虑怎么舍弃李尚保家人。当真不值得为他劳心劳神。

    可当此刻真的见了人,他给她的感觉和那些形容毫无干系,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就坐在她面前,

    他甚至都不喊一声求救,他精明、敏锐、识时务,早已经料到自己不能活着出去了,所以吝啬多说一句,或许怕给她带来祸。

    她太讨厌这种感觉了。

    狱卒来喊的时候,她盘腿坐在门口的石板上,两人相对无言。

    她起身轻声说:“父亲保重。”

    里面的人照例不理睬他,她走出去几步,回头看,他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李令俞突然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她唾弃自己懦弱,为一个精明贪吏起了怜悯之心。

    等出了牢狱,柳恪已经在等着她了,李令俞并不遮掩,只和他示意后,没有言语。

    等出了南台狱,柳恪才问:“你父亲可有说什么?”

    李令俞明知他十分厌恶李尚,却还出口相问,明知牢里肯定有人听着她们说话,还是要问。

    “父亲久不见天日,神色恍惚,已不怎么能言。”她沉痛地说。

    柳恪见她眼睛发红不作伪,也不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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