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感到一阵烦躁。



    楚清的眼神的确引起他的愤怒,因为他竟从中看出这个女人对他这个皇帝无所畏惧,不,是对皇权的无所畏惧。



    这是一个女人该有的目光吗?她此刻不该战战兢兢地向他极力解释自己没有二心吗?



    至少也该跪下涕泪横流地求他不要怀疑她、将她远嫁沃斯吧?



    “皇上,”楚清的声音继续响起,似乎更清冷、也更嘹亮:“大宣是我出生之地,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是我的母国……”



    这一次,楚清没有称臣,而是说“我”:“没有人会愿意离开自己的家,远走他国;



    我想天下百姓也不会有谁愿意把女儿嫁到遥远的地方,或许这一架一辈子也再难回来;



    有谁愿意离开故土?



    但是我也知道,君为臣纲,我现在是大宣官员的身份,我若有罪,您治罪便是;



    即便无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也无话可说;



    但是,如果皇上您看中了沃斯的玉矿,觉得拿我换那玉矿比较划算,那么,容楚清斗胆问上一句:您,将以什么名义把我远嫁?”



    楚清站得笔直,高挑而挺拔的身材、纤细而坚韧的腰肢、火红的官服、烈焰般的红唇……



    皇帝眼前似乎出现御花园中那一片蔷薇丛。



    那并不是故意种下的蔷薇,或许是鸟儿衔来的种子,无意中掉落在角落里,竟扑棱棱发展成一大丛。



    皇帝曾经看着不喜,嫌与周围规整的花草不相称,却因皇后说“臣妾倒是觉得很好”而保留下来。



    此刻的楚清,仿佛就如同那丛蔷薇花,孤独而美丽,骄傲而芳香,温柔而坚毅;绝世而独立。



    芬芳馥郁藏棘刺,红颜坚韧往岁华。



    从知道楚清这个名字,至今已近十年。



    每一次的见面,她都给皇帝不一样的观感,有刻意伪装的市侩,有无意中显露的才华,有实事求是的谈吐,也有倔强不屈的骄傲。



    就像那片蔷薇,向来只展示那一丛不起眼的枝叶,可你若敢小瞧它,想随便就拔除它,准保刺得你满手窟窿,直至见血。



    皇帝感到自己被这丛蔷薇花刺到了,很想发怒,可是那蔷薇花今天却开放了,开得很妖艳,也很耀眼,还骄傲地扬起它并不起眼却布满全身的刺。



    有些……一腔孤勇。



    楚清可没有想到什么蔷薇花,连刺猬都想不到。



    她只是一点点释放被压制在心底的、那个长着黑色犄角和惨白獠牙的恶魔楚清,让她一点点苏醒,一点点取代自己。



    “皇上,您要用我换玉矿吗?您要把我远嫁他邦吗?”楚清再次问道。



    “朕……”皇帝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语塞。



    “楚清,你大胆!”郑春秋终于学到御史们的精髓,大声斥责着跳将起来:“你竟敢以下犯上,藐视天威!”



    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朝臣们一下回过神来:“没错!你以为你是谁,竟敢跟皇上‘我、我’的!”



    “真是大言不惭,说什么激励天下女子上进,你以为你真能做天下女子的表率吗?”



    “天下女子表率?就凭她?她算个什么东西!皇后才是天下女子的典范!”



    “什么叫拿你换玉矿,你以为你很值钱吗?”



    ……



    场面嘈杂,群情激愤,声讨声不断。



    蓦地,楚清笑了。



    笑得很从容,也很舒展,不像大宣女子的笑不露齿,而是自然地露出整齐的八颗牙:“看来,你们也舍不得我远嫁?”



    那一笑的风采,又让皇帝恍惚了一下,仿佛又看到那丛蔷薇,却不是御花园的,而是昭华公主的画作。



    昭华公主也喜欢那片蔷薇花,每年都会给它们画一幅画,楚清在宫里住的那段时间,还曾被昭华请着给题词,楚清是这么写的:



    岁月流转蔷薇开,



    世态炎凉意难摆;



    沉默从容孤傲立,



    勇气如钩攫天来。



    ******************



    新伦州,密侦司理事处。



    “你又干什么去?”白桦皱着眉头看着魏诚毅:“消停点儿行不行?!”



    “我消停不了!”魏诚毅不耐烦地伸着手:“赶紧的,有多少拿多少!”



    白桦的银票已经掏出来了,却不给他:“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你我都帮不上忙的,管不了,你知不知道!”



    魏诚毅一把抢过银票揣进怀里:“我知道,事情我管不了,我去管她!哪怕从此隐姓埋名流落他乡,我也不能让她落到沃斯人手里!”



    白桦直叹气:“你想多了!她就算真嫁过去,那也是沃斯王后,再不济也是个妃子,日子不会太差;



    再说,她不比你我聪明?总能让自己活得滋润的……”



    “放屁!”魏诚毅吼道:“她不会想嫁沃斯王!”又有些伤感:“她根本不想嫁人!”



    白桦点头,但是神情有些无奈:“她是不会想,可是眼下她的境遇……见不得她好的人太多,嫁过去没准儿是条活路。”



    魏诚毅转身就走,不打算再与白桦啰嗦,可白桦却拽住他:“你听我说呀!咱们是兄弟,我是说,你、我、楚清,咱们三个是兄弟,生死兄弟;



    你俩哪个离开我,我都难受,何况还是要一起离开……”



    魏诚毅瞪眼:“那你还说什么沃斯王后那种话!”



    白桦赶紧认错:“行行行,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可是诚毅啊,你琢磨琢磨,与其让她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你难道不希望她能自由自在地活着?



    好歹那是嫁给一国君主,她也只需要看沃斯王一个人的脸色,总比现在这样,谁都能踩上她一脚强吧?



    再说,你往好了想,沃斯王肯用那么大一座玉矿来换她,自然不是闹着玩的,肯定会珍惜她,不然沃斯王不赔本吗?



    对吧?你坐下,喝点儿茶,仔细琢磨琢磨……”



    白桦半哄半劝地推着魏诚毅坐下:“你现在就是赶过去,怕是也救不出她,她不是被扣在宫里,就是被严密监视着,你去了除了找死,就是给她添堵,不是吗?”



    魏诚毅怔了怔,这一点他没去想,他一脑门子都是带着楚清远走高飞。



    “还有啊,小宝不见了,”白桦把茶杯塞进魏诚毅的手里,继续劝道:“估计是楚清早就把小宝藏起来,或许都安排去沃斯了也未可知;



    反正她肯定是做了打算的,你什么都不了解,就擅自行动,万一破坏她的计划呢?”



    魏诚毅握着茶杯,略有些烫的杯子,热度却一点儿也传不到他心里去:“万一没有呢?万一楚清还来不及做打算呢?万一皇上真用她换了玉矿呢?那她不就得被沃斯人带走了?”



    白桦坐在他对面,示意他喝茶,然后说道:“哪有你想得那么快?



    就算真是这样,那也得先签署同意两国通婚的国书,然后再让沃斯王把聘礼送来;



    这一通婚,就得两国习俗都要兼顾,礼部还得商量出个章程,该走的步骤一个都不会少,没个一年半载的,这事儿成不了!”



    魏诚毅还是不放心:“一年半载不行,可总有行的时候,到那时候,难道真让楚清嫁过去?”



    白桦叹了口气:“要是这么长日子咱俩还想不出对策来,我就……我就跟你一起去劫和番队伍,行吧?反正他们要回沃斯,得从咱们这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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