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走廊角落。

    尘埃在光柱下飞舞,周遭静谧一片,只有男人抑扬顿挫的声音鲜活清冽。

    专属他的气息散落在周遭空气里,是海洋系冷香,清冷干净又蛊惑。

    仿佛在提醒陆北柠。

    这么多年过去。

    她和周隐,确实在这种地方不合时宜地重逢了。

    不是在街角的咖啡厅,也不是深夜便利店,更不是老同学聚会或者朋友的婚宴,而是眼前这个毫无氛围,让她除了尴尬和无语以外就没有别的情绪的妇产科医院。

    妇产科医院代表什么。

    代表这么多年过去,她不止没搞上对象,前男友却连孩子都有了。

    ……光是想想就觉得嘲讽力x!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六年了,这男人像是吃了防腐剂似的,那张介于浓颜和淡颜之间的俊脸没有任、何、改、变。

    ——五官依旧立体分明,唇形柔和色泽饱满,皮肤如瓷釉般冷白且细腻,那双清绝深湛的眉眼甚至被岁月洗礼得更为出类拔萃,沉稳勾人。

    大概真如裘好所说,他在帝都的事业风生水起,让本就出众的气质潜移默化生出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压迫感。

    以至于陆北柠迎着那道如湖一样沉静锐亮的视线,很快败下阵来,不自觉避开。

    “你怎么会在这。”

    她听见自己毫无感情的嗓音。

    “哪里,”周隐微微挑眉,“这里,还是医院。”

    他嗓音磁沉,咬字缓慢,如上好的黑胶唱片播放出来的音符,仿佛陆北柠选择哪个,他都愿意回答。

    像极了当初两人交往时,不管她问什么白痴问题,周隐都会压下无奈,认真地给她解释。

    陆北柠神经紧了一瞬。

    收回扶着门框的手,她从里面走出来,姿态尽量大方地回,“我记得你戒烟了。”

    说话的瞬间,暖调光线落在她吹弹可破的肌肤上,长长的睫毛似染了金粉的蝴蝶在光影中起伏,让她的漂亮有种不太真切的沉静。

    相比六年前,确实变了许多。

    周隐眸光深不见底,轻飘飘来了句,“不是来抽烟的。”

    说完,他便安静下来。

    依旧是话说三分留七分,让人总是不经意去反刍。

    陆北柠不喜欢这种感觉,总觉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再陪他这么耗下去,早晚进屠夫的屠宰场。

    正想找个借口离开,不料周隐慵懒的声线忽然再度扬起,“之前在走廊看见你,所以过来确认一下。”

    “……”

    陆北柠缓缓抬眸。

    原来他真的看见了?

    微拢了下拳,她找到回击的力道,“确认什么?不怕你老婆生气?”

    这话说得刻薄而冷淡,完全不像她平时的做派。

    周隐眼神昭昭,“哪儿来的老婆。”

    陆北柠一怔。

    顿了顿,“不是林宝念?”

    提到这个名字。

    周隐眼里的光闪了闪。

    但也只是浮光掠影又微不足道的一瞬。

    像是早就透过她假装镇定的皮囊看穿她的本质,周隐抄着口袋,不紧不慢地朝她走了两步,语色平稳沉潋,“没,朋友的姐姐。”

    突然的靠近,一下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男人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如同一道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兜住。

    陆北柠心神紧绷,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说不上什么心情糅杂在一起,产生一种奇妙的电流在体内流窜。

    看着两人之间再度拉开的距离,男人微微垂眼,清越的嗓音缓缓落下,“你呢,陪谁来的。”

    陈述的语气。

    比刚刚多了些许清寂。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陆北柠莫名在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点……不属于他的执拗。

    抬起眼,一秒就跌入男人漆沉如墨的眼眸,仿佛缀了寒星般,瞬间就能把人拉入海底。

    这次,陆北柠没有躲开他的目光。

    她直白又倔强地说,“我自己。”

    一个年轻姑娘,来妇产科医院,干什么不用想也知道。

    周隐却不为所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起来完全不相信她所说的话,“是么。”

    陆北柠被他质问的眼神激起一股沸腾的血,刚巧前方突然过来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从陆北柠和周隐中间招摇穿过,进了后方的吸烟室。

    玻璃门关上的瞬间,陆北柠像是找到了缺口,语速很快地开腔,“时间不早,我要回去拿我的报告,再见。”

    说完,也不等身后的男人什么反应,转身快步朝楼梯走去。

    周隐伫立在原地,注视着陆北柠纤瘦的背影匆忙消失在楼梯拐角,过了好久,才迟迟收回视线。

    -

    上了三楼,陆北柠心口仍在隐隐怔忡,像是还未完全从刚刚的一幕中抽离出来。

    见她游魂似的回来,裘好挺着个肚子迎上前,“姑奶奶,你去哪儿了,我刚想给你打电话。”

    陆北柠思维滞涩,慢半拍地接话,“做完了?”

    “早做完了。”

    “哦,那走吧。”

    “走什么,还有两项没弄完呢。”

    “……”

    陆北柠张了张嘴,“好,我陪你去弄。”

    说着,陆北柠挽上裘好的胳膊,跟着她朝楼下走去,裘好身子不利索,走路很慢,也不忘问她,“你刚去干什么了。”

    她凑过来闻了闻,“抽烟?”

    陆北柠躲了一下,“你别闻。”

    “怎么啦,你心情不好?”

    裘好左右看了看,“这脸色也难看得要命,活见鬼了?”

    陆北柠心里咯噔一下,犹如被一箭射中靶心。

    心说活见鬼到没有,倒是活活见到了应该送去火葬场焚了的前任,但这话她是断然不敢对裘好说的。

    不然以她这性子,搞不好直接冲到周隐面前给他一巴掌,再闹它个天翻地覆。

    这么想着,陆北柠摇头解释,“没有,就是忽然有点闷。”

    裘好将信将疑,但也没再多说,一心系在肚子里的小家伙上,就这么又来回折腾了一个多小时。

    北方冬天日照短得可怜。

    检查彻底完事时,天都已经黑了,又不知何时下起雪。

    裘好的老公怕挨骂,事情一忙完就过来接人,还说要请陆北柠去家里吃饭。

    “吃饭就免了,我看裘好累了一天,你带她快回家休息吧。”

    三个人站在一楼大厅里,商量着去处。

    这么多年朋友,裘好也没跟陆北柠气,只是看了看外面恶劣的天气说,“那我们送你回去。”

    不比陆北柠家境优渥,裘好和老公结婚后买了套城五环的房子,别说离陆北柠市中心的家,就连来这妇产科医院,都要开好久的车。

    再加上这天气,难免堵车,陆北柠于心不忍还是拒绝了。

    裘好无奈,“既然你这么说,我可就不管你了啊。”

    “要你管,”陆北柠笑嗔她。

    目送二人上车,陆北柠来到医院门口,找个合适的位置打车。

    然而她远低估了这个时段,风雪天气,别说出租出车抢不上,就连网约车都好半天没有回应。

    偏偏雪越下越大。

    衬得周遭都仿佛笼罩在大雾之中。

    陆北柠穿的羊绒大衣不算厚,没一会儿就被冻透,她把下半张脸缩在围巾里,拿出手机刚要打电话,转眼间,一辆黑色雷克萨斯打着亮黄色的车灯稳稳停在她面前。

    光影之下,雪花在飘舞。

    陆北柠顿住拨号的手指,视线逐渐往上挪。

    下一秒,车窗降下,露出男人错落在雾蒙光影中精致的侧脸。

    大概是惊讶在之前已经达到了峰值,这会儿陆北柠除了短暂错愕外,没有任何多余反应。

    周隐侧脸看她,清越的嗓音被冷风裹挟,言简意赅,“上来,我送你。”

    明明是命令的陈述,陆北柠却从他的口吻中听出一丝不清白的恳请。

    忽然间就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似乎料到她这反应,周隐又把后车座的车窗降下,“车里就我一人。”

    “……”

    在原地站了两三秒,那边周隐干脆下了车,绕到她跟前,替她把副驾驶门打开。

    一身清冽好闻的气息混着雪寒再度钻进鼻腔,颀长清隽的身影岿然不动地立在陆北柠身前,用眼神“威逼”着她。

    看得陆北柠只觉得如果再不上去,她那张被风雪簌簌的脸要么被冻穿,要么被灼穿。

    算了。

    搭个车又不会死。

    陆北柠轻抒一口气,选择后者。

    车门“啪”一声关上,打着暖气泛着馨香的空间和外面的交加风雪形成两个世界。

    周隐发动引擎,“地址。”

    陆北柠没看他,“春居路89号。”

    “盛世豪庭?”

    陆北柠“嗯”了声,跟着就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行驶了会儿,似乎也觉得气氛不太好,周隐打开交通广播,女主持人家长里短的说话声把凝滞的平静被打破。

    “觉得吵就关掉。”

    周隐对她说。

    “不吵,”或许是接受了这种不尴不尬的相处模式,陆北柠自然许多,“听着吧。”

    这话像是撕开豁口,不过多时,周隐薄唇轻启,“检查结果怎么样?”

    陆北柠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发觉他是在问自己。

    侧过脸,发现周隐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避开他那黑沉沉的视线,陆北柠看着玻璃上的窗花,顺口胡扯,“胎儿很健康。”

    话音落下。

    一派沉静。

    几秒后。

    周隐很轻地笑了声,嗓音淡淡,“几周了。”

    “……”

    没完了啊。

    陆北柠蹙着眉,“四周。”

    周隐眉梢一扬,“怎么没人来接你。”

    如果是身边人,陆北柠早就用一句“关你屁事”怼回去了,但他是周隐。

    是那个让她当年差点从失恋中走不出来的前任。

    就冲这一点,陆北柠装也要装得像一点。

    于是她压下那口气,坐直身子,“他出差了。”

    此话一出。

    空间再度静默下来。

    怕他再问这种无聊又狗屁的问题,陆北柠赶紧打开一局游戏,瞎玩起来。

    别说这招还真挺管用,路途的后半段,周隐都没再说话。

    没多久,车子抵达盛世豪庭小区大门口。

    难熬的行程结束,陆北柠退出游戏,声音都轻快了许多,“我身上没有现金,你亮一下收款码吧,我按出租价给你。”

    这话说得明明白白,摆明了不想亏欠。

    周隐当然明白。

    但他这人天生反骨,一向不喜欢顺别人的意。

    于是在陆北柠车门时候,周隐眼也不撇,云淡风轻地应,“不巧,手机没电。”

    “……”

    陆北柠推开车门的动作顿住。

    周隐神态自若,幽邃的眼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你若非要跟我算清,可以在群里加。”

    简单的两句话,四两拨千斤。

    其中动荡的深意,只有当事人方可体会。

    那种被人牢牢拿捏的滋味再度涌上,陆北柠抿了抿唇,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那算了。”

    丢下这句话。

    陆北柠脚踩实地,啪一声扣上车门,像在乱发哪门子脾气。

    大概是天意。

    眼下的雪比白天时下得更凶,她下车没多久,倔强时纤瘦的身影就消失在一片雾蒙蒙的大雪里,让周隐怎么都看不清。

    收回绵长的目光,男人懈下肩头,往后松懒一靠,就在这个时候,所谓“没电”的手机响起。

    是大学好友尚阳的电话,白天周隐就是陪着他姐姐来做检查。

    得知姐姐已经被他安全送回,他特意打电话感谢,“你都不知道,我姐回家把你好顿夸,现在看我是哪儿哪儿不顺眼。”

    “不过我厚脸皮,毕竟你是当年全校女生的男神,我跟你比什么。”

    “要不是天气不好加项目多,我今晚一定找你喝点儿,你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也没给你接风,哎对了,”男人像是想到什么,“我看校友群里明天有个本地聚会,他们说你去。”

    “不去。”

    周隐声音淡而笃定。

    按下车窗,他点燃一根烟,猩红的一点在夜色中闪烁,袅袅云雾随着吐纳弥散升空。

    “啊?”对方纳闷,“为什么。”

    “没有想见的人。”

    周隐回答得很直白。

    没理解他的意思,尚阳想当然道,“也是,我们这帮关系好的都没时间,你去跟他们也没啥聊的,这样吧,你哪天走提前告诉我,咱俩私下聚聚。”

    “不走了。”

    “不走?为什么?”

    周隐掸了掸烟灰。

    半晌,他轻轻扯唇,字眼恍惚发涩,“舍不得。”

    尚阳“啊”了声,“什么舍不得。”

    周隐没说话,只是目光深远地望着眼前坐落在夜色中公寓大楼,流光溢彩,华灯辉映。

    像一个锚点,在他心口扎根。

    年少时的周隐大概从来都想不到,有一个姑娘会义无反顾地闯入他的生命,成为他心口的朱砂痣,梦里的白月光。

    难忘到只是再看一眼,就让之前所有的坚持和克制一瞬坍塌。

    而他,土崩瓦解,片甲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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