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周芊又跟郁温提了一嘴转学的事。

    他们家发家晚,堪堪迈进有钱人阶层时郁温都上初中了,那段时间公司忙着上市,家里没人注意小孩上学的事情,最重要的是郁温乖,基本不用他们操心。

    这两年渐渐接触了人,他们才了解到小孩上学多的是路子,比如出国。

    郁温虽然学习还不错,但顶多算不错,没拔尖,以后不见得能考上非常好的大学。出国的话,至少能镀层金。

    如果高考前能出国就更好了。

    “你好好想想,爸爸妈妈不是非要求你出国或者怎么样,只是我们走的路长,见的人多,看的角度自然也广,你现在还小,不懂选对路有多重要。”郁学舟开着车,偶尔看一眼后视镜里的母女俩。

    郁温今年高一,十五周岁,小女初长成,坐在那儿像一只才露尖角的粉荷。她挽着周芊的胳膊,满脸委屈得仿佛已经到了和父母临别之际。

    她说:“我英语不好嘛,到国外什么都听不懂,人家把我卖了我说不定还要给人家数钱呢,妈,我不想出去,我就想跟你们在一起。”

    做父母的又何尝想让孩子小小年纪就漂洋海外呢?

    周芊叹了口气,无奈地和郁学舟对视一眼。

    俩人都知道,今天又谈失败了。

    路过一家还算出名的甜品店,郁学舟靠边停车,问母女俩:“老样子?”

    周芊想了想说:“多拿些蒸蛋糕,晚上让乖乖拿去学校给同学。”

    郁温闻声笑着两只手相握,眼睛亮亮地盯着郁学舟卖乖:“谢谢郁总,郁总可以多给我买一块巧克力千层吗?”

    郁学舟“哼”一声,跟周芊说:“你看你千金,连她老子的玩笑也敢开了。”

    周芊一碗水端得很平,“那你开她玩笑,叫她公主。”

    “那不好吧,咱们家公主不是你吗?”郁温说。

    周芊“哎呀”一声,脸都红了。

    郁学舟笑着下车。

    他车门还没关上,不知从哪忽然叫嚣一阵引擎轰鸣声,几乎转瞬之间,轰鸣声便来到耳边。

    这声音太重,郁温坐在自家车上都觉得有点麻。

    像地面被速度撼动。

    郁温扭头,一辆摩托车从他们车旁边飞驰而过,车上的人和车子融为一体,只让人捕捉到一抹晃影。

    像一道尖锐的风。

    吱呀——

    风停了。

    车上的人单腿支在地上,快速拧了车钥匙,把车支在原地。

    他很高,虽然远远看去因为视角差异显得他不算高大,但跟身旁的树木车辆一对比,就大致能看出,这人至少有一米八五,也许更高。

    人高腿长,几步走到学校门口。

    是一所小学。

    今天周日,小学不用加晚自习,所以这个时间点学校门口很空,连附近的商铺都有几家没开门。

    大概就是空旷,才显得这个人存在感强。

    他走到四个人跟前,那四个人站得很散,还有一个蹲在旁边抽烟,看穿着和发型应该社会人员。

    为首的不高,有点胖,模模糊糊看表情,应该挺意外一八五,可能是意外他的身高,又或者别的。

    “是不是要打架啊?”周芊挺担忧地看一眼,她说着已经拿起手机,准备要报警。

    郁温也觉得这情况不对,她打开车窗,刚刚清晰地看到一八五的侧脸,眨眼间,男生身子前倾一寸,一拳抡到对面人脸上。

    他抡胳膊的瞬间,腰背本能弓起,像……

    狼。

    “呀!”耳边周芊吓得尖叫。

    郁温却是一怔。

    隔着黑窗,她视线渐渐模糊起来,眼前浮起另一道身影。

    是前天,周五晚上。

    春雨大多偏急,来势也凶猛,风里裹着冬日余温,让人颤栗。

    郁温站在教学楼走廊,冻得发抖,也面露愁色。

    雨太大了,又是突然下的,他们始料未及,都没带伞。

    早知道刚刚放学的时候就应该走,那时候还没下雨。

    “都怪你!非要玩什么大富翁,现在好了,老娘脑子嗡嗡嗡得疼。”向芹脾气爆,嘴上通常也不饶人。

    周武鸣大喊冤枉,“玩的时候你也没嗡啊。”

    向芹瞪眼抬手,周武鸣默默闭上嘴,“我去借好吧。”

    “学校人都走光了!借个锤子啊!”向芹气地踹地。

    周武鸣被向芹打出ptsd了,她一抬脚他就想躲,躲完发现向芹踹的是地又尴尬地挠了挠鼻子。

    郁温注意到这没忍住笑了,她劝说:“先去看看能不能借到,真借不到我们就拿书包挡着,别淋着头就好。”

    春雨凉,淋了容易感冒。

    周武鸣“嗯嗯嗯”地点头,然后探头往教室里喊:“老爷,磨蹭什么呢?走啊,借伞去。”

    老爷大名叫叶全,平时大家喊他老叶,后来相处久了发现他这个人有点老成,做事相当保守,很爱打着“顾全大局”的旗子让大家不要冲动,周武鸣作为经常被劝说的人带头喊他老爷。

    “来了。”叶全走出来的时候背了书包。

    周武鸣问他:“你现在背书包干嘛?我们一会儿万一借不到还得回来呢。”

    “现在都十点了,借不到也不用回来,我们直接从另一边楼梯下去,”叶全说着扶了扶被风吹歪的眼镜,他看向郁温和向芹,“你们俩也收拾一下,真借不到我们就去保安室,保安室那里有伞,不过应该只有一把,最多两把,到时候周武鸣拿一把和向芹一起走,我可以拿一把送郁温去附近的商场,商场附近好打车一点。”

    向芹问:“那万一保安室只有一把呢?”

    叶全说:“所以我们现在去借。”

    “万一借不到呢?”向芹又问。

    “那算我们倒霉,好吗?祖宗。”周武鸣说。

    向芹又手痒了。

    周武鸣眼疾手快拽着叶全就走,边走边问:“你说的初中同学真的有伞吗?”

    “他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应该有,而且他的伞很大,装三个人没关系,到时候可以我先送郁温,然后再把伞拿回来接我同学。”叶全说。

    基本上把能出现的情况都分析了,可以,周武鸣安心不少。

    周武鸣和叶全消失在走廊拐角,向芹才拉着脸跟郁温说:“对不起啊,乖乖。”

    如果不是她非要郁温一起玩,郁温也不会让自家司机先走,自然也就不会跟着他们落到这种地步。

    郁温笑着摇头,“没事。”

    她伸手摁在向芹肩膀上,半抱半推地往教室走。

    为了安抚向芹的愧疚心,她说:“有难同当嘛。”

    向芹扁扁嘴,把希望寄托在叶全身上。

    “先收拾东西吧,”郁温说,“一会儿不管借没借到,我们都要走了,太晚了,不能再留了。”

    向芹闷声说好。

    郁温和向芹是初中同学,俩人一直玩得不错,高中能分到一个班级是很幸运的事情,不过二人有身高差距,没法坐同桌。

    向芹矮一些,从初中就属于离不开前三排的,现在高中也是在第一排。

    郁温坐位稍微靠后一点,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向芹:“芹芹,你想好文理了吗?”

    雨声太大,削弱了郁温的声音,向芹没听清,抬着声音问:“你说什么?”

    郁温摇摇头,没再说话。

    这时余光忽然晃过一道身影,郁温以为是周武鸣和叶全回来了,抬头发现人影已经没了。

    郁温走近窗户,探头往外看,只见一道很高的身影远去,他步子有些懒,头发像草,风雨里,草丛毫无挣扎意识地向后倒。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太高的缘故,即便“草丛”逆来顺受,也有几分一览众山小的优势。

    郁温记得教学楼单层高度一般不低于三米三,这人远远看去好像也就比房顶矮一点,抛开视角差异,这人有两米吗?

    郁温心底微微震惊了下,随后又收回目光。

    向芹收拾好了,过来找她,问她:“看什么呢?他们回来了?”

    “还没。”郁温看一眼面前的向芹,没说刚刚看到了什么,她怕打击到向芹的生存欲望。

    “唉,希望他们能借到,”向芹张口就来,“能借到就说明我下次月考数学能及格!”

    几分钟后。

    “靠!”向芹脸色比刚刚还难看。

    周武鸣吓一跳,“怎么了怎么了?刚刚不是让你们做好了借不到的心理准备吗?我们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老爷同学今天会请假啊。”

    “不是,她是没做好数学不及格的准备。”郁温有点想笑。

    她咳嗽两声才算勉强忍下笑意。

    生活里突如其来的风雨很多,从天而降的乐趣也不少。小插曲吹散郁温心中的郁结,她笑笑说:“没事,那启动预备方案吧各位。”

    向芹显然还不能接受自己下次数学继续不及格的噩耗。

    四人各顶书包跑到学校门口的保安室门口,周武鸣率先敲窗,大喊:“叔!叔!有伞不?能借不?”

    他们学校保安有两位,一位偏胖,一位非常瘦,今天值班的是胖的,本来他正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听到声响迷迷糊糊睁眼回头,看到他们各各狼狈模样,问:“怎么还没走啊?几点了都?”

    “这不是躲雨了吗?”周武鸣又重复一遍,“您有多余的伞不?能借给我们两把吗?”

    “有,能,”保安说,“但是没有两把。”

    向芹仅剩的希望破灭,面色如灰地扶着郁温,摇摇欲坠,快要昏去。

    郁温哭笑不得,说:“没事,一把也行,一会儿伞先给我,我去附近商场拦车,然后来接你们。”

    她说着弯腰拿起保安室门口角落的一把黑伞,“是这把吗叔叔?”

    “不是,”保安大叔一愣,“诶?这把哪来的?”

    他说着推门出来,手里也拿着一把黑伞。

    向芹顿时起死回生,“太好了!及格了!”

    保安大叔显然不解这两者其中关联和逻辑,郁温开口问:“那这把我们可以拿走吗?”

    保安大叔思忖片刻,“行,拿走吧,可能是我同事落下的,这伞那么大又老式,估计不是学生的。”

    四人连忙道谢,得偿所愿往外走。

    伞确实很大,也很重,郁温两只手才堪堪握住,不知是错觉还是有遮挡物的缘故,郁温总觉得掌心微微暖。

    好像是伞把手上传来的。

    她不由自主向上看一眼,发现伞里面有一道弯弯的彩虹,笔迹稚嫩,颜色浓烈,乍一看,好像彩虹与风雨同在。

    她内心被治愈,默默把彩虹转到眼前。

    叶全也看到,扶了扶眼镜说:“应该是伞主人的孩子画的。”

    “怪可爱的。”郁温笑着说。

    叶全点点头,扭头问郁温:“晚自习发的物理试卷,填空题最后一题你写了吗?”

    “……额,我想想。”问得有点突然。

    解答完题目,刚好拦到出租车,郁温让叶全也跟着上车,然后让司机先送叶全,叶全坐在后排,一边拿袖子擦眼镜一边眯着眼看前座的打表器,他问:“师傅不打表吗?”

    司机:“你们不是一个目的地怎么打?”

    叶全抿一下唇,又说:“那你按照平时两个距离的价格算一下。”

    说完扭头跟郁温说:“周日晚自习我给你。”

    “不用。”郁温挺不好意思的,她知道叶全家境一般,在这边上高中也是自己租房子住,打车对他来说应该是完全没有计划的消费,而且今天本来叶全是不想打车的,是她觉得时间太晚不安全才拉他一起上车的。

    “没事,要给的,”叶全说,“你的钱也是爸妈辛苦挣来的。”

    郁温家境不错,按说这点钱对他们家甚至对她本人来说都不算什么,即便不是大风刮来的,也总没有叶全父母挣得那么辛苦。

    但是郁温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叶全好学,在车上也不浪费时间,他拿出英语词本记单词,郁温没打扰,扭头看窗外。

    此时正好路过他们学校门口,车子飞驰而过,校门口一道高高的身影闪过,他穿着黑色外套,连帽随意扣在头顶,他走到校门口的一辆摩托车旁,长腿一迈,跨坐上去。

    会有学生骑摩托车上学吗?

    应该是老师吧?

    可是他腰背下弯,又像一匹随时准备冲进风雨里的狼。

    这似乎是少年才会有的无畏。

    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那么大雨,总不能淋着雨回去吧?

    郁温想起自己多余的伞,急喊一声:“不好意思,停一下车。”

    车子紧急停下,郁温由于惯性撞向前座,她脚上没注意,也踩在了伞上,很明显的咔嚓一声,郁温僵住了。

    旁边叶全提醒:“伞坏了?”

    “……好像是。”郁温皱眉,心有愧疚,她弯腰拿起伞,果不其然看见一根伞骨掉出来。

    “可以修。”叶全说。

    郁温也知道,但总归是不能完璧归赵了,她低低叹气。

    司机问:“停下来有事?”

    郁温这才反应过来,她连忙抬头看向窗外。校门口空荡荡的,路灯昏黄,雨线斜落,一地寂寥。

    那人早已不见踪影。

    风雨实在太烈,连引擎声都遮盖得悄无声息。

    双层内疚滚滚而来,郁温不由自主把伞握紧,指缝雨水溢出。

    此时窗外雨势恍若更凶,浇得车窗痕迹斑驳,模糊了郁温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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