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天刚亮,苍穹山的警告钟声便骤然响起,一声比一声重,一声比一声急,回音震荡不止,在整个苍穹山之巅盘旋萦绕。
各峰弟子从虹桥通往清静峰集合,穹顶殿外人头攒动,却鸦雀无声。
谢清舒安置好近尘峰的人,来到殿中。一面高逾丈的白晶石镜立在殿侧,除了安定峰来的是一名代理事弟子,诸位峰主已经到齐,神色凝重。
镜中映照出的,是一条宽阔平坦的江流,两侧有绿山青田,还疏疏落落嵌着一排或几个白色的屋顶。
岳清源道:“洛川中游,上空。”
在这派景象之上,一座黑压压、洞窟丛生、阴森诡谲的山岭从云丛中冒出头来。仿佛一个坑坑洼洼的漆黑骷髅头,倒立着从滚滚乌云里爬出,空洞森然地俯瞰下方。
——埋骨岭。
沈清秋盯着石镜皱紧眉头,猛地将折扇一合:“不出半日,各地都会出现这种异像。两天之内,人界与魔界就能彻底合并。”
沈清秋不愧是清静峰峰主,熟读清静峰典籍,只看几眼就明白了其中关窍。
两界合并,就像撕碎两幅画,再把它们胡乱拼接成一幅。
岳清源正色道:“各峰峰主抽取座下三分之二内门弟子随行。半个时辰内到达洛川中游。”
得掌门令,峰主们呼啦一下全散了。
半个时辰内到达,给他们准备的时间只有不到十分钟,自然要快。
谢清舒也连忙转身想去叫自己的弟子,忽然被扣住了手腕。
谢清舒回头,正是柳清歌。
柳清歌一手拿乘鸾,另一只手正拉住她,似有千言万语,却只说出四字:“多加小心。”
“我知道。”
无论接下来面临多么惨烈的大战,谢清舒都做好了准备。
苍穹山的每个人都开始忙碌起来,沈清秋刚要起身,就被岳清源按住,只见岳清源语重心长道:“清秋,你的身体还没恢复,就留在苍穹山吧。”
沈清秋神色肃然:“师兄,我必须去做个了结。”
小九是什么性格,岳清源再清楚不过,他永远都无法扭转对方的心意,只能叹了口气,默许了。
沈清秋侧过头,继续望着石镜:“要阻止两界合并,必须得拔掉心魔剑。它大概就在埋骨岭颅骨之处插着,天琅君也一定在那里提供力量。所以解决办法只有两个:一,毀了心魔剑,二,杀掉天琅君。”
知道了解决办法,苍穹山的众人纷纷御剑,叶蓁蓁默默拉住了自己的师尊,想要给她力量。而谢清舒回望了一个笑容,让她安心。
数千道飞剑风驰电掣从空中掠过,下方若有人仰头观望,就会看到一片流动星河般的炫目光阵,这景象何其壮观。
不到半个时辰,已至洛川中游。
因人数太多,不得不分区分批次着陆。洛川两侧早已挤满了得到消息、觉察异像,前来查探的修真界人士,各门各派服色混杂。
天一观的道人们正忙着疏散洛川旁的寻常百姓。无妄与无尘领头,带着昭华寺一众前来汇合。
“我幻花宫愿助诸位一臂之力。”
一个清凌凌又温和有礼的声音骤然响起。
此刻聚集在这里的,都是五感灵敏的修真之人,无论什么门派,都通通刷的将目光转向了洛冰河,以及他身边那位带着帷帽的白衣男人。
旁人不知道他是谁,谢清舒怎么可能不知道,那白衣男人正是沈垣,是自己的兄长。
修真界有不少人都听过洛冰河与沈清秋之间那些不知真假的桃色传闻,如今洛冰河身边有了新人,沈清秋也满脸嫌弃,真是让人忍不住暗自遐想。
洛冰河信步走来,江风斜吹,黑衣下摆潋潋。他身旁的白衣男人步伐清逸,颇有仙人之姿。漠北君和纱华铃紧跟其后,幻花宫弟子和魔族在最后列队。尚清华混在中间,忽前忽后,钻来钻去,滑溜的像条泥鳅,画风极其违和。
洛冰河堂而皇之横过,站成了鼎足而立的第三方,众人脸上那精彩纷呈,都够凑成一整套表情包了。
洛冰河环顾一周,目光只在沈清秋的脸上略微停留,最终将视线定在谢清舒的身上:“多日不见谢仙师,不知仙师的近尘峰可还好?”
——好个毛!你小子前阵子刚把我的近尘峰捣了!你还好意思问!
谢清舒的脸色瞬间阴沉不少,她身旁的叶蓁蓁更是气得直接拔剑,怎么会有如此无耻的小人?不过到底还是被谢清舒拦下了。
毕竟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他们目前还有共同的敌人——天琅君。
洛冰河嘴角带着三分笑意,继续道:“北疆南疆素来纷争不断,并不赞同合并之举,此次愿助各位一臂之力,与诸位联手击退敌人。”
岳清源从容道:“恕岳某多疑,如今洛宫主忽然要与修真界联手,击退亲生父亲……真乃闻所未闻。”
洛冰河的回答义正言辞:“我只为一人,别的一概不知。”
众人纷纷看向沈清秋,沈清秋一副被恶心到的模样,一脸菜色。
众人:看不懂啊看不懂!!
谢清舒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虽然洛冰河对兄长上心是件好事,但是这番言论真的好像现代激进的恋爱脑啊!
岳清源原本是想拒绝洛冰河的帮助的,但是沈清秋默默拉了拉他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此战留下洛冰河很有必要。
岳清源略一沉吟,开始分配任务:“第一波南疆魔族破界时,百战峰上。”
百战峰只来了四十人,有人忍不住发问:“南疆魔族兽形居多,个个力大无比,四十人真能挡住第一波攻击?”
谢清舒睁大双眼,居然有人怀疑百战峰的战斗力?!
柳清歌一脚踩着乱石,剑穗与白袖黑发随风乱舞。他不正面回答,只冷冷地对身后弟子们道:“没杀够一千的,自己滚到安定峰去。”
四十人齐齐大喝:“是!”
尚清华弱弱地嘀咕:“不要歧视安定峰……”后勤无罪,后勤万岁!
岳清源继续安排下去,穹顶峰、清静峰、仙姝峰、千草峰、近尘峰……各就其位,各司其职。
就在众人纷纷就位的松散时刻,洛冰河身旁的白衣男人向洛冰河耳语了几句,悄悄来到谢清舒的身边。
谢清舒望着忙碌的众人,向白衣男人感叹道:“兄长,这便是最后一战了吧。”
沈垣掀开帷帽外面的白纱,点头肯定:“应该是了。自从我呆在冰河身边,系统对我的控制便愈发微弱,这大概是最后一个任务了。完成它,我就自由了。”
“这真是太好了,兄长。”
虽然兄长口中亲昵的“冰河”二字有点刺耳,不过谢清舒由衷地替他高兴。
他们兄妹二人的对话声音极小,就怕走在最前面、打头阵的洛冰河听到。
众人继续向前走,只见一片嶙峋乱石堆,森森白石缝隙间,枯骨丛生。抬头望去,漆黑的怪木参天,虬结交错。不知什么怪物的桀桀怪叫,混着老鸦鸣声,回荡在岭中。
四周阴阴筷筷的枝叶、及腰高的草丛,以及惨白的乱石堆缝隙间,潜藏着无数蠢蠢欲动的生物。莹绿的眼睛和呼呼的低哮,如同微小的细浪,此起彼伏。
这个时候,让洛冰河走在最前的好处,就充分体现出来了。
但凡是他对着走过去的方向,妖风立刻停歇、鸦雀无声。潜伏的魔物们要么成群结队装死,要么簌簌狂退。
有此神助,找到目的地的时问比预想的要快很多。
如果白雾缭绕之中,忽然有一个地方黑气滚滚,直冲云天,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异常。这山洞洞口掩映着层层厚重的绿叶,阴阴的甚是森然,站在洞口边,一阵寒凉。
“不要再前进了。”
嘶哑的男性声音从洞口内传出。
一绿衫男子从里面走出,瞳孔泛黄黄,脖子、脸颊、额头、手臂,凡露在空气中的地方,都爬着一块块的鳞片,狰狞可怖,看上去和露芝洞里的半人半蛇形态十分接近。
见他如此狼狈,谢清舒叹了口气:“让开吧,竹枝郎。”
竹枝郎一见谢清舒,黄澄澄的瞳孔闪过一丝清明,他刚要开口说什么,倏地一道白光横穿而来,竹枝郎背部重重撞上洞壁,被生生穿胸钉在了岩石之上。
他胸口那半截修长的剑身,正是正阳。
洛冰河冷笑一声:“哼,和他废话什么。”
看着被钉在岩壁之上口吐鲜血的竹枝郎,谢清舒不由得有些难过,他们阵营对立,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是当谢清舒真走到了这一步,还是觉得怅然若失。
——难道人魔之间……到底还是无法相互理解吗?
大部队继续向洞窟内行进,洞外的天光投射进来,登时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心魔剑插在山洞尽头的岩缝之间,那黑气紫烟便是从它剑锋上溢出的。
天琅君坐在一块青石之上,虽然面上笑容和煦,却因为小半张右脸尽皆成了腐烂的紫黑色,显得这笑容极其恐怖。
他左边袖子空荡荡的瘪着,看起来之前经历了什么。
这幅破破烂烂、油尽灯枯的模样,可跟谢清舒想象中的最终boss不太像。
见到天琅君如此模样,沈垣忍不住留意洛冰河的神色。只见他脸上是接近于木然的平静,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岳清源率先出手,他握住玄肃,连鞘带剑打了出去。
天琅君堪堪避过,轰隆阵阵,他身后洞壁被生生轰塌了半边,开了一个大洞,外面便是高空,飞沙滚石跌落,向下方坠去。寒气霍的流卷而入,细碎的雪花漫空飞舞,迷人视线。百丈之下的冰面上,隐隐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兽呜和厮杀声。
第一波南疆魔族已经落地了。
谢清舒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柳师兄一切顺利。
天琅君虽没了一只手,但是打起架来风度仍分毫不乱,笑道:“其实我本来没有合并两界的意思。偶尔越界,来这边唱唱曲,读读书,挺好。不过,既然都在白露山待了那么多年,不真如你们所想做点什么,还真是有点不甘心。”
岳清源指尖一弹,玄肃出鞘三寸,灵力暴涨。天琅君身上骨骼错位般咯咯作响,“咦”了一声,道:“果然是掌门。”
他伸出一手,直接握住玄肃剑锋,恍如无知无觉,笑道:“为何不尽数拔出?只是这样,还奈何不了我。”
岳清源目光一沉,刚要把玄肃再出鞘几寸,却被身旁的沈清秋按住了手。
沈清秋摇了摇头:“师兄,不可。”
岳清源作为掌门,第一次露出这样惊疑不定的表情,他定定地看着沈清秋,似乎有满腔的话要说。
一旁的洛冰河凉凉道:“他奈何不了你,我呢?”
天琅君笑容未褪,突然,一道强劲的魔气如斧砍刀劈般袭来。他仅剩的那只手脱臂而出,被狂风卷起,飞出洞外,直坠下埋骨岭。
——洛冰河终于出手了!
这对父子再次对上,这次,终于轮到天琅君毫无还手之力。
洛冰河两眼红得刺目,紧绷着脸,出手狠戾,毫不容情。天琅君现在双手皆断,竟然有了左支右咄、应接不暇之态。
洞外的竹枝郎感受到主人受困,却根本拔不出钉在身体中的剑,只能不断挣扎,大股大股的鲜血从伤口流出,在脚下汇成一片血滩。
谢清舒实在忍不住了,她来到洞外按住竹枝郎的双肩:“不要挣扎了,你会伤得更重的。”
竹枝郎的眼中好像有泪。
“但是,他不仅是我的主君,更是我的舅舅啊。”
……舅舅?
谢清舒愣了几秒。
就是这几秒,洞内天琅君和洛冰河已经分出了胜负。
洛冰河缓缓收手。天琅君平静地站在他身后两丈之外只站了一会儿,他就姿势优雅地倒了下去。
——打完了?这么简单?
洛冰河转回身,滴血未沾,气定神闲,问身旁的白衣男人:“要杀了他吗?”
他指的是天琅君。竹枝郎闻言,握住正阳剑身,奋力外拔。他脖子脸上鳞片暴起,一阵用力使伤口更加血流如注。
心魔剑还在源源不断散发着紫黑之气,下方厮杀之声越发清晰。恐怕埋骨岭的下落仍在持续,不知距离洛川冰面,还有多少距离。
岳清源朝插着心魔剑的岩壁走了几步。沈垣叹气道:“事己至此。天琅君,你收手吧。”
现在收手,还不算太晚,如果天琅君继续往心魔剑中输送魔气,就真的只有杀了他才能阻止合并了。
天琅君却忽然扑味一下,笑出了声,笑声在山洞和岭中回荡。
他像是觉得十分滑稽,歪头道:“和你们斗了这么久,我这副身体,消耗不可谓不大,我连给竹枝郎维持人形都已经很困难了……你以为,一直撑住心魔剑魔气供给的,究竟是谁?”
这句话他说的不快不慢,可进了沈垣和谢清舒的耳朵里,一字一句,听得二人如坠冰窟,脖颈渐渐僵硬起来。
“你是该叫人收手。只是,那个人却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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