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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5日,安清市。
精神恍惚的高兰,已然对儿子撞破隐秘毫无反应。她虽有一种癫狂无状,却在凌晨三点暗色的背景下,映出些英雄赴死决绝的姿态:
“她肯定有份的……我如果死了……这封信你去右仙找他们要才行。”
“谁是‘她’?”
“信?”
刘淇站直了身子,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只顾那个网站,根本没太过注意母亲发出的那封信。
说完话的高兰情况似乎更严重了,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还未细看的刘淇只得先将网站的事情放在一边。无论他怎样安慰和解释,高兰始终嗫嚅着,只是声音大了些。
“什么?你说的是谁?”刘淇凑近,引导母亲说出声来。
正听到几个音节,床头柜上高兰的手机屏幕突然间亮了起来。高兰的神经随即一紧,猛地抓住刘淇,整个人颠跛着拐到他身后,吱哇地打着空气乱叫。
高耸的颧骨牵扯着脸颊上发肿的红肉,好像一颗糜烂的荔枝爆出的果肉,跟着她的癫狂一起跳动。
神智随时在清醒和混乱中交替,高兰根本安静不下来。生怕再引来邻居的刘淇接通了电话,将手机举到她面前,示意只是由二姨打来没有危险,暂时稳住了她。
电话那头,高菊语气尤为关切,这让倍感疲倦的刘淇眼睛一酸,稍微找到依靠的他忍着心头的苦涩,视线仍没有离开母亲。
“现在还好,可是……”眼见母亲此刻正盯着自己,刘淇难再往下说。
好在高菊十分了解情况,压低了点声音,嘱咐他道:“我明白,她这些年就特别抗拒医生,你先别当面提要去医院,我到了之后再商量。总之这几个小时你先辛苦下,无论如何这一次要送去的了。”
他自然是想为母亲全面检查一下的,除精神状况外,这些年高兰并没有大病,偶尔小毛病都只在药店买药解决,对医院的抵抗力度非常大。究其原因,刘淇全然摸不着头脑。
而眼下,正在自己视线范围内的母亲,又做出怪异的举动。
高兰本就脚跛,难以长时间正常站立,但此时早弃掉了拐杖,浮肿得又红又透的耳朵贴上了墙,似乎感受不到肿痛一般,撑着墙踱来踱去。
刘淇眨了眨眼,倒吸口凉气,边观察着母亲,边忍住讶异继续和高菊说话:“好。您刚才也打过电话了?”
“总也不接。你先顶着,我刚找熟人送我过来,应该一早就能到。”
自不久前与刘淇那通电话戛然而止,高菊就开始四处找车,途中又联系不上,更是心急如焚。好在现在有了消息,她又叮嘱几句,没有再单独跟高兰说话,率先挂断电话。
刘淇看着径自扶墙踱步的母亲突然停止了动作,原本都扒在墙上的上半个身子也脱离开来。
他上前刚想说话,高兰却伸出只手拦住了他,自己整个人又都贴到墙上,彷佛里面有一块吸力巨大的磁铁,将她直往那里扯。
无论刘淇喊得再多,她依旧无动于衷。
此时,刘淇心里还记挂着电脑里那封信,趁着母亲还算安静,终于有精力细看。
发至【排队的人】网站的所谓的求助信,措辞跳脱,前言不搭后语,甚至逻辑都有些混乱,读来颇为费劲。
信中有大段重复的话,标点符号也混用一气,刘淇自己删减重组,终于大致读了个明白:
“今天,我接到通知书,终于实现心中夙愿,可以从家里离开,那个极其讨厌的地方,我讨厌的地方,在心里,我始终觉得我已经逃走了,但老天似乎跟我是宿敌,可能我上辈子就是做了太多错事,才罚我这么惨烈,谁让我命如此,那就如此吧,我偏要放肆,世上男人何其多,可我却不是,还是差了我一个的。
“今天,我接到了通知书,终于实现心中夙愿,可以从家里离开,那个极其讨厌的地方,我讨厌的地方,在心里,我们已经在‘美好世界’聊了很久,可能老天也觉得我太惨烈又刚强,她出现了,我们谈论的都是美好,都是世界,我对她无所不说,她对我言听计从,我穿着西装裙子,云林巷,我是去赴约的。
“今天,我接到了通知书,终于实现心中夙愿,可以从家里离开,那个极其讨厌的地方,我讨厌的地方,在你们心里,我再没有了什家,只是,我明明已经听了命运的安排,已经成了家人眼中的无耻之尤,为什么还要再惩罚我,世上少我这一个女人不少,却为什么要让一个混蛋活在世上……”
前后联系中,母亲从未跟他透露分毫的心事,还是隐隐浮现在刘淇面前。
细节不论,但当初母亲肯定因为感情问题被视作异类,她并不是那种寻常期待中的女人,却同样受训于相夫教子的要求。
而文字里提到的“她”,可能正是另一个同样被拆散的女性,两人惺惺相惜,所以才会出现这样极其幸福的感叹,以至于母亲在如今精神欠佳之际仍写下“美好”二字。
那到现在,这个“她”,此刻应该也和母亲一样,嫁作人妇生儿育女了吧。
终究论来,早已失控的精神状况,正是源于逼迫自我走进婚姻,长期的煎熬又只能惩罚自己。在长期的精神压力下,就再难保持清醒。
当刘淇被泛滥的同情所挟裹时,他突然想起来,母亲开始频繁在网站交好同性的时间,是在2006年。而当时他已经4岁了,所以父母正是因此而离婚吗?
但他无论在家里还是二姨口中,都从未听说过有父亲的存在。
抱着疑惑的目光,他朝身后沉浸在自我世界的母亲望去。
然而,眼前的高兰,举止却更加奇怪。
她的手握成拳,一深一浅地敲着空荡荡的墙壁。随即又歪下身子,趴在地板上,一时间整个人都匍匐在地,仅靠单膝在地上蹭着挪动,残缺的右腿拖在身旁,像极瘸了腿仍挣扎逃命的动物。
刘淇迈过去制止,高兰仿佛神思被抽走一般,只是低着一头散乱长发的脑袋,以几乎贴近地面的高度四处搜寻。
也就在这时,刘淇才发现,母亲的视线从始至终都停留在地上,所有的感官肢体不过是在为视觉服务。
突然,她像极了一条嗅到肉香的饿食多日毛发污脏的野狗,停在墙边衣柜的柜脚,整颗头刹那间扑了过去。
她扬手打断正要说话的刘淇,手指用极为僵硬的姿势,指向了斜下方。
现下已经凌晨四点十分了,世人正酣睡,附近单元楼里只偶尔亮起一两盏灯。
饶是这样安静,刘淇也从母亲所指的方向听不到任何声音。
失望之余,刘淇生出“我在搞什么,怎么跟着一个病人瞎折腾”的无奈。确实,他第一次遇上高兰犯病,思想上还没有完全把她从母亲转换成病人。
“听见了吗?有人在说话”,高兰做出十分谨慎小心的样子,声音更是小得可怜。她撑着半个身子屈膝坐着,嘴唇微抖,四处警惕地观望。
“最近总有人给我打电话,还一直不说话,然后我就听见……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就在电话那边,总是跟我说一样的话……”
“你别紧张,那就是你自己的声音而已。”
高兰打掉了刘淇伸来的手,用极其肯定的语气反驳他:“不是!我说完了他才重复的,一直在说。对面还是个男人,我怎么听不出来!”
高兰最近总感觉身边有人在盯着自己,特别是晚上,她总能听见动静,要么是隔壁,要是在楼下。是那种手机来电时振动的声音,响上一轮就挂断,过上一段时间又响起。
她已经好几晚没睡安稳了。不止如此,疲劳战在白天也接连打响,只是换成了真的来电。
承受不住的她,开始难以控制地想要捂住耳朵,堵塞无果后变成催人清醒的耳光和掐打。一次次的施压,可这些无源之声还是不绝于耳,像埋在泥地的炸弹般地,走几步就窜出来。
而且,电话那头一直没有别的声音,只像一个毫无感情却储力十足的机器人,单调地重复她说过的话。
她的恐惧和故作气势,全都被对方用棒球击回,带着摧毁性的速度命中脑门,将本就敏感的神经挤压得愈加脆弱,悬于一线。
更让眼下的她倍感绝望的,是她艰难理清思路后告诉刘淇时,他眼中闪出的不经意的怒意。那种“你看看,你又这样了”的想法,在被识破后的低头逃避,都深深地刺中了高兰。
听到母亲结巴的讲述后,刘淇的脑海活跃起来。
男人?是那封求救信里所说的什么“混蛋”?
或者说,母亲当年因为家庭原因最终屈服,嫁给了父亲却又难以抑制本心。离婚后的父亲充满怨恨,所以找上母亲要报复?
他还未深想,深灰色的瞳孔就映出了高兰轰然倒地的身影,刘淇急忙一伸手,制止住高兰倒下的趋势,稳住了母亲。
可能是时间太晚,加上一直精神惊惧,被冷汗浸湿的碎发已经杂乱地蓬上了脸颊,在她的颧骨上胡乱地打了几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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