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山应了一声,出来后便吩咐人将那个倒霉少年装上一辆运粮的牛车,连夜送去四十里外的兰溪镇苏家农庄。

    牛车吱吱呀呀地走了三十里路后,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伙计们赶忙打起火把,竖起旗幡,上书一个“苏”子,以金线镶边,周围纹着繁复的符文,有了这种旗幡等闲的魑魅魍魉便不敢靠前来。一路无事,又走了十来里地,前方忽然出现一座规模宏大的宅院,数百间房舍灯火通明,丝竹弦歌,人声鼎沸,宅院门口竖着一根旗杆,上面挂着一串红灯笼,中间的三个灯笼上写着“翠红院”三个字,这是方圆百十里内最上档次的销金窟。

    领头带队的王八吆喝着把车停在路边,一跃而下,来到后车,从车厢里拽出一个箱子,拿出一件丝绸衣裳换下身上的旧麻衣,取了粉盒扑了扑脸,扶了扶发髻,交代了赶车小厮几句,便迈着方步进了翠红院的门。

    这是平江府数得着的青楼,红牌姑娘个个身价千金,来此买笑的都是些富商巨贾、江湖大豪。

    王八只是个车夫,囊中羞涩,别说来这叫姑娘,就是到大堂喝杯茶也是没资格的,但他迈着方步走进院中时,一向势力的老鸨子却跟见了亲爹似的,忙不迭地迎上来,满脸堆笑,点头哈腰,伺候的恭恭敬敬。

    奉命照看牛车的两个青楼小厮一个叫小三、一个叫小五,等王走,二人便勾着赶车的小厮跑到一边吹牛扯淡去了,这老牛破车的,本也值不了几个钱,车头又插着苏家的旗子,平江府地界,谁敢打它的主意?

    一众小厮正聊的开心,冷不丁的听到一阵怪异的喘息声,声音是从头辆牛车的车厢里发出的!

    “什么古怪?”小三瞪着眼睛问。

    “唔,八成是苏浪那小子醒了。”

    赶车的小厮赶忙跑过去查看,却只见车厢里一个头上缠着纱布的少年正坐在那发呆。

    “你是谁?”小三喝问道。

    “你是谁?你不怕老子?”

    头上缠着纱布的少年以一种极其怪异的表情瞪着小三,后者冷冷地打了个寒颤,像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双手双脚分毫动弹不得,嘴唇发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狗/娘/养的,搁这耍横呢,真是瞎了你的狗眼,你叫什么名字?”

    眼见小三哑了火,小五骂骂咧咧冲上前去,劈手一把抓住少年的衣领,举拳欲打。

    少年勃然大怒:“狗/娘/养的,你敢打老子!”

    他双目圆瞪如铜铃,口中分明发出一声虎啸,不待小五回过神来,早一拳击中他的鼻子,趁着小五捂着鼻子后撤,便虎啸一声,生猛地扑了过去……

    王八正跟翠红院里的红牌姑娘盘肠大战,猛然听得外面有人把门拍的山响,吓的他一腔豪情全化作冷汗泄了出去。

    “八哥,不好啦,打起来啦!”

    “嘈嘈啥呢,谁跟谁打起来了?老子正跟爱爱姑娘谈心呢。没空。”

    “讨厌啦,人家不叫爱爱。”

    “啊,那你叫什么?”

    “八哥,真出事啦。你带来的那个叫苏浪的小子疯了,把小五的耳朵都咬掉啦。”

    “啊?!”王八惊出一身冷汗,推开怀里的红牌,光着膀子就跑了出去。

    门外早围了一圈看热闹不怕事大的闲汉,四条壮汉死死地按住一个头上缠着纱布的清秀少年。少年双目圆瞪,满脸是血,狂暴的像匹发怒的老虎,望之令人生畏。

    翠红院看门小厮小五让人打的鼻青眼肿,一只手捂着耳朵,血从指缝里漫出来,涂的满脸都是,疼的他哀嚎不已。

    “八哥,您家这小伙计脾气可真大,小五不过是跟他说句玩笑,就被打成了这样,你说这可怎么办呢?”老鸨子喋喋不休。

    王八不耐烦地一瞪眼:“慌什么,一切有我担着。”

    喝退了老鸨子,轰走了看热闹的闲汉,王八这才走到那少年面前,皮笑肉不笑道:“苏浪,你他/妈搞什么鬼,为什么跟人打架?”

    “他骂我是狗/娘养的。”

    “骂你一句,你就拼命,你他/妈真是狗啊。”

    “你敢骂我!我杀了你!”少年眸中凶光大盛,嘶吼咆哮道。

    王时间不觉热汗淋漓,刚刚,就在刚刚,他分明从苏浪的眼里看到了一匹暴怒的猛虎。

    今晚的好事就此告吹,受了惊吓又折了颜面的王八连夜把小厮送到了兰溪镇郊外的苏家农庄。

    “他/妈的,这就是条好咬人的狗,你们谁也甭对他气。”交代了农庄总管苏高后,王八气哼哼地走了。

    苏高是苏家的老人了,伺候过前后三代家主,为人老成持重,对新近蹿红的王八打心眼里是瞧不起的,得知少年苏浪原本是铸剑室里的小伙计,便留了个心眼,待王八走后,他叫人先把苏浪关进破柴房里去,这也是这里的规矩——先晾他几天,杀杀他的威风再做计较。

    “老爹,别走,我怕。”苏高转身刚要走,忽然听得了一声凄婉的呼唤,他回头望去,那少年正可怜楚楚地望着他,清澈的眸中流着一丝令人心醉的——妩媚。

    苏高冷冷地打了个寒噤,心里直犯嘀咕,这小子的眼睛怎么……

    他慌忙掐了自己一下,赶紧闭上眼睛,对自己说:“眼不见为净,眼不见为净。”

    然后他就像做贼一样逃了出去,但,他还是像着了魔一样,脑子里老是浮现出苏浪那柔弱无助的表情。夜半三更,苏高一骨碌爬起来,像被人用丝线牵着一般孤身一人来到了关押苏浪的柴房,咳嗽了两声,随便找了个借口将看守的庄支了出去,然后忙不迭地掏出钥匙开了柴房的门,迎着那少年邪魅的目光一步步走过去。

    噗通,他跪在了地上。

    “老爹,您起来呀。”

    “唔。”苏高骤然惊出一身热汗,他慌忙站了起来,心想他/妈的老子这是怎么啦,见鬼了不成,我居然给他下跪,莫不是……

    他抬起头,又一次看到了少年的眼睛,一腔的疑惑顿时烟消云散。

    “孩子,你究竟有什么委屈?说出来,我就是拼了老命也要给你做主。”

    一声轻叹后,又是一阵嘤嘤的抽泣,少年的哭声把苏高的心都融化了。

    “我不该得罪王八叔呀……”

    “唔,你跟王八究竟有何怨仇?”

    “老爹,是我自己蠢,得罪了王八叔,我不该笑。”

    “不该笑?那是什么意思?”

    “王八叔去翠红院找灵桐姑娘,灵桐姑娘屋里有人就不肯见他,他便在楼下叫嚷,骂灵桐姑娘薄情寡义,灵桐姑娘恼了,说‘你每次来都一毛不拔,奴家体谅你,不与你计较,可奴家也要吃饭,奴家不招呼人,凭你来养我啊?!’大家伙就都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王八叔就恼了,往死里打我,还把我捆起来,说不给我饭吃,要活活饿死我。”

    少年说罢又哭,泪水盈盈,可怜楚楚。

    苏高破口大骂道:“王八这个不成器的玩意儿,灌两杯猫尿就找不到南北,看把你打的,啧啧,老子这就找他算账去!”

    “唉,算了,毕竟我也有错。”

    “你真是个好孩子。”苏高虽然脑子有些不清醒,但也不是真傻,找王八算账,理智告诉他根本不可能,王八是大总管眼里的红人,可不是他能得罪的起的。

    “嗨,可怜的孩子,别怕,别怕,这里是我的地盘,老爹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苏浪。”

    少年脆生生地答道,媚眼生花,老汉瞧在眼里,心里又是一紧,他哆嗦了一笑,使劲地地眨了下眼睛,又用力地拍了拍脑袋,心里问自己:苏高,你他/妈到底是怎么啦,中邪了不成?!

    然而等他抬头再次看到少年的双眸后,他却一把握住少年的手,柔声细语地说道:“我膝下无子,你若不嫌弃,就认我做义父,咱爷俩也好有个照顾。”

    “苏浪自幼无父母,若老爹不嫌弃,苏浪就有依靠了。”

    这孩子真是聪明伶俐又识大体,怎么瞧怎么顺眼呢,若不是年纪大了身体虚,啊哈,当然能认作义子也不错。

    老汉如获至宝,笑的山羊胡子都翘了起来。

    拜了苏高做义父,少年陡然身贵,柴房是不用住了,庄连夜给他安排了一间清幽干净的小院,他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吃了顿丰盛的宵夜。

    夜已深,万籁俱寂。

    少年没有脱衣就寝,而是盘膝坐在床上,闭着眼睛自言自语道:“你们两个闹够了没有?这是一具肉身凡胎,你们非要闹的这么张扬,是不是都活的不耐烦了?”

    话说的温雅克制,却自带着一丝威严。

    “是老虎任性胡来,与我何干呢?”

    一个温柔娇媚略带点邪性的声音自少年口中吐出。

    “我任性胡来?任性胡来是那两个混蛋,他们胆敢辱骂老子。”

    少年的声音忽然变得粗豪霸气,火力十足。

    “唉哟,唉哟,骂你两句又怎么啦,短你吃了还是短你喝了。人家小哥哥说的有道理,这里是江南平江府,周围都是人呀。虎哥哥呀,收起你那些没用的自尊来,这里不是大荒地,也不是你的屋山,你也不是什么屋山之王。”

    “骚狐狸,你就知道说我,瞧瞧你方才那副媚样,简直恶心死人。”

    “我恶心,若不是我小施妙计,哄住那老头,咱们现在还在柴房里受苦呢,你别忘了,咱们现在共用这一具肉身,我受罪就是你受罪呀,是不是呀,浪哥哥。”

    “浪,浪你个头!真他/娘的恶心!骚/狐狸,我问你,那老儿若是要你,你是不是也要给他呀?”

    “给他又如何,老娘不介意!只是,你别忘了这肉身你也有份哟。”

    “我呸!贱婢!骚/狐狸!真是恶心死老子了!喂,广阳宗那小子,你答应帮我解脱的。”

    “帮你解脱?哼,真是笑话,他如今自顾不暇呢。生魂夺舍,那是广阳宗的大忌,一旦泄露,他必被逐出师门,永世背上逆徒的骂名,那可真比要了他的命还要惨上百倍呢。是吧,浪哥哥。”

    “啊!快把我炼化了吧,我实在受不了了。”

    少年大吼一声,抱着脑袋栽下床去,满地打滚,痛苦的不可名状。然而片刻之后,他又重新端坐于床上,气色平和,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慢条斯理地说道:

    “逆天而行,必遭天谴,你我皆难逃一劫。虎兄,你既然不想活了,不妨帮我一个忙。”

    “唉哟,唉哟,瞧啊,广阳宗的人要仗势欺人了。”

    “骚狐狸,你有今日也是咎由自取!好好的非要去害人,这就是你的下场!”

    还是那个少年叹息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道:“九尾狐,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但事到如今,你也别无选择。这里是江南,如果暴露,我们谁也活不了。”

    “那就同归于尽好了,要死大家一起死,凭什么欺负我?仅仅因为我是一个弱女子?”

    “冲神之后,你灵力尽失,而我却懂得证道之法,或可在天劫降临之前结成内丹。我答应你,他日我重归师门,必会助你重生。”

    “我能相信你吗?”

    “骚狐狸,人家身出名门,很有信用的。”

    “口说无凭,你敢发誓吗?”

    少年果然就向本域主神发下了毒誓。

    “哎——”那个柔媚的声音叹息了一声,“我能怎么办呢,事到如今也只能任你处置了,小哥哥,我有个请求,他日你若超凡封神千万千万别忘了姐姐我哟。”

    “广阳宗那小子,快动手吧!我一刻也受不了这个骚狐狸了!”

    ……

    屋外,趴在墙根下偷听的庄小六和小九此刻面色寡白,额头满是热汗。庄里来了新人,按规矩今晚要打三十杀威棒,告诉他谁才是这里的老大。

    他们一早就准备好了家伙事,在头领苏宋的带领下翻墙进入柴房,正准备动手,谁曾想,半夜三更的,庄主忽然去了柴房,众人只好隐匿起来,透过窗棂远远观瞧,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苏高上来就给人家磕了一个,此后二人嘀咕了大半天,苏高全程恭顺有加,耗子见了猫一般,末了还收苏浪做了义子,子时还没过就给人家换了房间,还准备了一份丰盛的宵夜。这可是件天大的事啊,杀威棒是打不成了,为今之计,是赶紧摸清来人的底细,该跪跪,该舔舔,人在江湖飘,混口饭吃嘛,不寒碜。

    可眼下这情景……

    “好像是犯病了。”

    “还病的不轻。”

    “怎么办?”

    “扯呼!”

    一墙之隔的小树林里隐伏着二十多个庄稼汉,为首之人叫苏宋,是这帮泼皮无赖的头头,小六、小九都是他的手下。得知少年突发急病,胡言乱语,满地打滚,自己把自己摔的鼻青眼肿。苏宋咳嗽了一声,向众人说道:“这小子是他自己犯病,跟咱们可没关系。干了一天活,大伙都累了,还是散了吧。”

    本意是来凑个热闹,遇到麻烦事那还不躲?一时卷堂大散,跑了个干干净净。

    二日天刚蒙蒙亮,少年的院子门前就聚集了一群人,他们都是来此探听里面的消息的,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叽叽咕咕。

    苏宋来了,咳嗽了两声,人群变得鸦雀无声,他趴在门缝上朝里面瞅了瞅,直起腰身,说道:“来了就是咱们的好兄弟,今天是第一天,大伙都进去瞧瞧他。小六、小九,敲门。”

    两个小厮不情不愿地走到了门前,你推我搡,磨叽了半天,这才伸手去敲门,手还没碰到门,门却自己开了。

    一个收拾的清清爽爽的少年走了出来,十五六岁的年纪,唇红齿白,神清气朗,满脸洋溢着和善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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