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军行至帝丘郊野外的鄟泽,从鄟泽附近的山丘向北方眺望,卫国都城帝丘的高耸城墙清晰可见。

    为了防止引起外交事故,宰予下令随他前来的千人鲁军在鄟泽选取水草丰茂处扎营休息。

    而他本人则带着子贡等鲁国外交官员前往帝丘,请求拜见卫侯。

    宰予之所以这么小心,主要是两个原因。

    第一,是因为这次出使事关重大,而他又是主使,一旦捅出了什么篓子,他肯定得担主要责任。

    夫子在临行前,还曾嘱咐他,说:“机巧而又喜好限度的人,必定坚定。勇敢而又好问的人,必定会胜利。聪明而喜好谋划的人,必定能成功。

    予啊!你能在战斗中取得胜利,正是因为这三点啊!

    至于那些愚蠢的人呢,他们的行为则正好与之相反。

    身处高位受到宠爱,却专门嫉妒贤人,这是愚蠢人的本性。

    而世上总是君子少,而愚蠢的人占据大多数的

    因此地位高则有危险,责任重则会容易崩溃,这种情况可能会很快出现,你一定要谨慎小心啊。”

    夫子的话说的已经很明白了,这明显是在告诉他,鲁国国内有人嫉妒他宰予爬的太快,所以准备暗地里给他下绊子呢。

    现在这些人之所以没有冒头,是因为宰予现在风头太盛,又刚刚立下大功,所以不好发难。

    而一旦他把出使的事情办砸了,那等待他的就是一波又一波的反攻倒算。

    不过说回来,他的小辫子也的确不少。

    或者说,这年头但凡想在地方上做出点成绩,没有小辫子是不可能的事。

    明眼人都知道周礼中的部分条目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发展了,所以但凡是想治理好地方的大夫,是绝对绕不开礼制改革这一茬的。

    但问题在于,像是三桓这样的世卿家族,他们要搞改革可以直接从国君那里拿到明文命令。

    说破大天,人家是奉命变法,有鲁国公室作为背书的。

    但宰予这种弱势大夫就只能自己偷偷摸摸的搞。

    平时大家相处融洽的时候,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一旦关系恶化,那就是一顶违礼的大帽子扣下来,要治你的罪,你都没地方喊冤去。

    现在阳虎在位,所以季氏基本上是无条件支持宰予的。

    而孟孙何忌和他的关系也十分和谐,所以孟氏对菟裘的态度也很友善。

    至于叔孙州仇,他和宰予也无仇无怨,既然三桓中有两桓都支持宰予,那我们叔孙氏就少数服从多数吧!

    正是因为三桓的这种态度,所以宰予才能顺顺利利的在菟裘挺过两年。

    可如果哪一天他们的态度变了,那宰予瞬间就会被置于不仁不义之地。

    宰予每每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感叹:“说到底,仁义的解释权,目前还没有掌握在我的手里啊!”

    至于宰予出使卫国小心谨慎的第二个原因嘛,则是因为阳虎从前把卫侯得罪的太死。

    两年多以前,阳虎为了配合晋国进攻郑国,率军穿过卫国进攻郑国。

    照理说,这也就是照会卫侯一下,开口借个道的事。

    但问题是,阳虎不仅没有向卫国申请借道就擅自使用卫国的周道,更让卫侯气恼的是,阳虎班师回国的时候,不仅再一次通过卫国,而且还直接让鲁军穿越卫都帝丘。

    这种做法可就太目中无人了。

    卫侯得知这个消息后,气的下令让大夫弥子瑕领军追赶阳虎,打算直接和鲁军在豚泽开练。

    卫侯都直接放出话来了。

    大体的意思是,咱们谁也别请外援,就真刀真枪的碰一下子,鲁国的阳虎莫非真是欺我卫国无人吗!

    而后面之所以没打起来,还是多亏了卫国老臣公叔拔。

    其实这事儿本来也不应该归公叔拔管。

    因为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再加上腿脚也不好,所以早在几年前就向卫侯请命,告老退休了。

    平时呢,这位卫国的老干部就住在帝丘读读书、看看报,颐养天年,静待死亡的到来。

    老头听说了卫侯准备和阳虎碰一碰,而国内又无人劝阻的消息后,惊得连忙唤来家仆,甚至连拉车的马都没来得及准备好,直接就让仆从拉着车子带他去到卫国公宫面见卫侯。

    老头见到卫侯后,开门见山的说:“怨恨别人而效法他,这是不符合礼的。

    从前鲁昭公流亡在外时,国君您准备用先君文公的舒鼎、成公的宝龟、定公的鞶鉴作为酬劳,如果有人能送鲁昭公回国,就可以在这些宝物中任意选取一件。

    又允诺说,诸侯如果愿意为鲁昭公操心,那么您的儿子和我们这几位臣下的儿子,就可以把他们送去对方的国家作为人质,以此来展示您的决心。

    这些都是下臣们所听到的,关于您对于鲁国的恩德。

    现在您将要用小小的愤恨去掩盖过去的恩德,这恐怕是不合理的吧?

    太姒(周文王的妻子)的儿子里,惟有鲁国的先祖周公和卫国的先祖康叔是互相和睦的。

    而现在,您要效法小人的举措而丢掉过往的和睦,这难道不是中了小人的奸计吗?

    现在阳虎如此无礼,然而却毫不自知。这是上天要让他的罪过增多而使他灭亡。

    国君不如姑且等着看他的下场吧,您觉得怎么样?”

    公叔拔说了这么多,总结起来大概就是以下三点。

    第一,阳虎违礼吃‘奥利给’,您总不能也学他违礼吃‘奥利给’不是吗?

    第二,鲁卫两国世代交好,不能因为阳虎这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第三,人贱自有天收,让他继续狂,咱不收拾他,有的是人收拾他。

    卫侯仔细想了想公叔拔的话,感觉有道理。

    况且,现在就算和阳虎打一仗,打赢了的确出了口恶气,但鲁卫两国自此交恶是免不了的。

    而如果打输了的话,那就更丢脸了。

    反倒不如直接不管阳虎,反正他干出这种事,天底下明事理的人都知道到底是谁不对。

    再加上公叔拔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为了替国家进言,甚至于急的直接坐着人拉的小‘板车’就来见他了。

    老人家这么公忠体国,不采纳他的建议,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所以最后,卫侯只能无奈的咽下了这口恶气。

    但卫侯忍气吞声归忍气吞声,以宰予对他的了解,卫侯大概率是不可能把这事儿抛之脑后的。

    这一点,从他这几年对晋国的态度就能看出来。

    卫侯想跳反到齐国的阵营,说到底不就是因为晋国对他不客气,甚至于屡次在盟会上羞辱他吗?

    说白了,这就是个好面子的人。

    如果宰予不能提前把他安抚好,回头盟会上卫侯想起昔日的耻辱,突然给他整个什么活,那宰予可受不了。

    思虑之间,宰予已经来到了帝丘脚下。

    他四下观察着帝丘附近的人流,一时之间被这里的繁华所震惊。

    卫国虽然也曾盛极一时,卫武公时不仅曾帮助周王室的国人驱逐暴戾的周厉王,实现‘周召共和’,并开启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确切纪年——共和。

    实现‘周召共和’的第一年,即公元前841年,也被称为共和元年。

    而共和的和字,也正是取自卫武公的名字‘和’。

    而周召共和的意思,则是天子的二位卿士周定公、召穆公与卫武公卫和共同代行天子权柄。

    这便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共和行政了。

    后来周王室陷入犬戎之乱,也正是卫武公率军帮助王室平乱,并协助周平王完成东迁的壮举。

    为了报答卫武公的恩德,周平王更是在卫武公活着的时候,便直接将他的爵位晋升为公爵,以表彰他的功绩。

    虽然卫国祖上显赫一时,但自从卫懿公之难后,卫国在黄河以北的国土尽数沦丧。

    尽管后面继位的卫文公不懈奋斗,收拾了卫懿公留下的烂摊子,将只剩三十乘的卫国重新恢复为拥有三百乘兵车的中型国家,又兼并了邢国的土地,扩张了领土,提升了国力。

    但不论如何,卫国韬光养晦、休养生息几十年,终究是错过了诸夏各国发展扩张的黄金时期。

    而等到他们回过头来时,先前卫懿公丢失给戎人的土地都已经被晋国占据,再想讨要回来基本等同于痴人说梦。

    因此卫人也只能接受卫国只能算作一个三流国家的无奈事实。

    因此,在宰予的想象中,卫国的都城帝丘应当不会太大才对。

    然而眼前帝丘的规模,却丝毫不亚于鲁国的都城曲阜,甚至于在商贸繁荣程度上还要更胜一筹。

    这让他免不了大呼惊奇,当即引用了一句《虞书》中的《益稷》来抒发心中所想。

    “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

    (大臣们乐意办事,君王振作奋发,百工万业都会兴旺发达)

    而身为卫人的子贡听到宰予称赞帝丘,也忍不住臭屁了起来。

    “哼!算你还有点眼光。

    帝丘之所以名叫帝丘,就是因为这里乃是上古五帝颛顼的居所。

    帝舜在位时,商人的先祖契居住在这里。

    而等到夏后氏当政时,昆吾氏居住在这里。

    曲阜虽然同样历史悠久,但帝丘也丝毫不差,两座城市同样比临淄更加古早。

    而就商贸工坊来说,帝丘的商品种类甚至比曲阜更加繁多。”

    宰予听到这里,眉头不由一皱。

    “你这什么意思?和曲阜比商贸,和临淄比历史,还能这么玩?”

    子贡听到这里,也察觉到了自己似乎有些双标。

    他赶忙红着脸往回找补道:“夫子说过:‘与善人相处,就像进入有香草的屋子,时间长了闻不到香味,说明已与香气融合一起了。

    而与不善的人相处,就如同进入鱼铺子,时间长了闻不到臭味,这是被同化了。

    装朱砂的容器会变成红色,装漆的容器会变成黑色,因此君子要谨慎地选择与自己相处的人。’

    我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不会择人而处啊!”

    阴阳我?

    我不就是把你关了几天班房吗?

    至于嘛……

    宰予反唇相讥道:“我从前听夫子讲解《易》中的《损》《益》二卦。

    夫子说:自己减少的必定会有增加,自己增加的必定会有减少。

    所以说,学习的人,减损自己本来就多的东西,用虚心的态度接受别人的指教,才能成就完满。

    而按照万物的规律,事物完成后必定还会产生变化,完满的状态是无法保持长久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夫子才会说:自认为贤能的人,天下那些美好的话他是听不到的,而那些损毁道德的话,他倒是全都记在心里了。”

    子贡闻言,正想反驳。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马车的摇铃声,他与宰予向着铃声的方向望去,发现端坐在车上的是位白胡子飘飘的老头子。

    宰予身边有曾经出使过卫国的官吏,他看见这老者,立刻冲着宰予询问道:“大夫,要不要上去拜见一下?”

    宰予奇怪道:“你认识这位老者吗?”

    小吏笑道:“何止是认识啊!这一位便是卫之君子,上大夫蘧伯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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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遇见喜欢的月票,面无表情擦肩而过都是我善意的伪装。

    ——节选自《宰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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