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丘郊外园圃,卫国大夫们齐聚一堂。

    卫侯端坐于主位,在大夫们的见证下,他缓缓摘下头顶的玉藻玄冕放在地上。

    朱、白、苍三色玉珠落在地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犹如敲在在场众人的心头。

    卫国上卿北宫结见状,赶忙劝阻道:“您这是何故啊?”

    卫侯端正身子,缓声向大夫们说道。

    “寡人缺乏德行,但有赖于先君和诸位大夫的偏爱,于是在垂髫之年便开始在宗庙中祭祀社稷。

    寡人降生不到十年,先君便染疾离世,没有来得及向师保君子学习圣贤的道理,便承受了过多的福禄。

    因为寡人缺乏德行,所以不能在盟会中保全国家的颜面,让国家蒙受耻辱,让大夫们担心,让国人无法安定的生活。

    自古以来,犯下寡人这样过错的君王,没有不遭到罢黜的。丧失尊严的国家,没有不遭到灭亡的。

    但仰赖众位大夫的福气,卫国现在得以延续生存,寡人也得以保全性命在这里同诸位谈论国家的事务。

    可即便如此,寡人又怎么敢继续占据君位,而向大夫和国人们发号施令呢?

    寡人对不起国家,请各位大夫改卜其他人作为继承人,寡人愿意服从。”

    语罢,卫侯俯身向众位大夫下拜,以表辞让君位之心不可动摇。

    卫国的大夫们见状,连忙起身避开卫侯下拜的方向,劝阻之声不绝于耳。

    弥子瑕脸色难看的俯身请求道:“请君上收回成命,辞让之事,请恕我们无法奉行!”

    史鱼拜道:“您继位以来,已有三十年的时间。

    自献公、殇公之乱后,国势衰颓,社稷将倾,您秉承先君襄公的遗志,安抚国人、振兴事业。

    后遇齐豹叛乱,您命令北宫氏平乱,两日之内便安定了卫国。

    又赦免了公子朝的罪名,命令他领兵救宋,安定国内人心,结交邻近邦国。

    两次派遣北宫喜与诸侯盟会,以表彰北宫氏过往的功绩。

    赏罚分明,宽仁处政,没有人比您更了解其中的含义了。

    现如今,您怎么能抛弃您的臣民,说着什么要辞让君位之类的话呢?”

    蘧伯玉也摘下冠帽向卫侯请罪。

    “我听说,如果国君有罪,这多半是辅佐他的臣子没有尽到责任。如果您一定要辞让君位的话,也请下令追究我的过错吧。”

    北宫结看见满朝的大夫全都拜倒在地,急的连忙问道。

    “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您倒是给我们说说啊!”

    一直坐在卫侯身边的王孙贾闻言,立刻开口将昨日盟会上发生的事情如数向大夫们转达。

    “什么?!”

    弥子瑕闻言,气的脸都变形了。

    “晋人怎敢如此辱没我国的君王!”

    史鱼和蘧伯玉闻言,齐声请求道。

    “晋人无礼,这是卫国的祸患,哪里是君王的过错呢?”

    而北宫结则半张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他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开口道。

    “这……晋人虽然无礼,可我国毕竟是小邦。晋师十倍于我,如果贸然与他们决裂的话,恐怕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啊……”

    北宫结的话说的不好听,但奈何全是事实。

    这也是卫国国内大部分亲晋派的真实想法。

    谁不知道晋国傲慢无礼,六卿贪婪粗鄙,对待小邦盟友向来颐指气使、呼来喝去?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服从晋国是真的有可能挨打的。

    六卿再贪婪,也不可能直接侵吞盟邦的土地。

    晋国再无礼,也就是丢些面子而已。

    比起丧师割地,嘴上服个软,掏点钱贿赂贿赂六卿,似乎也不算特别糟糕。

    卫侯听到这里,并没有去和北宫结争辩。

    而是俯身拜道:“若是晋人只是羞辱寡人,为了国家社稷的存亡,寡人自然应该能忍则忍。

    只不过,晋人还对寡人说:‘一定把你的儿子和大夫的儿子送到晋国作为人质。’

    寡人不敢因为爱惜儿子而使国家陷入险地,但寡人又怎么敢擅自替诸位大夫做出决定呢?”

    卫侯此话一出口,在场的大夫们脸色齐齐一变。

    就连那些亲近晋国的大夫,脸上都忍不住多了几丝怒容。

    北宫结听到这话,也猛地皱了下眉毛。

    不过作为卫国的执政卿,他在思虑片刻后,还是向卫侯请求着。

    “如果这么做对国家有益处的话,您派公子去往晋国,臣下们的儿子又岂敢不背负着篾筐和牵着缰绳一同跟随前去呢?”

    北宫结此话一出,在场的许多大夫都纷纷对他侧目而视,眼中的愤怒几乎可以溢出来。

    在场的,谁不知道晋人强行扣留宋国大司城乐祁长达三年之久的事?

    乐祁作为宋国的世卿,又是盟邦派来的使者,晋人都能如此对待他。

    如果他们把儿子派去晋国,那还有机会活着回来吗?

    卫侯遭到羞辱,他们顶多是感到愤怒,不过愤怒之余,还是得以‘大局为重’。

    但让他们把儿子派去晋国,这就不是‘大局为重’的事了。

    因为,在场的大夫们真的有儿子。

    ‘大局为重’的目的是为了保全祖宗社稷,如果继承人没了,那还能有谁来延续祭祀呢?

    所以卫侯此话一出,不少原本摇摆的卫国大夫纷纷跳反,就连支持晋国的大夫也不再像是原先那么坚定了。

    弥子瑕这样原本就坚定站在卫侯一边的大夫,更是当场表示。

    “如果晋人真的如此无礼的话,我请求您下令,远离这样失去道义的国家。”

    卫侯叹息着:“寡人……寡人又怎么敢与晋国为敌呢?罢了,既然众位大夫不允许寡人辞让君位。

    那寡人还是命令太子蒯聩收拾收拾,准备出发去晋国吧。”

    大夫们听到卫侯准备让太子蒯聩去晋国做人质,一个个的脸都绿了。

    蒯聩是卫侯的嫡长子,也是卫国君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现在卫侯把他派去晋国,那他们这些臣子,难道还能随便找个儿子充数吗?

    语毕,卫侯就要起身离开。

    而一早就与卫侯通过气的王孙贾,则假意叹了口气,向着众位大夫说道。

    “那就请诸位大夫回去之后,也赶紧收拾一下吧。晋人那边催的急,要我们尽快把人送去。三天之后,我在社庙前等候诸位。”

    王孙贾说完,便摇着头离开了。

    徒留一众大夫面面相觑,他们有的怒不可遏,有的脸上阴晴不定,而剩下的则感到进退两难。

    脾气急躁些的,更是当场逼问北宫结。

    “北宫子,你素来与晋国交好,晋人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辱我君王,挟我嫡子,这难道就是晋人对待盟邦的态度吗!”

    “倘若晋人不想与我们结盟,那便不要派人前来盟誓。纵然晋国乃是大国上邦,但我遍览古今,还从未见过有哪个国家可以在盟会上如此羞辱他国国君的!”

    “我国乃是武王之弟康叔封所建立的国家,晋国乃是武王之子唐叔虞所设立的国度。以幼凌长,这是士人君子所应该认同的行为吗?”

    卫侯的话,可谓是把大家这么多年来对晋国的不满全都给激发出来了。

    北宫结虽然身为卫国的执政卿,也不敢在这个档口上替晋国说好话。

    他只得回道:“可我国才刚刚与晋国盟誓过,昨日才对着上天、神灵宣誓,现在就打算背叛,这恐怕也不合乎礼仪吧?”

    有人听到这话,怒而拍案道。

    “在威逼之下所作出的誓言,难道神灵能够听信吗?再说了,国君是得到康叔认可的人,如果决意背叛,神灵那边自然会有先君康叔去解释,这哪里是我们需要担心的事呢?”

    他不提这一茬还好,提了这一茬,众人不由得想起了当初卫侯奇妙的上位史。

    卫国的上一任国君卫襄公没有嫡子,只有宠妾婤姶所生的两个庶子,而卫侯又是庶子中年纪小的那个。

    至于为什么他能以庶幼子的身份上位,这还是和婤姶生他时做的梦有关系。

    婤姶怀孕的时候做梦,梦里有人对她说:“我康叔也,令若子必有卫,名而子曰‘元’。”

    这个孩子生下来以后,就是当今的卫侯元。

    虽然一度有人猜测,婤姶的这个梦纯粹是她编造出来的。

    婤姶的大儿子公孟絷天生跛脚、相貌也不出众,脾气也很暴躁,并不招人喜欢。

    她本人也更偏爱身体健全、样貌俊美的小儿子元。

    这个梦也不过是婤姶为了帮小儿子上位,所以才胡诌出来的。

    但不管怎么说,只要婤姶没承认这梦是编的,卫侯也成功的继位为君了,那大家就当这事是真的。

    不少大夫回想起这件事,顿时感觉底气又足了不少。

    但还是有人犹豫道:“可康叔只是说了国君必定拥有卫国,也没说国君可以背叛盟誓啊!”

    “这不会出问题吧?”

    说着说着,众人都将目光抛向了负责主管巫祝、祭祀的史鱼。

    史鱼只是说道:“当初武王伐纣时,用龟甲和蓍草连续进行了几次占卜,卦象都是不吉利。

    在孟津誓师时,天空突降暴雨、刮起大风,以致于道路两旁的树木都倾倒了。

    武王想要退却,太公望直接登上高台,从巫祝的手中夺下龟甲和蓍草狠狠地摔在地上。

    太公望说:‘龟甲朽骨,蓍草枯叶,怎么会预知吉凶呢?’

    于是武王下令出征,结果路过刑丘时,大雨一连下了三天。

    武王的乘马被雷震惊吓,死在了路途之中。

    武王的车轼也被大风折断,碎成了三节。

    武王想要返回,太公望又再次坚持向他进言:‘銮驾折断为三,是上天示意我们应该兵分三路。大雨连降三天,是在寓意我们为天降神兵。而您的马被震死,是上天示意我们要换乘骏马,加快东进的速度,这些全是吉兆啊!’

    于是武王继续行军,最终在牧野击败了殷纣的部队,从而取得了天下。

    由此可见,战争能否取胜,不在于占卜的吉凶,也不在于天象展现如何,而神灵的意志也并非不可改变了。

    论起祭祀神灵,没有比殷人更为恭敬的了。

    但只要武王占据了道义,那么即便是神灵责难,就还是不能阻挡他覆灭殷商的脚步。”

    史鱼这段话说完,在场的大夫终于都放下了心。

    “晋为不道,神灵怎能助他?”

    北宫结的心中也有些动摇,他问道:“可帝丘的国人并不想与晋国开战。没有国人的支持,即便我们想要与晋国作战,又怎么能做到呢?”

    弥子瑕开口问道:“昨天不是王孙子代替国君与晋人盟誓的吗?不如把他请回来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破解的办法。”

    “我这就去把王孙子叫回来,诸位先在这里等着,我去去便回。”

    一位大夫立刻起身朝着刚出门没多久的王孙贾追了过去。

    不多时,王孙贾便被请了回来。

    “王孙子,昨日盟会上晋人到底是怎么说的?”

    王孙贾回道:“就如国君方才所说。”

    史鱼暗示道:“难道如果卫国有了祸难,工匠和商人们就可以避免吗?”

    王孙贾眼中闪过一丝流光,他也是个聪明人,哪里能不明白史鱼的意思。

    王孙贾开口道:“晋人除了要求国君和列位大夫的儿子作为人质,还要求将帝丘的工匠和商人迁往晋国,让他们去侍奉我国的太子与各位君子。”

    弥子瑕听到这话,当即起身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大事可成了。”

    史鱼也起身冲着在场的大夫们说道:“现在列位应当知道要怎么做了吧?”

    北宫结犹豫着,终究是咬着牙回道:“既然诸位的意见都是如此,北宫结又怎么敢不服从诸位?就这么做吧!”

    ……

    数日之后,帝丘社庙前,人头攒动,哭闹声响成一片。

    卫太子蒯聩站在队伍最前,跟随在他身后的,是一群身穿粗麻衣、手牵马缰的大夫之子。

    而在他们之后,则是由数百名工匠和商人组成的长队,他们与妻儿相拥而泣,哀叹着自己的命运,为这一次阔别家乡的漫长旅途感到悲哀。

    这几天里,晋人在盟会上的所作所为传遍帝丘的大街小巷。

    每一个卫人都知晓了晋人的暴虐,以及他们欺压卫国的行为。

    因此,这些工匠商旅与他们的妻儿也知道,这一次去往晋国,很可能就是一去不归了。

    诸夏子民向来思念故土,也正因如此,所以在礼法中,流刑一向被视为仅次于处死的重罪。

    而现在,这些即将迁往晋国的匠人商人,无异于被判处了流刑。

    妻离子散,与家破人亡相比,又有何异呢?

    王孙贾站在社庙的高台上,看着台下的乱象,又抬眼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忽的高喊一声。

    “时辰已到,准备出发!”

    一声令下,然而不少人却仍旧不愿撒手,随行护卫在旁的甲士试图将人群分隔开。

    可这些人抬眼望去,附近都是自己的街坊邻居,随队出发的人力还有一些是同辈亲族,所以在努力了一阵后,他们也不忍动手了。

    站在最前排的大夫之子们看到这个情况,一个个气的把背在身上的篾筐往地上一摔。

    他们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性急冲动的年纪。

    看到国人一个个沦入这样的惨地,他们哪里能咽的下这口气?

    这群人来到王孙贾的面前跪地请愿道。

    “大夫!我等只听说过战争失利后,才要派遣人质、进献财物。现在战也未战,就打算派出人质向晋人求和,天下间有这样的道理吗!”

    有了他们带头,那些一直憋着满肚子邪火的甲士们也终于忍不住了。

    他们也来到高台下请战道。

    “卫国虽小,晋国虽强。但我们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愿如此活着受辱!”

    请战之声响彻全场,那些准备出发前往晋国的匠人商旅也纷纷跪地。

    “我等不敢惜命,只求尸首埋于故土。”

    而那些站在街道旁围观的国人们,看见同胞的如此惨重,也担心这样的命运不知何时会落在自己的头上。

    他们也大声嚷嚷道:“我等也向大夫请战!请大夫将我们的话,转达给国君!”

    社庙高台上的大夫们看到此情此景,也纷纷向王孙贾点头。

    王孙贾不敢怠慢,他向众位国人拱手施礼:“王孙贾,岂敢不从万民之所愿?!”

    他调头走向社庙,请出了身着丧服在社庙祈祷的卫侯。

    民众见卫侯走出,纷纷伏地请愿道:“请国君下令与晋国开战!”

    卫侯看到这里,被气氛所感染,胸口也忍不住涌上一股悲壮之情。

    他朗声问道:“如果卫国背叛晋国,晋国连续攻打我们五次,该怎么办?”

    国人高举手臂,甲士振戈捶胸。

    他们齐声回道:“晋五伐我,卫犹能战!”

    王孙贾上前问道:“那么应当先背叛晋国,发生危险再送人质,还不晚吧?”

    卫侯闻言,只是微微点头。

    “取我剑来!”

    他一把扯下身上的丧服,露出掩藏在服饰下的丹漆犀甲。

    卫侯从王孙贾的手中接过长剑,剑刃出鞘直指西方。

    “背盟,叛晋!”

    ……

    曲阜郊外,宰予坐在晃晃悠悠的战车上,他的身后是一辆辆装满了粮食的大车。

    他的手里捧着两份分别从帝丘和临淄传来的报告。

    宰予的眼睛扫过上面的文字,嘴里啧啧道:“齐、卫出兵,联合伐晋。天下不太平啊!”

    子贡坐在宰予的身边,他的手里同样捧着份文件。

    “你还有心思笑?你看看这是什么。”

    宰予接过文件,只看了一眼,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阳虎这是犯病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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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者,选下一届话事人的问题上,你会支持我吧?

    ——节选自《宰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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