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声好哥哥,  我许会考虑你的愿望。”

    “好哥——”

    “考虑过了,不允。”

    “哈哈哈——”

    夜无垢大笑,扇子都忘了摇:“你胆子这么大,  真的没被人打过?”

    朝慕云相当淡定:“你处处撩闲,  不也好好活到了现在?”

    被人当面挑衅,  夜无垢这两年已经遇到很少了,  但如对方这样,  始终淡定如一,  明明病体荏弱,  胆子还这么大的,  夜无垢没见过,  着实有些新奇。

    “再次提醒你,”他眯着眼梢,  仁至义尽提醒,  “我的便宜可没那么好占,  今次总该算你欠了我,下回必得在别处讨回来,  你可能会……很、羞、耻、哦。”

    朝慕云面无表情:“那就等你想到了再说,现在,派个人去问话。”

    “好啊,”夜无垢扇子点了点,  招沐十前来,“朝公子想从谁开始?”

    朝慕云捧着茶起身,走向一个房间:“他。”

    是薛谈的房间。

    顿了片刻,夜无垢才跟上来:“你原本想问的,  应该不是他?”

    这男人竟然看出来了。

    朝慕云微颌首:“既然大人给了机会,  将嫌疑人聚于一堂,  我自然要善加利用——放心,说两日就两日,绝不超时。”

    夜无垢一个手势,沐十记下纸上问题,就推开了门。

    问薛谈的几个问题很简单,第一个:“方才刺客入寺,混乱发生,你在何处,做什么?”

    薛谈一脸‘这还用问’:“还能干什么,在房间睡觉啊。奇永年死了,大人问话问完了,说不让走动,除了睡觉也干不了别的,等樊正达也完了事,我们就一起上床歇了,不过今天事儿太多,我们俩都没那么快睡着,就隔着床聊了会儿天,外头乱起来时我还没睡着,樊正达就不行了,还是我给拎起来的,他今天倒是有眼力劲,从地上捡了把刀,说护我先行……我还怪感动的,算他有良心,大不了就会回去,我也不闹他要酒喝了。”

    沐十面无表情宣读问题:“你可认识来寺刺客?”

    “我打哪儿认识去?”没有大官在场,薛谈看起来很放松,“这黑灯瞎火的,哪哪瞧不见,谁知道谁长什么样子,是谁?”

    “你曾在寺中丢失一样东西,竹质,它为什么很重要?”

    薛谈皱眉:“这个也要说?”

    沐十没说话,但他的脸色足够唬人,面无表情时,相当有压力。

    薛谈啧了一声:“行吧,谁叫我倒霉,沾上这种事……那是一个女人送我的竹笛,我就这么一个相好,送的东西虽不贵重,好歹是心意,我要是不收好,下回怎么见她?我可还是个光棍呢……”

    房间内二人一问一答,房间外,两人靠着小窗观察。

    夜无垢看看房间里的人,又看朝慕云,双目凛凛:“可有所得?他说谎了?”

    人们会下意识掩盖自己不想说的东西……

    朝慕云目光微深,当然有所得,但他没细说,只是平静看向夜无垢:“他有没有说谎,你不是也知道?”

    夜无垢:“嗯?”

    “他丢的这枚玉笛,不就是你拿走的?”

    朝慕云记得很清楚,薛谈丢东西这件事,就发生在他们第一次面见巩直之后:“你想查黄氏,想最快速度知道嫌疑人们到底谁心怀鬼胎,院外那所谓‘有人呼救,知道谁是凶手’的乱相,应该是你故意安排的?你拿走薛谈的东西,也是因为他话最多,你希望他继续冲锋陷阵——水搅浑,有人急了,有人怒了,有人无法再保持平静,不就方便你观察甄别了?”

    拿了别人的东西,自然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有什么特征,也完全可以分辨,薛谈是否在说谎。

    被看出来,夜无垢也不装了,摇着扇子,全无羞臊羞愧:“那笛子看起来的确不值钱,只笛尾雕花不错,这个薛谈不老实,不管是不是别人送的,他看上去都不像是很爱惜的样子,那东西脏兮兮,油乎乎,恶心的很。”

    朝慕云抬眉:“油乎乎?”

    “谁知道,也可能用了什么特殊的保养油,色黑斑驳,全无赏趣,这么脏的东西,我不可能匿了他的,待案破后,自当归还,”话音未落,夜无垢朝朝慕云快速眨了下右眼,“你也知我现在身份,暂时不能露馅。”

    朝慕云沉吟片刻,又问:“竹笛本身,并不特殊?”

    夜无垢摇头:“瞧不出来。”

    朝慕云眼梢微抬,目光亮澈:“那我劝你,还是派人去查实的好。”

    很快,薛谈这边问话结束,沐十听指挥,转向小姑娘拾芽芽的房间。几个问题,她俱都配合,答的很快,只有在问她夜里到底在哪里睡觉时,她睫羽颤抖,小声问:“一……一定要说么?”

    沐十面无表情点头。

    拾芽芽捏着手指头:“在朝……朝公子房间隔壁。”

    “嗯?”

    “就……朝公子隔壁院子,有个房间和他的距离很近,我没干什么不好的事,也没敢出声打扰,我不是什么不懂规矩的人,真的!”拾芽芽低头咬着唇,声音怯怯,“我就是想离他近一点……近一点点就好,他身边没有可怕的东西,我心跳不会那么慌,也能睡的着……”

    这个答案,让门里门外都静了很久。

    “啧,”夜无垢扇子遮面,桃花眼里满是戏谑:“朝公子看似端方持正,一本正经,实则风流的很嘛。”

    朝慕云却知道,病人会下意识选择让自己舒适的空间和方法,或许是上次经历,让拾芽芽对他建立了一些信任感,认为他懂她,在他身边很安全。

    “花开见我,我见如来。”

    一样的事,不一样的人看到,不一样的想法。

    朝慕云没看夜无垢,眸底淡然:“阁下少想些肮脏的东西,人生会更美好。”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怎会是肮脏的东西?”夜无垢合扇,一本正经,“朝公子不要因为自己没有,就讳疾忌医,坦诚些,我或可教你。”

    朝慕云仍然淡淡:“既然知道,就别污蔑人小姑娘名声。”

    “啧,”夜无垢似笑非笑,暧昧视线把他从头看到脚,不知在想什么,“行,给你个面子。”

    问话未停歇,很快,沐十带着问题,转到另一间,武僧嘉善的房间。

    过程和前几个一样顺利,对方双手合十,满面悲悯,非常配合,问什么答什么,不确定的就说不确定,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情绪也似乎没什么起伏,回答的信息与文书卷宗一致。

    时间一点点过去,所有房间里的人观察完,夜无垢看着若有所思的朝慕云:“如何,朝公子可想好了?挑哪一个,让我见识你的真本事?”

    “他。”

    朝慕云抬手,指了一个人,樊正达。

    夜无垢收起扇子:“为何是他?”

    所有嫌疑人里,樊正达不是最冲动的,也不是最谨慎的,甚至在他看来,嫌疑不如别人大。

    朝慕云:“因为我们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

    犯罪心理学研究,和心理医生不同,虽都需要建立心理学知识体系,但心理医生是为疗愈病患,基础要求要有亲和力,起码不能有侵略感,你越让病患觉得踏实安心,越能营造建立信任感,也越容易帮助对方打开心扉,倾吐内心感受,因此情绪稳定很重要。

    犯罪心理专家就不一样了,学习领域包括现场痕迹鉴定,尸检法医学,法律学等,凡是罪案相关涉及的学科都要有所了解,除了要分析案情,给予搜索方向,对凶手和嫌疑人行为进行解读侧写外,很多时候,也会涉及询问嫌疑人口供。

    做坏事的人,是会撒谎的,聪明的犯罪分子会提前做各种预案应对,不聪明的打死不开口,跟你持久对抗,你就是结不了案,定不了罪。没做坏事的嫌疑人,也有可能存在或羞耻或善意的谎言,不说实话,就不能为案子破解带来帮助,而是反向拖累。

    犯罪心理学,就是解决类似僵局的利器。

    人都是有情绪的动物。任何人都不能逃过以下情感表达,兴奋,羞愧,愤怒,不甘……只要抓住了,就是突破口。而一个人的内心坚定,情绪稳定程度,决定了这个点好不好找,易不易突破。

    类似的事做过太多,朝慕云对自己很有信心,房间里这些嫌疑人,随便挑哪个,他都能打开口子,让人在情绪支配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是时长长短的问题,但为身体状况着想,自然耗费精力越少越好——

    哪里看起来最薄弱,就从那里下手。

    他又不傻。

    夜无垢已经让人搬来高椅,坐于其上,玉骨扇轻摇,摆好了观看姿势:“朝公子可还需要准备什么?”

    “不必。”

    朝慕云捧着热气氤氲的茶盏,一步一步,朝樊正达的房间走:“这杯茶已然足够。”

    殿外春雷已息,簌簌雨声成线,落在屋檐,落在石台,有微湿水气凝聚,空中随风卷来淡香,微甜,带着些薄涩的苦,是杏花。

    远处天边,已经微白。

    夜无垢看着朝慕云一步步离远,却始终在视野内的背影,感觉好似抓住了雨后那抹天青,郁郁葱葱,蕴生机蓬勃。

    房间里,听到门响,樊正达抬头:“怎么是你?你来做什么?”

    上眼睑提升,虹膜上缘充分露出,随后眉毛给予压力,眼睑线转折,眉头皱起,鼻唇沟加深——

    这是惊讶之后转不满的情绪表达。

    就力度而言,对方可能不仅仅是不满,还有厌恶。

    朝慕云对此表示理解,毕竟每次遇到他都没好事,换他是樊正达也会不满。

    房间里有桌子,他将铜板藏在右手掌心,捧着热茶,慢条斯理坐下,更加慢条斯理启唇:“哦,一晚上出了这么多事,官差很忙,让我来代为问话。”

    樊正达:“你?”

    激动,羞辱,愤怒……

    朝慕云看着对方的脸,想樊正达此刻一定很想骂一句凭什么,大家都是嫌疑人,为什么待遇不一样,有的人要被问责,有的人可以问责他人,这不公平。

    他捧着茶,视线掠过樊正达身上,还是那套衣服,款式过时,并不合身,但料子很贵,樊正达就是生气的时候,也注意着不让手接触桌面,磨损袖子……

    这套衣服,他穿的很珍惜。

    朝慕云饮了口茶,决定从这里开始:“你很穷,也没什么出息。”

    骂人穷就算了,还怼人没出息!

    樊正达绷着脸,好似很沉得住气:“你就有出息了?还不是个庶子,被嫡母威压,为嫡兄让路!”

    可真正在意这种事的人,和不在意的平稳表达不一样,眉目平静时,眼部肌肉是彻底放松的,愤怒时会紧绷,眼头压低,上眼睑提升,双眉下压,对方对刺激源不只是紧绷而已,扩大的鼻翼看起来,下一刻就能喷气了。

    迅速变化的表情里,朝慕云还看到了停留非常短暂的一幕,颏肌收缩,上推下唇,嘴角下垂,在下巴和下唇中间形成凹凸不平的隆起——

    这是委屈。

    羞愤不甘,情绪焦躁……

    他有很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偏偏别人还那么浪费。

    朝慕云心下明了:“你的人际交往很困难,交朋友并不容易。”

    樊正达仍然绷着脸,但委屈的表情更深了。

    朝慕云声音略缓:“为什么常和薛谈在一处?”

    他若时时尖锐,樊正达大约非暴力不合作,他这么一缓,气质也温润了,樊正达就哼了一声:“不和他在一块,还能和谁?这里就他一个人愿意和我说话。”

    朝慕云:“可你分明很抗拒他。”

    “我没有,你瞎说!”

    樊正达觉得这个病秧子太过分,一下故意挑衅,一下舒缓温柔,转而又变的尖锐,到底想干什么!

    朝慕云轻轻一笑,他想要的,当然是最大程度调动对方情绪。

    “你自己也知道的,不是么?此间‘亲近’只是偶然,他想要的并不是和你交朋友,也没有互利互惠,而是确保你‘相看’这件事顺利,这一点对他来说很重要,可能有利可图……你能带给他什么呢?黄氏母女的高门大户,地位不俗的姻亲关系,人脉?还是他给你带来了一些利益,他身上有你想要的机会,遂你也虚与委蛇,又刻意表现?”

    樊正达双手环胸:“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说话时不仅双手环胸,还身体后仰,左脚踩在地上,右脚侧后些许,搭在椅子一角,这是一个厌恶性逃离的反应,话不投机,对方很不想继续沟通下去,又或者——

    刚好戳中了对方不想聊的点。

    朝慕云几乎立刻断定,樊正达并非不懂他在说什么,他非常懂。

    所以不想聊的是前者,还是后者?

    指尖摩挲着茶盏壁,青釉瓷触感滑润,一点点暖了指尖。

    朝慕云又道:“此次相看,他是陪你来的,还是本身这次议亲,就是他找的机会?”

    樊正达怔住,口鼻微张,双眉提升,并向中间聚拢,上扬,此同时嘴巴下意识张得更大——

    这是一个很标准的冻结反应,先惊后怕,就好像在说——你怎么知道?

    朝慕云垂睫:“你知道薛谈在干什么,对么?你想和他一起干?”

    樊正达立刻摇头:“他还能干什么,我也没有想和他合伙。”

    说的话和肢体情绪表达不符,他在说谎。

    “我观你们年龄相仿,家世背景似乎也相差无几,你甚至于读书一事强于他,可你现在一事无成,他却日子无忧,你想做什么,得处处寻人帮忙,他却是吃人酒席,受人请托的那一个——”

    朝慕云声音微慢:“你就没想过,也要过这样的日子?”

    樊正达紧紧抿着嘴,瞳孔转开,视线闪避,没说话。

    他胆子有些小,朝慕云知道,双手捧着茶,继续发力:“你看看你自己,一把年纪,无有家财,无有地位,连相看都得借衣服穿,人姑娘也瞧不上你……”

    樊正达双手握拳,牙齿微磨,情绪更加烦躁。

    朝慕云知道,戳中他的点了。

    “你被黄氏选中,来此相看冷春娇,是不是很荣幸?这样的大家小姐,可不会随便见外男。”

    “你有完没完!”

    樊正达终于爆发:“这种大家小姐怎么了,这种大家小姐还不是到了十八都嫁不出去!她配我还亏了么?她娘都没二话,她凭什么瞧上我!”

    朝慕云慢条斯理:“她是大家小姐。”

    “可她十八了!这年纪的女人在外头,孩子都能满地跑了,她装什么装!”

    似乎积了一肚子怨气,樊正达阴着眼:“女人到了年纪就得嫁人,就得生孩子,我好歹长的周正,又是头婚,不会叫她做后娘,她有什么可挑拣的!她有家世又如何,别人可是鲜嫩的年纪,鲜嫩的身子,也就我瞧着她长的不错,嫁妆什么的不计较太多,等再过一年,不,再过半年,她家要不陪嫁个家底给她,她都找不到哪个男人会娶!”

    朝慕云捧着茶盏的手顿住。

    怪不得是会说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人。哪怕自怨自艾,自卑怯懦,骨子里仍然有一种不知哪里来的傲气,总觉得自己是香饽饽。

    樊正达情绪反复被朝慕云拨动,一时起一时伏,憋的难受,火气积压,根本停不住——

    “这些女人都叫惯坏了!嫌贫爱富,磨磨唧唧,挑选夫婿要相貌佳,身世好,最好有钱有权,还得一心一意疼她,凭什么!她们除了生孩子还会干什么,人心不足蛇吞象,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活该嫁不出去!”

    “我还哄着她,捧着她,连她娘都小心伺候着,小食礼物准备了一堆,连龟池旁见面,她看了眼天边的风筝,我都咬咬牙,想办法跑去东面弄了一个过来,希望送她她能开心,结果呢,她连面都不见!她娘替她答应,说明日后山一起约着放,她都不吭声!”

    情绪接连爆发,心底火越烧越旺,樊正达眼角通红,觉得再没一刻比现在更恨,更委屈——

    “冷春娇她活该!她但凡身段放低一点,但凡别那么挑,怎会要靠榴娘娘保媒拉纤!但凡她点了头,应了要跟我,怎会有这桩祸事,横死在这里!”

    “榴娘娘?”

    朝慕云终于听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是谁?一个人,还是一群专门干这个的人?”

    樊正达登时止住,满面懊悔。

    他自知失言,但话已经说出口,无法再改,只能阴寒寒瞪向朝慕云:“官府的走狗,就是不一样。”

    朝慕云仔细看着他的脸:“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组织,对么?”

    樊正达眼神闪烁。

    朝慕云:“你是榴娘娘的人?”

    樊正达笑了,意味不明:“我可以是啊。”

    朝慕云:“薛谈呢?他是不是?”

    “他也可以是,”樊正达笑意更深,一脸破罐子破摔,“官府不是厉害么,叫他们去查啊。”

    “不急。”

    朝慕云并不介意对方的轻蔑和不配合,他坐在这里,就是解决这两个问题的。

    “你既然这都说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他身体微微前倾,脸上表情诚恳极了,“不若大家都坦诚些。”

    樊正达冷笑:“凭什么?”

    朝慕云微笑:“我不是官府的人,不知他们规矩,但我知道他们可以察实你说的话,也有可能被其他嫌疑人狡供伪证,继而怀疑你是杀人凶手——”

    “我觉得,你应该不介意多说一些,为自己洗清嫌疑。”

    “不急,你可以多考虑。”

    朝慕云茶喝的不着急,樊正达却越来越焦躁。到底还是没能沉得住气,叫对方给算计了,有些事不应该说的……可说都说了,已经犯了忌讳,这条路算是断了,再也不能奢望,要是也不能让官府相信,那他岂不是没活路了?

    挣扎半晌,樊正达狠狠瞪了朝慕云一眼,还是说了。

    火绽榴红,烂若烟霞,石榴有很多对生活的美好寓意,广为人知的一点就是,家庭美满,多子多福。

    榴娘娘是一个组织的名字,或者说,规模没有那么大,充其量只能算个小团伙,创始人不知是谁,男女亦不清楚,榴娘娘只是坊间提起时的代称,行动低调到神秘,总是能恰到好处的找到合适的姑娘,说给各种不得志,不方便的男方。

    他们从不做那种正好年华,门当户对的媒人生意,不管高档次的冰人,低档次的媒婆,他们从不跟人家抢活儿,他们的客户定位,一定是有点毛病的。

    男方必定有某些确实的麻烦或不足,女方就不一定了,这个年代,连十八岁的年纪都能是巨大缺点,团伙只要盯上一个姑娘,什么缺点编不出来?

    甚至,他们接受‘定制’,比如有个男人看上了某个姑娘,姑娘瞧不上他,他们会有各种办法折断姑娘的傲骨,摧毁她们内心的坚持和信念,继而意识到,嫁给这个男人,是‘最正确’,‘最好’的选择,通常最有用的办法是拿名节说事,还有各种各样看似温善,对你好的劝说,实则是严酷训诫的行为。

    这里女人规矩多,日常出门其实是没有男人方便的,未出阁的姑娘,家里管的也严,但只要下足工夫找,总能找得到机会。姑娘们遭受这样那样的事,心中愁苦,自觉没有前路,除了乖乖嫁人,好像没别的路可走……

    “……榴娘娘是在做善事!是在帮助这些男女成就家庭,有些姑娘就是日子过得太好,家里养的太天真,不知世上过活的苦,生生觉得天底下的好事全都该是她们的,就该被好好教教规矩!”

    “哪有女子不嫁人的!哪有谁一辈子不受一点委屈的!天地阴阳,敦伦繁衍,世间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从天子到学究,谁敢说这规矩不对!这些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不过是太年轻,不肯听话,其实也就倔这一阵子,等成了家,生了孩子,一切就好了,她们终会感谢榴娘娘的!”

    樊正达理直气壮:“我不过是想娶房妻子,有什么错!穷便不能成亲了么!你们一个两个瞧不起我便罢了,她冷春娇竟然也敢!她凭什么!”

    朝慕云目光犀利:“……听你之言,不似她瞧不起你,是你心底里,瞧不起她吧?”

    这个人,从始至终,没有对人家姑娘尊重过。

    “她可有当面嘲讽于你?可有辱骂于你?可有将你的东西砸到你脸上?”

    樊正达讪讪开视线,没有正面回答,嘟嘟囔囔:“瞧不瞧得起,我自己心里清楚,用不着你教……”

    他继续说这个榴娘娘,含含糊糊,词不达意。

    朝慕云分析总结了一下,大约就是榴娘娘团伙各有分工,有人负责前期寻觅目标,有人负责接单,有人负责过程跟单,有人负责处理一切麻烦,但团伙内部人并不多,有时一个单子能养他们一年,遂他们接单也不多,外面知道的很少,但好像从没听说过会草菅人命……

    樊正达应该知道的也不多,口供里有事实描述,有道听途说的部分,也有很多遐想编造。

    手上捧着的茶已经凉了。

    朝慕云放下茶盏:“既然榴娘娘做的生意都比较‘高端’,你是怎么入他们的眼的?”

    要身份没身份,要地位没地位,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只是‘有缺点’,并不足以成为别人的客户目标。

    樊正达捏紧了拳,没答。

    朝慕云却已经有答案:“你想加入榴娘娘?”

    樊正达没说话。

    但看他的表情,朝慕云已经懂了。

    “冷春娇应该还没经历过——所谓榴娘娘的‘训诫’。”

    樊正达哼了一声:“她运气好,死的早。”

    ……

    房间门关上,朝慕云出来,夜无垢扇柄轻敲掌心,为他鼓掌:“很厉害嘛朝公子,你很懂怎样戳人肺管子,让人爆发啊。”

    朝慕云走近长案,将冷茶倒掉,换上新的热茶。

    夜无垢看着他坐下,捧起热茶:“朝公子选人,是不是也有讲究?”

    朝慕云淡淡颌首,当然。

    经由此前信息,推测出有特殊团伙的存在,团伙执行点为相看,那今次之事,正在进行相看的樊正达就很关键了,别人不知道,他必定知道一些,多多少少,都是突破口。

    这个人胆小又自负,骨子里埋着自卑,只要反复踩中他炸毛的点,就会有所得,甚至连特殊审讯技巧都用不上。

    “他是想进榴娘娘的人……”

    朝慕云思忖,照这个团伙挑选客户的方式,有点不太像,但又确实为他安排了相看。

    夜无垢看出他的想法,轻笑一声:“这有什么,是人,就有可用之处,可能樊正达刚巧稀里糊涂间,拥有别人很想要的东西,以此为置换,可能别人在做其它事的方式方法里,需要一个脑子不那么清楚的糊涂蛋搅浑水,也可能——别人外边计划里,需要一个炮灰,又舍不得死自己人,就随手抓一个喽。”

    抓壮丁,想要收为己用,总得给点甜头的。

    朝慕云微微一怔。

    他突然意识到,这里是古代,社会形态,规则法律,都和他曾经经历的不同,有些生命的损失,甚至是不违法的。

    “不是吧?”夜无垢似乎有些意外,静了片刻,才垂了眼睫,扇子掩唇,低笑出声,“经历人情冷暖,后宅厮杀,朝公子竟然还这般天真?”

    朝慕云不想解释,这事也没法解释,顾自拿过空白宣纸,在上面写下三个字:“所以现在很明显了,樊正达——是想进榴娘娘的人。”

    他之前就分析过这个组织的存在,案件嫌疑人,很可能分成的几个方向。

    夜无垢唇角微勾,掀袍就坐,挨着朝慕云,玉骨扇轻缓滑过案几,点了点旁边的嫌疑人口供记录:“这些人里,一定有榴榴的人。”

    朝慕云:“当然。”

    夜无垢:“是谁?”

    “我们可以分析一下,”朝慕云继续执笔,在宣纸上写下奇永年的名字,“别人存疑,他一定不是。”

    夜无垢扇柄抵着下巴,眉梢微微挑起:“你此前提醒我,他对凶手有过‘勒索’行为。”

    私欲暴戾,人心鬼蜮……凶案就没有太简单的,他可不是随随便便换个扮相,就来装演大理寺少卿的,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他做事自来认真,破案方向,疑点总结,逻辑思考,哪样都没落下,甚至想尽办法在这群嫌疑人里问供诈供,收获很多,想法也很多,但‘勒索’这个点,在看到奇永年尸体时,他完全没想到。

    可这病秧子,只是看了看案发现场,就提醒他金子去处,给了他‘敲诈勒索’的方向,让他一时极为震撼,甚至在察觉到危机来临时,有些舍不得这病秧子受罪,赶去驰援。

    “唔,其实我对他的死,也很意外。”

    朝慕云缓声道:“但确定是他杀,回想之前几次见面的经历,我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就是薛谈说丢东西——你挑的事,应该也在暗中观察,记忆深刻?”

    夜无垢手一顿,突然回想起这一幕的几个细节——

    朝慕云看他想到了,继续:“奇永年在这里表现有些意味深长,话也说的非常慢,视线曾环视四周,在反问别人时,重音放在‘瞧见杀人’这样的字眼,仔细一品,他这话是不是对中间某个人说的,意思是我看见你杀人了,或者我知道你是凶手,不想我往外说的话——你知道怎么做。”

    “所以你让我去他院子里找金子。”夜无垢低笑,“那这凶手也是倒霉,刚把金子塞到自己兜,还没捂热乎,就得破财免灾。”

    朝慕云眸底墨色氤氲,如潭如雾:“聪明人,总是能想出各种办法化解危机,时间晚点也行,但今次不一样,大理寺少卿官威赫赫,志在破案,所有嫌疑人都拘在寺内,不得外出,金子在自己身边其实也没那么安全,何况杀人这口锅,总得扣在别人头上……”

    遂才有了奇永年疑似自杀这件事。

    夜无垢啧了一声:“这奇永年非是嫌疑人里最穷的,看起来不像是爱财的人。”

    朝慕云看了他一眼。

    夜无垢眉梢微挑,缓缓勾了唇:“因何这般看我?”

    “你此前不是说人心鬼蜮,处处皆是私欲?”朝慕云话音淡淡,“看起来不缺钱的人,未必不想要更多钱。”

    奇永年背景卷宗里,可还有这样一条——

    多年默默无闻,突然抓住了一个大机遇,有了官身,有了家财,在此之前查无此人。即便有了官身,说亲也不顺,正经人家都对他没那么欣赏,不愿嫁女儿给他。

    朝慕云有理由怀疑,奇永年得到的这个升官机会,可能不正派,或许就与财有关,而他说亲不顺,还能那么快找到姑娘嫁给他,现在这个姑娘已经去世半年……

    这姑娘怕也是经由榴娘娘渠道娶来的,他应该为此花费巨大,却未有一个好结局。

    “奇永年成亲花费巨大,或许不全都用来做采买聘礼,大半暗中流入了别人的渠道口袋?”夜无垢若有所思,“他可能单纯是榴娘娘的客户,让人狠狠赚了一笔,本人并不知榴娘娘底细,或知道一星半点,对这些狮子大开口的人看不顺眼——”

    所以才更会想到敲诈勒索。

    “你们搞我那么多钱,凭什么我不能收回来一点?”

    如此推测,奇永年的死就很清晰了。

    他比所有嫌疑人甚至官差,都知道的多一点,看见了,或者猜到了凶手是谁。他可能对黄氏母女并不熟悉,不知黄氏携了重金,可命案一发,‘金子不翼而飞’的话传出,他听到了,又知道凶手是谁,那金子去处,哪里还有别的可能?

    凶手干的不是什么好事,必然极力想逃脱,极力想掩盖,他只是顺势而为,发个小财,安全稳健,先以若有似无的话音重点吸引,再找合适的时机约见——

    他死亡的那个院子,甚至可能不是凶手约的他,是他约的凶手。

    凶手携金而来,心中必然憋屈,可能会阴阳怪气几句,奇永年看在金子的面上,会容忍一二,只要凶手会演戏,还真就能引导他的站位,控制他的方向,时机合适时顺势出手——

    奇永年只要被金子牵动心神,很难不被算计。

    至于地上的香烛纸钱,凶手可以提前布置,佐以话术宣泄不满,阴阳怪气,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在奇永年死后布置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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