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落满庭院, 春风浅荡珠帘时,夜无垢来了。
朝慕云正执了一卷书,靠在庑廊下的小桌边, 就着淡淡烛光看。
他脸色苍白, 穿的略厚,虽是春日,夜风温柔, 但以他的身体状况,也并不适宜晚上在外面多做停留, 房间里总要暖一些, 但今夜月色实在太好,满月盈盈, 风也温柔, 他有点不想错过。
“脸怎么这么白?”夜无垢顺势就摸了下他手背,“这几天热的人们都穿薄春衫了, 你怎么还冻成这个德性?”
朝慕云拍落了对方的手, 抬眼看了看对方,果然春衫薄, 肩膀腰线也就算了,连胸膛肌肉轮廓都能隐隐看到, 身体健康的武人就是扛造。
他朝夜无垢伸出右手。
夜无垢:“什么?”
朝慕云:“你再装。”
夜无垢将藏在背的油纸包递过去:“身体不好, 还这么馋?不怕甜的吃多了, 影响药性?”
适当的甜味的确可以压一压药的苦,可食的多了, 会与药性相冲, 导致体热痰多, 总归不舒服。
“哦。”
朝慕云敷衍应了一声, 打开油纸包,拿出一块软软糯糯,似点心又似主食的小东西,咬上一口,品着带着甜甜酒香的食物在唇舌尖抿化开的滋味,眯上眼,舒服的叹了口气。
世间唯美食正道,可以治愈一切!
夜无垢:……
“你的身体到底……”
“不关你事。”朝慕云阻了他的话,“多问无益。”
夜无垢以前并没有想管过,别人生了什么病,能活几时,关他何事?只是来往多了,难免觉得有些可惜,少了病秧子这样的人,世间不知少了多少趣味。
纵是现在,说出这句话的此刻,他也没想管,但朝慕云这般直白笃定的拒绝,他反而有些叛逆,突然就有点想管。
想要知道病秧子过得到底怎么样,闲着时都在想什么,这人看起来心眼多又坏,总是坑别人帮他做这做那,应该也不是表面上那么淡定……是个需要别人伺候的,有点娇气的贵公子。
贵公子虎落平阳,被家里人欺负,还下了毒生了病,一定很不好受。
他想给他治病,想给他寻医解毒,想让他过得舒舒服服,这个人应该多笑笑的,他笑起来很好看。
这些念头从心里冒出来,夜无垢突然觉得不对,距离感太近了些,他有些僭越。
可问都问了,念头起都起了,被人当场怼回来就熄火,岂不是很没面子?
夜无垢坐在朝慕云面前:“说说呗,中了什么解不了的奇毒,让我乐一下?”
朝慕云:“泉山寒。”
夜无垢本想说,江湖之大,有什么他不知道,有什么他没见过,只要这人好生求一求他,他可考虑帮忙,可人真的说了出来,他发现还真有点手足无措。
这毒他只听说过,并没有亲眼见过:“此毒霸道性烈,江湖上都鲜有,那高氏竟然给你……”
朝慕云本不想聊这个话题,对方非得问,他想着差不多回一句,对方也就没话了,谁知对方这么没眼色,干脆自己改变话题:“这米糕味美,从哪买的?”
良久,夜无垢才哼了一声,如了朝慕云的意,改变话题:“你那小厨娘不是会做?”
话题虽然变了,哼的这一声,多少有些酸溜溜。
朝慕云:“人一个小姑娘,我总不好天天使唤,顿顿说要吃,岂不显的我很馋?”
夜无垢情绪立刻被抚平,也不酸了,隐隐还有些得意:“同她不好意思,跟我就可以?”
朝慕云看了他一眼:“你一个大男人,江湖上的大人物,跟人小姑娘比?”
夜无垢:……
不知是月色太美,风太温柔,还是病秧子今天晚上太好看,他感觉自己有些不对劲,清咳一声,拍开带来的酒坛子泥封:“你可能饮?”
朝慕云:“一点点。”
酒液入盏,声音清透绵柔,如玉石轻鸣。
淡淡酒香随之蔓延,清冽润透,似乎还带着点点的甜。
朝慕云还未曾在这里饮过酒,端起浅酌一口,眼睛就亮了:“这是什么酒?”
入口不割舌,有酒液辣意,入喉有后劲,不会太冲,也没有太甜,只是回味时有一点回甘,颇有些引人入胜。
“桃花酿,”夜无垢又添满杯,“不太够劲,回味倒是尚可,适合你这病歪歪的身子,如何,可喜欢?”
朝慕云点点头:“入口绵柔,清冽回甘,不大醉人,又很醉人。”
酒的度数不高,多饮两杯也不会醉,可酒香营造出来的氛围很美,配着这月色暖风,不免令人沉醉。
夜无垢微微一笑:“我挑的酒,能一样?”
他执酒盏,与朝慕云浅浅碰了一下。
二人坐在庑廊,沐着月光,朝慕云只见他指骨修长,润着月光,有股别样,轻盈跳跃的美感,连他脸上的金色面具,头角峥嵘的样子都有几分可爱。
当收起所有棱角和脾气,就是一个傲娇鲜活,有自己选择趣味的年轻小伙。
“咳咳……”
朝慕云还是小看了自己的身体,多饮两杯,就有些受不住。
“你看你这破身子,还说不治了……”
夜无垢大手伸过来,替他拍背。
朝慕云见他又提此事,干脆扔过来一样东西给他。
“嗯?”
“你要的盐引。”
夜无垢这次顿住了,见病秧子不再咳,手伸回来,拿起小盒子,打开,果真是丢的那批盐引:“哪来的?”
朝慕云饮了两口茶,顺下喉咙间痒意:“江项禹给的。”
“他藏起来了?”话刚说完,夜无垢自己就摇了摇头,“不对,若是他藏起来了,我早就寻到了。”
朝慕云颌首:“他只是知道别人藏在哪里,并没有动。”
夜无垢就懂了。
还是长辈的争端。
江元冬和史明智争了小半辈子,在史明智死的时候,终于见到了曙光,盐引许是史明智不小心丢的,许是因他的死,东西没交接好,总之,被江元冬拿到了,既然有了,为何不能利用一下?
但他压抑这么多年,也知谨慎,不好当下立刻拿出来,脸上却难掩欣喜,江项禹做为他儿子,是每天接触最多,距离最近的人,只要留心,怎会不知道?
他对此事有异议,或是劝,或是吵架,和江元冬有很大的分歧,但很明显说服不了江元冬,之后江元冬也因年轻时做的孽,突然死了,江项禹心下更为不安,接连两人死亡,他不知道这件事同盐引有没有关系,怕无知之下得罪人,怕引来更大的灾祸,当然讳莫如深,对谁都不说。
但案子破解,案子里的事,案子外的事,过往和现在,朝慕云的作风令他信任,或者说,钦佩,是以在他离开公堂时,听懂了朝慕云最后的话,并且予以回应,遂这些盐引,便到了朝慕云手上。
“你知道,他一定会给你。”
朝慕云浅浅小酌,不置可否。
夜无垢:“你为何笃定他一定会给你,万一不给呢?”
“不给,我就不会想旁的办法?”朝慕云微挑眉,眸底墨色流动,“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夜无垢:“你……推理破案,予事实以真相,予逝者以安魂,是在破案缉凶,也是在蛊惑人心——你的确没有算计人心,只是让人信任。”
很多时候,让人信任得到的回报,可比诓哄坑骗多的多。
朝慕云放下酒盏,眼梢移过来:“这话有些过分,我蛊惑谁了,你么?”
他眼底盛着月光,唇瓣残留酒液,带着春夜独有的湿润感。
夜无垢心跳漏了一拍:“若没有蛊惑我,我一个堂堂……为何总会来寻你帮你?”
“堂堂什么?”朝慕云手撑着下巴,微微歪头,笑意携在唇边,“怎的不说清楚?”
夜无垢感觉有些渴,一口饮尽杯中酒,酒液入喉,又辣又灼,好像更渴了。
他松了松领口:“你明明知道。”
朝慕云就笑了,指尖落在青玉酒盏:“你是漕帮之人,观你能力作为,地位定然不低。你对京城熟悉,又不熟悉,熟悉的是消息,问你什么你好像都知道,这源于你漕帮渠道,但凡想知道的,都能打听,不熟悉的是,你只是知道而已,对人头不熟,对身边环境也在处处观察,而过分的观察,其实就是陌生感,你对京城不熟,才来没多久,是也不是?”
夜无垢早清楚他的本事,也不觉得被冒犯,反而很感兴趣:“知道我是谁了?”
“你虽戴着面具,但也招摇过市,显然不怕被人知晓,漕帮纷纭,尤其越是出奇,越显秘密的,越会引起旁人讨论,无论官场还是市井,吹牛聊漕帮的并不少,”朝慕云道,“近来漕帮变化,无非是客帮远道而来,同主帮斗的翻天覆地,听闻主帮念京帮帮主康岳,近日被闹的焦头烂额,整个京城都传遍了,远道而来的只有一个,客帮邸尾帮帮主,而这位帮主,江湖上流传的故事可不少,尤其一身过分华丽的紫袍,头角峥嵘的金色面具,还有那把玉骨扇……是不是啊,夜帮主?”
“夜无垢,”夜无垢笑了,“你可以叫我名字。”
朝慕云微笑:“好的,小垢。”
小垢?怎么这么像小狗?
夜无垢第一次对自己的名字起了怀疑,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个绰号方向:“还有呢?说说看。”
朝慕云便继续:“你看起来是在找盐引,但盐引有什么用呢?你们和官家的路子不同,盐引丢了,于官家的重要性高于你们,你做这件事,可是想在京城漕帮迅速立威,占据一席之地,然后另谋他事?”
夜无垢执起酒盏,随意轻晃:“你觉得,我想谋何事?”
“唔,这是要考我?”
大约饮多了酒,朝慕云并不似平时那般高冷疏远,眼角渐渐染上一抹绯红,仿佛融进了人间烟火,笑起来好看极了。
“招提寺一案里,你极为关注黄氏,但又不是那么迫切,我猜在你想做的事里,她只是个关键人物,你的目标在她背后之人,若我猜的不错,你现在就派人跟踪她的儿子,我说的可对?”
夜无垢不置可否。
朝慕云又道:“观你性格表现,幼年时成长过程大概不怎么好,你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不被人关注,许时当时压抑的狠了,你现在总想捣乱,穿衣服也是,总爱招摇——不过你这身衣服很好看,很衬你,倒是没必要改。”
夜无垢:……
朝慕云:“因为这段艰辛的成长历程,你对家庭的认知和普通人有偏差,你心中有个执念,也常会愤愤不平,并非是对自己不满意,是对那些对不起你的人很不满意——你在寻找什么?家人,父母,还是你的身世?夜无垢,这是你的真名,还是你给自己起的名字?你到底是谁?”
夜无垢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也没有被冒犯的懊恼,静了很久后,他伸出手,懒洋洋为对方鼓掌:“你说你这么聪明,干什么浪费心志做官破案,干点别的什么不好,三百六十行,你皆能出人头地,哪怕到我帮中,也会是爬到顶端,和我匹敌的对手,要钱有钱,要权有权,何乐而不为?”
朝慕云也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懒洋洋靠在椅子上,仰头看着天空:“你觉得美么?”
“嗯?”夜无垢有些没反应过来。
朝慕云道:“月色。”
夜无垢怔了下:“很美。”
今日是满月,无云无雾,星子寂寥,但也璀璨,众星环绕拱卫着圆月,月光皎皎如盘,仿若触手可及……是真的美。
“那喜欢么?”
“喜欢的。”
这样的月色,谁会不喜欢,谁会不驻足欣赏?
“看到喜欢的东西,会有幸福和满足感,做喜欢的事,也一样。”朝慕云声音有些轻,“我之爱好与众不同,总想看到人性的边际,到底是更丑恶,还是更善良,是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我总想看到更多的,不一样的风景。”
他在这个领域,总有很多的好奇心。
这是第一次,夜无垢亲耳听到朝慕云说喜欢一样东西。
这个人总是站得很疏远,不管是哄人帮忙,还是坑人做事,他好像都是计随势变,是当下环境限制的不得不这么做,很少见他有什么真正自己的追求。
原来是这个……
有这么一刻,夜无垢觉得,这个人讲说‘喜欢做的事’的样子,像天空中的星子一样,在闪闪发光。
“怦怦——怦怦——”
是自己的心跳。
夜无垢突然意识到,拒绝没有用,不承认也没有用,他好像真的动心了。
他现在突然感觉,如果些刻朝慕云问能不能看他的脸,他的答案,可能会跟白天不一样。
但对方没有问,他心中感觉有些奇妙,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
“你考了我半天,总觉得有点不大公平,”朝慕云啜了口酒,“不如你也说说看,我喜欢什么?”
夜无垢怔了一下:“你喜欢什么?”
朝慕云抬眉:“不知道?”
夜无垢:“喜欢月光?”
朝慕云微笑:“再猜。”
夜无垢下意识将目光落在油纸包上:“你喜欢甜甜糯糯,软乎乎的点心,平时吃饭也是,似乎不喜欢费牙的东西,你不会梳头发,每次鬓边都会落下一缕,稍稍有点糟糕,但并不难看,你不喜欢睡懒觉,习惯早早起床,你喜欢看日出,但午后阳光好时,你总会想在椅子上懒一懒,赖一赖,你好像没有特别喜欢的颜色,但衣柜里但凡有绿色的衣服,你从来不穿……”
朝慕云拿起最后一块糕点,慢悠悠啃:“看,你不是都知道?”
夜无垢:……
他突然感觉,不知什么时候起,对这病秧子已很关注,下意识为他做了很多事,也记住了很多东西。
不行,他不能让这个人简简单单死掉,太可惜,他还没有看到更多的风景,他现在有一种冲动,立刻马上寻个大夫过来,给这个人看病的冲动……
是时候去打听打听擅使毒治毒的人了。
久久没有人说话,气氛似乎有些僵,朝慕云懒懒开口:“你要找一个人算账,此人在京城似乎有些权利,你在江北够不着,只能过来京城讨……进展如何,可还顺利,需要我帮忙么?”
反正对方什么都能猜到,也没必要再瞒,夜无垢只是心有所感:“你想帮我?”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刻他的声音有多温柔,眸底有多期待,他甚至不想听对方说出任何自己不喜欢的话。
朝慕云正色:“我从不随便帮别人。”
夜无垢眸色几乎立刻暗淡下来。
“除非——”
夜无垢的心又被这两个字吊起:“什么?”
见朝慕云眉目间似是而非的表情,他立刻又懂了:“除非我这里,能换到你要的东西?”
这病秧子,总是不肯吃亏的。
朝慕云笑了下,算是默认,不再进行这个话题,冲他招了招手:“来,你来这边。”
“嗯?”
夜无垢喉头滚了滚,走了过去,却只被安排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朝慕云指着地上的花瓣:“怎样,是不是很好看?”
是不知哪里吹进来的桃花花瓣,大约因此出地形风势,聚在地上浅浅洼地,不再飞起,落往旁处,而是在地上形成了一个略厚的圆,准确的说,是环,中间是空的,外侧是满的,圆的很漂亮,且粉粉嫩嫩,香气十足。
夜无垢面色复杂:“你就让我看这个?”
朝慕云点头:“不好看么?”
看是好看……
夜无垢视线下移,盯着朝慕云的唇:“我还以为有什么好事。”
朝慕云:“好事?”
见他又在思考,夜无垢有点担心自己被看透,立刻转了话题:“这次案子里情情爱爱的事,你怎么看?”
朝慕云看着他,似笑非笑:“难道不是你这个对风月了解颇深的人,更有理解感悟?情爱之事,你又怎么看?”
夜无垢:……
“智者,不入爱河。”
总感觉说多会错多,憋了半天,也只这几个字。
“唔,不错,”朝慕云笑,“那夜帮主一定要坚持,好好努力下去,未来总会有收拾你的人。”
夜无垢唇舌干渴:“谁?”
朝慕云笑意更深,手指着他左胸膛,心脏的位置:“遇到,你就知道了。”
夜无垢闭了闭眼。
因排排坐,两个人距离太近,朝慕云收回手时,夜无垢正好往前拿酒,他不小心碰到了夜无垢的面具。
指尖触感微凉,光漫冷硬,却并没有不舒服。
许是酒饮多了,朝慕云比平时略放松,虽说了声抱歉,手却没有收回来:“你戴着它,真的不会不舒服?”
他指尖只落在面具,并没有落在脸上,夜无垢却觉得脸颊微烫,似乎被触碰到了。
“嘘——”
他捉住了朝慕云的手,往下,拉开:“男人的东西不能随便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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