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声逐渐远去, 再也听不到的时候,拾芽芽好了很多,因有朝慕云陪伴, 她也并不似以往, 需要很久才会平复, 给她一只小兔子,再给她一根胡萝卜, 她用厨具小刀雕几朵小花出来, 整个人就安静了下来。
朝慕云一直在她身边, 未曾远离。
“对不起,我又……”
醒过神后,小姑娘非常愧疚,她又犯病, 麻烦到别人了。
朝慕云递过一张打湿了的帕子, 给她擦手:“今日风不错, 清爽微凉, 去睡一会儿。”
拾芽芽擦了脸, 水润润的大眼睛看着他:“那些坏人……我想起来了一点……”
朝慕云揉了下她的头:“不着急,等你醒来, 慢慢同我说,嗯?”
拾芽芽乖巧点头:“好。”
小姑娘进了房间, 华开济很快回来, 摇了摇头。
铃铛声距离太远, 大体方位辨认不难, 想追上却并不容易, 到最后铃铛声消失不见, 不知是故意隐去, 还是到了安静地点,铃铛不再携带相撞。
朝慕云垂眸沉吟,不同的思考念头交织,很多事串联起来,奔向一个结果。
田村的铃铛声,他初时并未在意,因距离太远,当晚发生的事也太多,之后回忆细节,就会发现那个铃铛声虽然遥远,但一直隐隐绰绰,从未停歇,而密道里的女人们,哪怕被救出,听到这个声音似乎都会有不同反应。
可见这个铃铛声,对她们有特殊的指代意义。
可能代表着谁来了,可能代表着危险警戒,可能代表着‘你随时在我监视下’的折磨。
拾芽芽听别的铃铛声没事,听到这样的铃铛声,立刻产生应激反应,她是否也有过类似经历,是被蛛娘娘拐走的一员?
可对方组织那么严密,她是怎么逃出来的?
小姑娘太小,体力和心智都不若大人成熟,陌生环境下,面对严密的组织……是有人帮了她?
朝慕云又想起,招提寺黄氏案时,拾芽芽也有过一次应激反应,寺里铃铛为布防警戒,声音更沉,更闷,并不脆,与田村铃铛声并不一样,拾芽芽听的不少,并未有什么异常,可那时突然应激,莫非是像今日一样,有人带着类似田村的铃铛路过过?
招提寺黄氏之死,涉及到的是专门为男女保媒拉纤,从中得利的榴娘娘,田村乃是蛛娘娘驻地,干的是暗里人牙子的买卖……二者绝对有关联。
若蛛娘娘的人曾在招提寺停留,那那夜涉及到的事,可能就不只是黄氏的死,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两个组织的人在同一地点出现,是任务不小心出现了交叉,还是他们本身就有什么合作?
朝慕云有点没想到,当时就和这些人错身而过过。
有关那个案子的凶手及帮凶,杀人的薛谈,寺里的嘉善,在他还没有进驻大理寺前,一次犯人转移时,双双发生了意外,死了,虽口供里交代了所有与案件相关的东西,但很明显,这不是他们所有知道的全部。
他当时看到就觉得不对,写信给巩直问过,巩直道闻大人心中有数,让他放心,如若有疑问未解,可前去请教。
大理寺卿闻人长,年过花甲,因身体状况不佳,并不时常在官署,又因才能颇甚,时常在皇宫走动,据闻和皇上君臣相得,十分投契。
即便不常在大理寺官署,大理寺的事一点没漏下,该管的管,该办的办,需要签署印章的文件,无一不理的井井有条,凡手下之事,从未出过纰漏。
朝慕云见过闻人长几次,自有内心判断,这是一个很厉害,很智慧的人,似乎有点想培养他,很多事情并不说透,让他自己去参,去悟。
招提寺案子的后续,他并非没想问过,但闻人长并未给出清晰答案,话中隐意时机未到。
这个时机,可能是朝廷时局,可能是证据不足……
但现在,朝慕云有预感,它可能接近事情的真相了。
榴娘娘,蛛娘娘……这两个组织到底是谁的?
外面案子在查,皂吏的消息,厚九泓的消息,陆陆续续重新积在案上,已有厚厚一打,朝慕云没有去休息,也根本没时间休息,去到书房,一边翻阅整理这些线索,一边调整细分方向,让下面人继续去查……
包括眼下此刻,这个案子,几个月前招提寺里,他错过的那些细节,以及十六年前,侯府嫡子之死。
他总感觉有太多东西沉在暗里,经年过往的暗湖之下,那些秘密和罪恶,正等待有人能翻出。
可那些过往压着太多人的痛苦,需要小心翼翼珍藏和保护,不能贸然简单粗暴的打开,否则反会受到伤害。
“噗——”
胸口闷痛,一口血吐出来的时候,朝慕云完全不知自己身体已经撑到极限,甚至连眼前扶住他的人是谁都没看清,只是含着那口血,指尖虚点在刚刚写过字的纸上——
“查……”
“我知,你先休息。”
对方声音很低,似乎带着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温柔,实则好像生了气,又不知怎么发。
朝慕云已经站不住,任人抱到床上,模模糊糊间,感觉自己的脸被温水浸过的帕子擦过,又被喂了苦苦的东西……是药?
再多的就不知道了,他很快睡了过去,只感觉对方微烫掌心探过自己额角,轻轻的,像飞鸟羽毛掠过湖面。
这一觉很长,朝慕云记得自己模模糊糊起来,吃饭看案几上新送来的线索资料,整理之后,下达新的方向要求,之后再次休息,再次等待……
再次彻底清醒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夜晚。
书房书案上,又堆了一堆卷宗。
朝慕云微蹙眉,看了眼外面寂沉夜色,感受了下隐隐闷痛的胸口。连正常的作息时间都不能保证规律,他身上的毒,恐难以再压制了。
不过自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天,他就没有期待多活多久,只是不想无所事事耗过去,才来了大理寺,一切随缘。
坐到书案前,他开始翻阅最新的消息卷宗,线索一日比一日更多,思路也一日比一日开阔,干脆在书案上铺开两张极大宣纸,分别将蛛娘娘,榴娘娘两个组织列出来,相关的事件,相关的命案,相关的人……
一边整理一边思考,中间甚至忘了坐下,直到想拿茶饮一口时,才发现腿麻了,身体僵住,有些进退不得。
“唉……”
窗子跳进来一个人,带着暗夜的栀子花香,适时扶住了他的腰,按他坐下,给他倒了杯水:“堂堂朝廷命案,能不能让别人省点心?”
紫色纱衣,金色面具,声音尾调永远融着散漫,不是夜无垢是谁?
朝慕云捧着塞到手里的茶,安静饮水:“多谢。”
夜无垢坐到他身边:“之前不是跟你说过,西南之域,有个擅制毒的人?”
朝慕云:“槐没?”
“我已查到,此人就在京城附近,可能在办什么自己私事,鬼鬼祟祟,无人得见——”夜无垢指尖扇子转了个圈,姿态间就是两个字,自信,“但我一定能找到他。”
朝慕云:“那你加油?”
夜无垢看着他的脸,啧了一声:“你自己的事,这么不上心?”
“你也无需太过挂心,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心中——的确并不曾焦虑难过。”
有些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朝慕云的确没什么情绪,目前的案子反而对他更有吸引力,但别人大抵不会懂,干脆转换话题:“你夤夜前来,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夜无垢扇柄撑着额角:“朝大人可真是健忘,自己才吩咐过的话,转眼就不记得了?”
顿了片刻,朝慕云才垂了眸:“前夜将我抱至床上的,是你。”
那些命令查的事,也是交待的夜无垢。
但返回书案的消息卷宗里,明确有对这些问题的回复,夜无垢……本没有必要亲自来。
夜无垢扇子掩唇,轻笑一声,点到为止,并未像之前话音暧昧,而是转做正经姿态:“说起来,这次案子,经你提点对照,我也发现了时间点的一些奇怪之处,蛛娘娘和榴娘娘的发迹与崛起,与汾安侯两个嫡子夭折的时间非常接近,之后的短暂隐匿,再到后来的低调发展,形势也非常相似,有微妙的避开和竞争意识,除却两个组织可能息息相关外,有没有一种可能——”
他扇柄轻轻敲着桌面上,十六年前的案件资料:“这里,有两个组织设立的最开始时机,和原由。”
所有东西都不是凭空出现的,这两个组织,最初想要做的事,是什么?
朝慕云思考的也是这个方向,眼眸垂下,指尖同样落在桌面,除了十六年前侯府嫡子夭折之事,还有京城前后的一些细节:“当时生乱的,可并非侯府。”
就在这一年,这个时间前后,天子承允帝曾遇刺,膝下仅有的两个儿子都死了,长子太子当场身亡,次子三岁,年纪太小,被护卫保护撤离时同样遇害,有人说尸骨无存,也有人说早已经放进了小棺材,目前已葬入皇陵。
天子遇刺是非常敏感的大事,之后缉凶清算,血流成河,两个儿子都遇害,相当于是断了朝廷传承,承允帝震怒,前后之事不管朝廷还是官府,都处理的非常谨慎,甚至连时间人物都模糊了,让外人不得窥探,朝慕云案前的卷宗里,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件事,但大抵是怎样形势,并不清楚。
夜无垢扇子敲打在掌心:“此事若要查,可就大了。”
二人视线相对,片刻后,又默契的接过不提,但对方之言,彼此都明白。
朝慕云指了指纸上,管家柴方的名字:“他是漕帮的人,在汾安侯府多年,要么,是为了听主子的令,行事方便,要么,他的主子在外面,他听令在那里潜伏。”
“又是漕帮……”
夜无垢对自己的帮派很熟悉,为了应对主帮,也做了不少功课,但帮内人众多,他不可能所有人都认识,一眼就看出谁是谁,柴方的身份,对他来说是个意外。
朝慕云:“那夜你与蒙面黑衣人交手,我见过柴方,虽所有人都穿着黑衣,蒙着脸,大部分都是第一次见,陌生人身形也都并不熟悉,但他左手食指指腹上的伤痕,因为一些角度,我看的很清楚。”
夜无垢已经跟着朝慕云提示的线索,查出了柴方身份,虽然任务保密,主帮中也未留下太多东西,但身份没错,此人就是漕帮隐在外头的钉子。
但他仍然对朝慕云分析很感兴趣:“是怎样的伤痕?”
“类似这种,用比较细薄尖锐的刀具划过,留下的略深的伤,”朝慕云在自己的手上笔画比划,“比如用来割信封的小刀,一般细长,且薄,右手持刀,左手按信封时,一不小心,很容易造成这种割伤,伤口可能略长,但是非常细,就算很深,也并不难痊愈,恢复后指腹很难留下茧子,却会有一道类似这样的白痕。”
这样的白痕,柴方手指腹并不只一道,他有很多。
夜无垢眼梢微眯:“他需要经常拆信啊……”
“也不一定是信,可能是密封的,不需要保密的东西。”
朝慕云翻阅过所有卷宗,现已基本肯定,这个柴方并不是无关紧要的人,他可能是什么沟通的中间方,信息中转站,本身的存在就必须低调,一旦暴露,就有可能意味着某些秘密的暴露,本人性命,皆与这些东西息息相关。
所以这就是凶手杀他的动机么?
“……不管柴方有关漕帮身份有没有暴露,他在侯府这么多年,很多秘密是清楚的,”夜无垢慢条斯理转着扇子,“凶手目标冲着冷念文,冲着玉佩,不管十六年前两个侯府嫡死的死,还是几个月前黄氏的死,此人都一定知道点什么……”
他看着朝慕云:“当初黄氏之死,你不就有所猜测,这样一心疼爱儿子的母亲,不评价本身道德行为,一定有保命的东西留给儿子,会不会就是这块玉佩?”
朝慕云微沉吟。
“玉佩的来历并不难查,如果不经常佩戴,或者是经常佩戴,但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别人会忽略,可一旦刚拿出来,被人发现,有些事可能就变了。”
比如这东西冷念文只是照母亲要求,一直带在身边,不能丢失,那便也戴了,除了亲近之人,别人大抵不会知晓,可黄氏死了,这个少年身边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心态也是,他会不会经常睹物思人,经常拿出来看,会不会回想过往,思考现在,猜到了什么?
夜无垢啧了一声:“若他猜到了玉佩隐喻,知道了侯府当年两个嫡子夭折的内幕……”
事实上,重要的的确是内幕的秘密,而非玉佩本身。
朝慕云分析过多次,如果玉佩是两个嫡子被害的重要证据,凶手不可能留它们到现在,早会想办法摧毁,只是这两个东西有点敏感,如果有意引导,很容易让人想到点什么。
比如黄氏,她可能就是故意的,留着这玉佩,是为了告诉谋害两个嫡子的人,你看,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永远不要想着抛开我,你抛不开的……
黄氏可能知道对方太多秘密,但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横死,为儿子准备的东西,可能很多都没有来得及交出来。
而拥有另一块玉佩的章初晴,被拐事件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而为,目前无有证据。
不管怎么说,侯府两个嫡子的死,必定是一切的起始,当年谁下手害的人,谁就是今日案件的最大嫌疑人。
“那一对妻妾都很有嫌疑啊,”夜无垢单手执壶,为朝慕云添水,“侯夫人小吴氏,一看就是最终得利者,她未必喜欢姐姐生的嫡生子,将来聪明能干,未必和自己贴心,不聪明不能干,那就是自己养坏了,自己有责任;自己生的大儿子呢,又胎里不足,被别人暗地里叫成小傻子,智力不足,不管自己输还是赢,他都撑不起门庭……而且她已经怀了身孕,我看到你的卷宗里有说,丈夫捏过脉,按经验看像儿子,你说她会不会想利用这个时机,拼一把,顺便除去对她威胁最大的大汤氏?”
她当时在后宅可不是一头独大,大汤氏这个青梅竹马太厉害,她时常要退避三舍……
朝慕云知道夜无垢在想什么,微颌首:“此事上,小汤氏也算得利者,她若喜侯府富贵,想要进门来,那压在她头上的可不仅仅是一座大山,上面有大汤氏这个厉害姐姐,还有侯夫人,她再小心翼翼经营,又怎么能出得了头?她那时已被接进侯府一个月,会不会有什么顺水推舟的念头,准备一时数鸟?”
当时的时间线,两人都有说不清的地方,有人有可食用的心腹,有人有单独的作案时间,谁都不能排除嫌疑。
夜无垢:“当年的证据可不好找,要寻只能寻现在的。”
比如杀害冷念文,柴方时的确凿性证据。
“不过似乎不止这两个人存疑?”
“还有汾安侯。”朝慕云颌首,“他的处事观点很有意思,对妻妾手段纵容,对几个孩子养的随意,看起来并没有想要杀害,但也并没有给予过多保护,在他心里,他自己的利益最为重要,其它的全部要退后,如果有冲突时——那他牺牲的,一定会是别人,而不是自己。”
夜无垢指尖点在皇城附近:“你的意思是,当年这桩刺杀之事,对他有影响,遂才忽略了儿子的事?”
朝慕云点点头,又往前推了推另一份卷宗:“你再看看这个。”
夜无垢看了一眼,神情就变了:“陈姓妈妈,刘姓婆子?”
“你应该还记得,我们去田村时,有两个让我们记忆很深刻的女人,一个眼睛不怎么好,但很慈善亲切,说自己姓陈,让我们管他叫陈大娘,另一个非常凶,瘸着腿也要拿拐杖赶人,村里人都管她叫刘婆婆……”
朝慕云目光微闪:“此二人,当年都在汾安侯府做下人,出了两个嫡子遇害之事后,才被发卖出府,此后不知所踪……”
夜无垢嗤了声:“行了,这两个人必是被有意卖出去的,必是知道点什么,凶手呢,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这两个人目前状况。”
“还有章夏清,”朝慕云道,“冷念文出事之前,好似去过田村,见过此三人。”
在这方面,厚九泓和手下小弟比皂吏们更能打听到消息,这两个年纪大的女人,似乎和汾安侯府有点不一样的牵扯,她们在田村的地位也非常特殊,又早过了生育年纪,似乎并不像别人一样,不能走动,出不来。
但当日园子宴客,人实在太多,无法一一清查,这几个人有没有在场,只能看她们口供。
“因是才得到的线索,官府还未提调,”朝慕云思忖,“口供方面,我正在想怎么取,不会打草惊蛇,让凶手警惕。”
夜无垢沉吟片刻:“章夏清,好像也不能完全排除嫌疑……”
朝慕云颌首:“他当年身世不错,娶的妻子是侯府庶女,汾安侯的庶妹,姻亲间有大事不可能不走动,经查,两个嫡子遇害当日,他并不在侯府,但前一日他是在的,且妻子一如既往,因身份低微,受了些闲气……他此后时间线有存疑之处,不易查证。”
夜无垢:“但你应该有想法了。”
朝慕云微点头,身体微微前倾:“只要这几件事查清楚……”
他在夜无垢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夜无垢笑唇翘起:“行,瞧我的吧!”
朝慕云给他递了杯茶。
夜无垢看着釉青茶盏上柔润白皙的手指,方才还不觉得渴,现在突然有些渴了:“事情都交代我做了,你呢?”
朝慕云:“我想亲自见一见章夏清章初晴父女,有些东西,总要寻出答案。”
本案看似割裂,实则很多事彼此间都有联系,如果一切顺利……
破案,好像也并不难。
面前的人好像在闪闪发光,只要一说案子,眸底墨色永远都清澈动人。
夜无垢微笑:“我自是信朝大人本事。”
“是么?”
朝慕云看着他,眸底墨色微晕,意味深长:“你若信我,为何到了今日,有些事还是不愿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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