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慕云感觉一觉醒来, 世界好像变了个样子。
夜无垢一如既往,还是那身紫色纱袍,还是那个金色面具, 头角峥嵘, 也仍然会开玩笑, 风流姿态从未远离,但面对自己时,好像收敛了很多,不再那么张扬洒脱,不在那么恣意飞扬。
因看不到对方的脸, 品察不到细微表情, 难以分析出确切答案。
突然变得矜持, 是因为身份变了,不再是江湖中人,而是身在庙堂?
不, 不会。
这个想法刚一出来, 就被朝慕云否定,夜无垢不是这样的人,他的改变,一定是出于别的什么……
到底是什么东西,对人的改造这么大么?
他昏睡的这几天,错过了什么?
二人对坐,吃完东西,力气和精神都恢复了更多, 刚想让人传话出去, 外面守着的人仿佛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 脸上带着笑, 根本不用他们说什么,欢天喜地跑腿去了。
很快,朝慕云和夜无垢就经人带路,来到了正北边,大理寺卿的茶室。
许是等了太久,太多情感压抑不住,当茶室门打开,夜无垢和朝慕云走进来时,承允帝就豁的站了起来。
皇上都站起来了,大理寺卿怎么可能还坐着,见皇上情绪尤其激动,他想了想,道:“臣下有些事,想要问一问朝寺丞。”
有话想问是假,暂时回避是真,别人父子相认,外人在场似乎并不方便。
“夜静更深,官署之事再重要,也没有这般使唤人的道理,爱卿有事,可择日相谈。”
承允帝驳回了。
他知道闻人长是好意,但他本人并不介意,他的儿子……应该也不介意,或者说,他儿子更希望小朝在。
“也好,”闻人长对着两个人年轻人微笑,“如圣上所言,夜静更深,你们不必拘礼……”
一句话没说出来,二人已经行礼叩拜:“参见圣上——”
闻人长浅浅叹了口气,笑意更甚:“都是好孩子啊。”
“快起来,”承允帝声音有些哑,“到这里来,尝尝这茶,你们闻大人多年私藏,很不错的。”
再想表现的镇定,不吓到孩子,他的眼睛仍然有些湿润,手也在轻轻颤抖,这种给予了对方最大尊重的自我控制,反倒更令人动容。
夜无垢没动,难得有点不知所措。
朝慕云拉着他,走到桌前:“你坐这里,我们挨着,可行?”
夜无垢微颌首:“好。”
他听话地掀袍坐下。
茶室桌子是四方形,正好一边坐一个人,承允帝坐正位上首,闻人长坐在他侧下左边,剩下两个位置,一个是右边,一个是承允帝正对面,按照身份尊卑来排,右边这个位置应该给夜无垢,但朝慕云为他选了承允帝对面。
稍稍有那么不合礼仪,但这个位置不远不近,不会让夜无垢特别不自在,也能让老人家正面,好好看看夜无垢的样子。
夜无垢没什么不满的,只要能挨着朝慕云,他就开怀,朝慕云这么为双方着想,承允帝自也挑不出理,这种如沐春风的待人态度,该当赏赐,但眼下赏赐也不合适,只能留待以后了。
大家都没意见,闻人长就更没有了,别人一家子的事,他这个做臣属的,只有祝福。
“好孩子……”
承允帝看着夜无垢,一代天子,话说的小心翼翼:“可能让我看看你的脸?”
夜无垢看了眼朝慕云。
朝慕云微笑挑眉——如何,我说的是吧?
这张脸到了今夜,不可能藏得住。
夜无垢啧了一声,伸手落在面具上,掀手取下。
房间陡然一静。
夜无垢确未吹牛,他长得的确很好看,剑眉星目,阔额高鼻,天生笑唇微微上扬,为这张脸更添神采,他的眼神很深邃,凝着暗夜的黑,眼梢微微上扬弧度,为这双眼睛里添了桃花,倜傥矜贵,俊美,却并不过分风流,当他认真看着一个人时,你感受到的并不是温柔多情,而是看不透,猜不出的神秘感。
最为特殊的,是他右眼角下方,一颗红色泪痣。
很小,说是泪痣,细看却不是小圆点,它的边缘有形状,硬要描述的话,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承允帝看到他脸的瞬间,眼睛就湿润了:“像你娘……你小时候就像她。”
闻人长也浅浅一叹,阖了眸,别的不说,就说这颗痣,一看就是皇上家的人。
“你长期佩戴面具……可是因为眼角这颗痣?”
“当然不是,我这么好看,怎会怕人看?”这个小蝴蝶他也很喜欢,夜无垢指尖挑着面具玩,“单纯是狂风浪蝶什么的,太烦人。”
闻人长:……
坐了这一会儿,夜无垢已经完全放松,转头冲着朝慕云,迅速眨了下右眼。
正面的美色攻击……朝慕云还有些不适应,怔了下,才没忍住,笑了笑。
其实刚才出门前,他们再一次讨论了看不看脸的问题,夜无垢耍赖,直接在他面前揭了面具,他当时的震撼,远比震惊多的多。
一个人的气质有多丰富,朝慕云不知道,但一张好看的脸,融上独一无二的丰富气质,是可以让人移不开眼的。
夜无垢当时一边得意,一边调侃他,说:“这么喜欢我?眼睛都不会转了。”
朝慕云很难不诚恳点头,这男人好看的招摇,好看的特别,好看的让人过目不忘。
夜无垢问他眼角形状特别,朱红色泪痣怪不怪时,他也根本不用思索,立刻答了。
这样的小东西长在别人身上,或因气质不符,观感不一,但长在夜无垢脸上,却刚刚好,他就该是这样充满活力,灿烂飞扬,与众不同,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人。
夜无垢的确从未对自己的长相自卑过,会长期佩戴面具,一是的确因为太过显眼,给他的行动多多少少带来了麻烦,二是他喜欢这种感觉,就如同他钻研易容术,别人看到他的脸,和看不到他的脸,态度完全是两个样子,他很喜欢这种游走边缘的乐趣。
不过现在么……
瞧着朝慕云对他目不转睛的样子,他感觉稍稍有点失策,这个面具,是不是早该揭下来了?
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自己就很爱美人,不然怎么见朝慕云一面就心心念念,不知不觉间追随了?就该让朝慕云早点看到他的脸,天天看着,日日对着,兴许都不用他努力,朝慕云就喜欢上他了呢?
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只能以后多在人面前刷刷脸了。
房间安静无声,都不说话,朝慕云斟酌片刻,开了口:“下官斗胆,敢问十六年之事,可否有定论?”
闻人长笑了:“不是给了你线索?”
那不也给的云山雾罩,还得自己猜?
朝慕云淡叹:“大人睿智,下官远未能及,逻辑链可猜到,堂上也敢问出更多,但切实证据……”
尤其夜无垢身份,事关重大,不能看着像,认为事实差不多,就能定的。
“十六年前,典王行刺,太子薨,小皇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影响可谓巨大,这些年来,不管别人怎么说不可能,皇上都一刻没有停止寻找。”
闻人道话音缓缓:“典王,汾安侯,漕帮三方勾结,我已查明,有确凿证据,当年典王行刺,漕帮参与多少,我这里证据不足,但汾安侯当时就与典王一丘之貉,典王阴诡,至今藏头露尾,不知所踪,当年行刺,甚至也是汾安侯暗中主导,比汾安侯府二嫡子夭折之事,要早上两日……”
“当时事发突然,皇上和小皇子被迫分开,小皇子身边有暗卫保护,但汾安侯和典王的人追逼太紧,暗卫又身受重伤,无法杀出重围回到皇上身边,甚至无法再保护小皇子,将要躲不过时,正好发现汾安侯三岁的嫡子被砸死在危墙之下。”
朝慕云若有所思:“那暗卫将小皇子换过了?”
“的确换了一会儿,用以躲避追踪,毕竟一个孩子的尸体,谁会担心不是?”闻人道叹气,“说起来也有些对不住,那个孩子的脸,是被暗卫砸坏的。”
朝慕云:“应当没有换多久?”
闻人道摇了摇头:“只是做个死亡假象,用来暂时躲避追踪而已,自不会太久,但暗卫让二人衣服换回来时,时间过于紧张,小皇子颈间带着的金叶子,忘了换回来。”
朝慕云便明白,为何当年汾安侯死去的三岁嫡子身上有不对的东西,还被章夏清看到了,引来汾安侯怀疑……
“此举当时的确骗过了追上来的人,但之后,没有。”
“章夏清能看到的东西,汾安侯怎会看不到?”闻人长道,“侯府具体事发经过,比如黄氏如何行动的,现已不可察,我可确定的是,汾安侯之前没有见过那片金叶子,是小儿下丧时才发现的,且对这件事起了疑。”
就是因为这枚金叶子,他才确定小皇子只是失踪,可能并没有死。
然而观察发现,朝廷也不知道,他才稍稍安心,并且在后续时间里,一直试图想办法寻找到这个失踪的小皇子。
“暗卫受伤太重,难以支撑,将小皇子安置在一个偏僻无人之处,留下足够的吃食,标下记号,认为皇上一定会派人来找,”闻人长叹了口气,“皇上的确派人去了,但晚了一步,小皇子不见了……”
闻人长说了很多,从当年的事,到之后的寻找历程,有些时候觉得距离真相很遥远,但仍然在坚持,有时候突然来了线索,好像柳暗花明,小皇子就在不远的前方,可寻过去后,发现不过是镜花水月,不对的人,不对的事,各种对不上。
一边说,他一边从旁边案几搬来一个大箱子,打开,都是这些年的寻找历程。
“……小皇子可能遭到的意外,所有可能的方向,我们都寻找过了,这只是其中的一箱卷宗,像这样的箱子,我库房里还有八个,侯府案出来,我已经对比过,只有夜无垢的人生轨迹,全与此符合,且细节详实,若当年的小皇子不是他,也不可能是别的任何人了。”
看着这口箱子,想想查到的记录里,所有的那些事,承允帝就有点受不了,看着夜无垢:“孩子……你这么多年,可是过得很难?”
“初时不怎么好。”
夜无垢垂眼:“小时候的事记不太清楚,只记得不能再任性,不能再骄傲,不能再穿好看的衣裳,要穿的破破烂烂,不知怎的,被人追着要杀,又被人捡了去,接着被追杀……”
“我师父是个奇怪的人,脾气很暴躁,将我拎出危险圈,不准别人伤害我,又扔我屡屡去在危险之境挣扎,说他没两天好活,自己要是没本事,哪怕背靠天王老子,都活不下去;一边嫌弃我笨,一边教我本事,一边买东西哄我玩,一边骗我,教我识世态炎凉,人心会背叛;一边告诉我要断舍离,人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走,什么都不重要,莫生那些儿女情长的小心思,一边又收着当年捡到我时,我身上的东西,告诉我直到死也不能扔,那是父母给我的东西,将来要陪我进棺材的。”
夜无垢抬头,看着承允帝:“我身上有个蛐蛐罐,上面却没画蛐蛐,画了一只蝴蝶,您可认识?”
承允帝浑身一震:“可是双翅,色紫,画的有些胖,背上还背了一只小蝴蝶?”
沉默片刻,夜无垢点了头:“是。”
承允帝单手捂脸,老泪纵横:“那是我……亲手给你做的。你那时到了对这些虫子感兴趣的年纪,又调皮,尚不懂分寸,经常会吓身边的宫女太监,你娘不准你这般任性,下了禁令,不准你玩物丧志,可你又很想要……”
“你娘掌理六宫,哪里有什么东西,缺了短了,她都知道,咱们父子俩只能背着你娘,偷偷自己来做,我画技一般,画到竹筒上更不行,显的蝴蝶略胖,你说蝴蝶肚子胖,看起来年纪大了,孤孤单单好可怜,让我给它添个孩子哄他,遂胖蝴蝶背上,多了个小的……”
原来……如此。
夜无垢心尖似被暖风拂过,慢慢舒展。
过往岁月里,他有太多的不甘,有太多的愤怒,师父不善言辞,只会凶凶的骂人揍人,对他的好,也是他长大之后,慢慢悟出来的,回想过往,那些尖锐的,愤怒的情绪一直不曾远离,他恨,恨父母为何把他生到世上,却又不管不问。
今日他方才知道,并不是这样的,他是有人爱,有人疼的,只是这个机会被剥夺了,他难过,有人比他更痛苦。
与其对过去耿耿于怀,不若坦荡接受,再期未来。
“其实也只最初辛苦一些,我天赋无双,又聪明伶俐,到哪都能混出头,”夜无垢笑唇微扬,端的是一派自信昂扬,“漕帮客帮鸱尾,不就成我的了?我还一步一步,带着它壮大,来到了京城,说一不二,肆意妄为——”
承允帝几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他错过这么多年,愧疚无比的儿子,到了今时此刻,竟无一句怨言,反过来体恤他的不易。
怎么可能不辛苦呢?
河帮走船,刀尖舔血,光是看查到的东西,他就知危险几何,亲自在那刀山血海里趟过来,怎会简单?
他尽力控制着自己情绪:“你师父呢?”
顿了下,夜无垢才道:“没了。不算寿终正寝,也不算没有遗憾,好在死时并不痛苦,还算安详。”
承允帝:“他可是被人害的?”
“是,”夜无垢抬眸,眼底一片冷冽,“遂京城漕帮,我必拿下。”
这话在知情人听来,未免有些玩笑,只要你身份昭告天下,别说一个漕帮,紫禁之巅那把椅子都是你的,这点志向是否有些格局不够?
可看到夜无垢的眼睛,那里闪动的锐利与冷芒,你会觉得,没有一个目标可以被小看。
过往是不堪回首的辛苦,也是别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结果。一个跌落云端,不得不在泥潭打滚的天之骄子,舍弃了骄纵,任性,天真,甚至善良和信任,才走到如今,所有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努力,将来得偿所愿,也是他的荣光,怎么可以以身份尊贵,可以拥有所有,就轻而易举覆盖了他所有努力?
而且这里面,未必没有隐情。
漕帮延续至今,已有很多沉疴痼疾,积重难返,主客两帮之争,市井民间都知道,朝廷怎么可能无知无闻,未有插手,主要是没有精力,天子没什么心情……
闻人长看了眼承允帝。
承允帝:……
哪里知道,自己只是心灰意冷,摆烂懒政,竟然影响了自己儿子。
不过这也算是个机会。
“不破不立,不管朝堂还是江湖,都到了该要大刀阔斧改变的时候,”他看着儿子,目光坚定,“你尽管放手去做,有事,爹担着。”
不就是玩个帮派,治大国如烹小鲜,有些道理融会贯通,有些本事,在哪里练都是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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