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仆依照安娜的吩咐把文森特重新清理干净,给他换了一套新的衬衫背带裤和牛津鞋,顺带还把他的头发用缎带束了起来。
他的头发有些长,已经垂到肩头,像小羊羔一样卷曲着。
女仆忍不住夸赞他:“少爷,您真是英俊极了。”
文森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脸还是那张脸,但头发的颜色,身上的衣着都彻底换了个样子。
身上的衣服干净,崭新,柔软,散发着好闻的香薰味。
一切都令他感到新奇。
但回想起安娜的不悦表情,他又忍不住问。
“我是哪里做错了吗?”
女仆有些惊讶:“什么?”
“是我干的活不够好吗?”文森特有些急迫,“但我可以学。”
他不想惹她生气。
女仆好半天才理解了他的意思,她笑弯了腰:“我的少爷啊,您一点活都不用干!您只需要好好地当好奥兰多家族的下一任家主就行了!”
一点活都不用干?
那怎么可能呢?
这个世界上,只有国王和贵族老爷们才不用干活。
那位夫人当然也不用干活。
但他不一样。
文森特心知肚明,他的头发是染了颜色,他有个当奴隶的母亲。
他想要活下去,就只有尽自己所能地去取悦那些真正的权贵。
他抬起了一只手,修长漂亮的骨节上布满了伤疤和茧子。
很多曾经和他共事的奴隶都夸他:这是只有贵族老爷家才有的手啊!
但真正的贵族手上不会有这么多可怖的伤痕。
这就是他们的差距。
不可填满,不可跨越。
他是个白发种。
等到文森特重新被带回到安娜面前的时候,他显然被打扮得更加体面了。
只是那双眼睛里仍然会流露出些许的不安,他的站姿也不够挺拔,总是微微佝偻着背脊。
贵族家的少爷从不这么畏畏缩缩,他们大胆地环顾四周,敢向视野范围里的所有漂亮和尊贵的女人献上赞美。
还好安娜早有准备,她用手里的羽毛扇敲了敲桌子。
“过来。”
文森特依言照做。
他来到餐桌边,眼睛却瞬间就锁定了餐桌上的烤鸡和奶油番茄炖汤。
今天的葬礼他一直被路歇尔藏在衣柜里,到现在还什么东西都没吃呢。
安娜自然把一切都尽收眼底,她抬起下巴:“我们现在来学规矩,你什么时候学会,我们什么时候开饭。”
她的话音刚落,文森特就响亮地吞咽了一声。
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安娜皱了眉,示意他就算咽口水,也要优雅地,不能发出一点点声音。
喉结的滑动幅度一次就够,太频繁就要被人们认为有咽炎了。
为此,她还专门端来了一大杯水让文森特练习。
文森特从来没想过这玩意儿居然还需要练习,他只学过劈柴、烧水、在斗兽场活到明天。
但安娜可不会轻易放过他。
终于在三杯水之后,他把这个坏毛病改掉了。
“很好。”
安娜点了点头,还不等文森特松一口气,她接着抬起了一只手。
“吻手礼,当一个淑女向你抬起手的时候,你可不该粗鲁地拒绝。”
“不准直接亲吻手背。”
在文森特将湿热的嘴唇印到她的手背上的时候,安娜抽回了手,板着脸训斥道。
“更不可去亲吻一只戴着手套的手,还有……”
安娜滔滔不绝地说着规矩,心里有一瞬间感到悲哀。
自己嘴上说着最讨厌念书时的教导规矩,但现在,她已经在开始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一类人了。
也许是她太严苛了,文森特好几次都没有做对行礼的动作。
安娜不得不暂时放弃,她一边宣布开饭,一边琢磨着明天该不该弄根教鞭过来。
听到吃饭,文森特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甚至感恩地又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
……又错了。
安娜盯着手背上那块有些湿漉漉的痕迹深深地吸气。
“总之,我会把这种教导模式融入日常生活中,你最好尽快习惯,并赶紧学会它们。成为一位真正的奥兰多家族的绅士。”
她示意文森特认真听讲:“你该知道接下来的三年时间我们都要生活在一起,你得在这段时间里学会礼仪,背下维多利亚的三十二个贵族世家,知道各种宴会的礼仪,以及骑术、射箭——哦,对了,还有念书。”
安娜没有生养过孩子,伴随着自己的一个个列举,她都觉得麻烦死了。
这么一想,在三年里培养一个绅士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那些贵族少爷都是从小受到的熏陶,耳濡目染,而文森特呢?
安娜看着正在笨手笨脚地切割牛排的文森特,他看上去更像一只正在挥舞着木棍舔舐白蚁的大猩猩。
“不是这样做的!”
安娜忍了又忍,没忍住。
她使劲地用餐叉敲了敲酒杯,示意他看向自己。
“这里的餐具每一套都有自己的用法,喝汤的,切肉的,还有吃餐后甜点的,你看着我的动作学一遍就好了。”
她又把那些餐具的分类和繁杂的使用规矩说了一遍。
令安娜惊讶的是,本以为这次也要教上好几次的文森特居然一次就记住了餐具的类别、使用顺序和使用方法。
安娜有些惊讶,餐后,她让文森特漱了口,重新温习了一遍吻手礼。
这一次,她没再亲身示范,而是示意让他对着空气想象出一位优雅的淑女。
结果令她毫不意外,他这一次的吻手礼做得标准而完美。
安娜好像逐渐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
“你在害怕我?还是厌恶我?”
文森特摇了摇头:“没有,夫人。”
他话是那么说,眼底却流露出一点犹豫的神色。
安娜不是瞎子,她冷笑了一声:“你厌恶我,对吧?很可惜,我对你也没有什么好感。但我们必须得保持这种共生的关系,哪怕你的白发种身份被暴露出来,我们也得一起上断头台。”
路歇尔给她塞了一个大麻烦,他就像火药一样不稳定,但黑色的火药里又掺杂着金沙。
“好了,我要上楼歇息了,明天记得早起,我会给你安排一位家庭教师。”
安娜心想,自己亲力亲为的教导不仅会耗费大量精力,还是一件彻头彻尾的麻烦事,还不如花点钱请老师更划算一点。
眼看着安娜就要上楼,文森特坐不住了。
他站起来,叫住了她:“夫人!我的母亲……”
他的话没能说完,安娜就厉声喝住了他:“住口!”
她噔噔噔地从楼梯下跑下来,拽着他走进了楼梯下的一间小储藏室里。
她大力地喘息着,整张脸都因为紧张和愤怒而涨得通红。
“你疯了?你的母亲现在已经‘死’了!你要当着大厅里的那么多仆人的面广而告之,让我们一起去死是么?”
文森特感到了安娜的愤怒和激动,她的指甲几乎要陷进他的胳膊里。
但他还是鼓足勇气地提了出来:“您答应过我的,要让我的母亲也进来住……”
安娜听懂了他的意思,她冷冷地放开了他的胳膊。
“很聪明啊,这么快就学会威胁我了?”
大张旗鼓地把一个白发种弄进庄园还不够,还要来上两个?
文森特咬了咬嘴唇:“……可您答应过我的。”
安娜冷笑了一声。
她答应过的事情多了去了!
但有多少是能够实现的呢?
她小时候答应了要给母亲富足的生活,结果成为公爵夫人后只是空有头衔身无分文;
她念书时答应了女伴会带着她一起坐上远航的邮轮,结果就是终身被困在奥兰多庄园;
她成年时答应了他会和他厮守终生,结果最后另嫁了一个只会对她使用暴力的老恶棍。
安娜失信过太多次了。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遵从诺言的人,她没有办法,没有力量。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抛下过去,抓住当前。
她的母亲、朋友和爱情都已经不在了,她要做的就是紧紧抓住眼前的财富。
金子珠宝是冷冰冰的,它们不会亲吻她拥抱她爱她,但至少能够给她想要的生活。
但她怕文森特像刚才那样失控,只好又补充道:“如果你足够听话,我会找人安排的。”
安娜心里盘算的是,既然路歇尔能够把他带进庄园,带进他的母亲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文森特不说话了,他乖乖地点了点头。
“好的,夫人。”
安娜得到了他的保证,终于松了一口气,她退后两步,示意自己要上楼休息了。
文森特再一次地叫住了她:“夫人。”
安娜警惕地回头看他:“什么?”
文森特犹豫了一下。
但到底在安娜感到不耐烦之前开了口:“……我没有厌恶您,夫人。”
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而已。
奴隶是区分性别而进行生活的,奴隶主会简单粗暴地把他们分成两类,男奴和女奴干的活计都不一样。
在这之前,他从未接触过任何的女性,除了他的母亲。
更别论安娜是如此的美丽、高贵,她的肌肤细腻得好像落下的初雪。
然而安娜不在乎这个。
“听着,孩子,你厌不厌恶我都没关系,最主要的是,你要认清你的身份——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白发种,不再是奴隶,我不许你再去厨房干那些乱七八糟的活——你是文森特·奥兰多,奥兰多公爵的继承人,而我的命和你栓在一起,和你息息相关。”
安娜盯着他的眼睛,确保他听懂了自己说的每一个字。
“你明白了么?”
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曾经她以为自己会因为父亲和那个从未谋面的弟弟,而对私生子这个身份嫉恶如仇。
但现在,她发现自己已经无所谓了。
只要活下去,只要能好好地活下去,而不至于活到母亲那样贫困潦倒的样子,就已经是她和母亲的毕生所求了。
安娜到现在还记得母亲在病逝前对自己说下的遗言。
“……别相信爱,也别相信婚姻和丈夫,安娜,你要紧紧地把钱攥在手里,这样才会有人来爱你。”
安娜不需要爱,她只需要钱,很多钱。多到足够她养老,多到令她不至于病逝在漏水的老宅子里。
所以,文森特对她到底厌恶与否,她一点都不在乎。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