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时间,家庭老师向安娜夸赞了文森特在课堂上的表现。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学东西很快,也很有天份!”
对此,安娜端住了礼貌而矜持的微笑。
“那也是老师的功劳。”
“不,夫人,您听我说,他真的是一个很有礼貌的孩子。”
家庭老师感慨万分,他教导过无数贵族家的小少爷小小姐,他们无一例外地骄纵、傲慢、颐指气使、不可一世,总觉得学不学习都是那么一回事,反正他们家财万贯,生活优越。
但文森特和他们不一样。
他礼貌、懂事、聪明、好学。
这也许是因为私生子出身的缘故,但已足够令他热泪盈眶。
安娜认真地听了一会儿,确认这老师是发自内心地赞美文森特而非刻意地吹捧,便看向文森特:“你呢?文森特,你喜欢这个老师吗?”
文森特点了一下头:“我也觉得怀特先生很好。”
怀特?
这人是叫怀特吗?
好吧,她不在乎。
安娜缓和了语气:“那我觉得我们可以把教学的日程定下来了,怀特先生。”
家庭教师笑着点头:“我没有任何异议,夫人。”
安娜问:“还未请教,您……”
她的话没有说话,老师却立刻懂了,他放下餐具,端正地说:“我的薪水定价是每个月一千金法隆,夫人。”
一千金法隆!
安娜不动声色地倒抽了一口气,他怎么都不去抢?!
虽然她的脸上仍然保持着微笑,但她静默的时间无疑是有些长了。
怀特先生意识到了什么,他连忙解释道:“这是王都的水平价格,夫人,您可以上街打听,我向来很公平。”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安娜点点头,“合理的价格,以后这孩子就要请你多费心了。”
她当然明白,一个懂得天文地理金融时政骑马剑术各项精通的家庭教师,这点价格根本不算什么!
但问题在于,奥兰多叔叔每年给她的一万金法隆她不仅得给路歇尔发生活费,还得分出来给家庭教师发工资。
而她手里根本没有任何多余的资产来支撑庄园的运转。
家里没有任何存款,而庄园简直是花钱如流水。
至于奥兰多公爵经营的海上生意,现在已经由他的弟弟拉斐尔一手打理。
难道要她舔着脸上门要钱,就像从前见到她发达了以后就恭维她的刻薄势力的亲戚那样吗?!
饶是如此,安娜仍旧端起了优雅从容的微笑,她向怀特先生举杯:“这是件值得庆贺的喜事。”
怀特先生微笑着颔首:“这杯敬你,夫人。”
安娜对此只有表示微笑。
然后她将手里的那杯白兰地一饮而尽。
午餐过后,文森特被安排去学骑马。
奥兰多庄园里就有一片不大不小的草场,用来联系骑马是最合适不过的事了。
安娜待在书房里翻阅着账本,越翻越心烦意乱。
奥兰多公爵没有给她留下一分遗产,如今庄园的运作开销又那么大,除了奥兰多叔叔允诺会给她每年一万金法隆之外,她没有任何收入。
哪怕真的会被耻笑,她也必须尽快找拉斐尔好好地谈一谈了。
她心烦意乱地合上账本,摘下架在鼻梁上的阅读眼镜,看向了窗外。
书房的窗户正对着草场,从她的这个位置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孩子正骑着马在草场里面来回转悠。
因为是第一次骑马的缘故,他看起来很不熟练的样子,摇摇晃晃地坐在马鞍上,肢体僵硬地紧抓着缰绳不放。
马也是欺生的动物,它发现背上骑着自己的人是一个蠢货,就开始不停地甩头踢腿尥蹶子。
文森特就像一艘暴风雨下的小船,上下颠簸着。
终于,他被马给甩了下来。
安娜看到这一幕,有一瞬间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打着蹄铁的马蹄甚至能踢死一条上好的巡回犬,更何况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子!
这边的文森特被马翻下来之后就立刻眼疾手快地打了一个滚,避开了踩踏的马蹄。
怀特先生立刻策马赶过来,狠狠地给了那头不听话的畜生两鞭子。
“你还好吗,孩子?”怀特先生惊魂未定,不敢想象要是这孩子万一出了什么差池,他会不会被奥兰多家族扔进海里喂鲨鱼。
文森特看起来很镇静,至少比他甚至窗户里的安娜还要镇静。
他冷静地抹掉唇边被磕出来的血渍,说:“再来一遍吧,我总觉得我能够摸到窍门了。”
“……你确定吗,孩子?”怀特先生问,“不然我们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文森特摇了摇头:“不必了。”
他学得越快,就越能成为夫人想要的模样。
一旦夫人满意,那他救回母亲的希望就更大一分。
他抓着缰绳翻身上马:“再来一遍吧,老师,我这次不会再摔下来了。”
怀特先生欲言又止,但文森特的态度很坚决,他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窗户前的安娜注视着这一切,不得不承认家庭教师说得很对。
文森特好像的确有学习的天赋,他学得很快,尽管他还是有两次摔下了马背,但他又很快再度爬起来了。
那匹小马越来越老实,甚至可以载着他跨两道稍微有些矮的栏杆了。
照这么个进度来看,他也许真的会被培养得很出色?
安娜兴趣缺缺地收回了目光,最后决定出门一趟,去拜访拉斐尔。
拉斐尔算是奥兰多公爵的生意副手,奥兰多公爵对这个弟弟明显要比路歇尔上心得多。
以至于在他死后,拉斐尔就接管了他的全部生意。
安娜上门拜访显然是有些突兀的,因为寻常的拜访需得先让仆人通传,然后得到主人的许可后,客人才能登门拜访。
这样冒冒然地上门,是要吃闭门羹的。
但安娜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需要钱,很多钱。
万幸的是,拉斐尔今天正好在家。
当安娜被仆人迎进客厅的时候,他正高高地挽着衣袖,点上一支雪茄,和什么人交谈着。
安娜起初待在候客厅里耐心地等待着,但随着交谈声和大笑声不断地传来,她逐渐地意识到——
那声音有些耳熟。
最后,拉斐尔起身送客,他将那人送出了门之后,管家才走上前附耳说了几句话。
拉斐尔皱起眉,但旋即颔首:“我明白了。”
等他进入候客厅时,他哥哥的妻子正坐在沙发的一角,暗自垂泪。
要是在前一天,拉斐尔也许还会关切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现在只觉得好笑。
“你还要继续演到什么时候?”
安娜眨着那双盈盈泪眼:“……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拉斐尔。”
“你猜之前我送走的那位客人是谁?”拉斐尔不等她回答就报出了他的名字。
“是彼埃罗。彼埃罗·佩特拉。”
安娜的表情空白了一秒。
拉斐尔语带嘲讽:“你想起来他是谁了?”
当然。
彼埃罗·佩特拉。
在安娜还没嫁给奥兰多公爵前,她曾经与之私定终身的人。
她曾经以为那就是自己的此生挚爱,甚至违背世俗,偷偷与他私定终身。
不过这段爱情还没有公之于众就已经胎死腹中,拉斐尔是从哪里打听到他的?
“你不如猜猜他对我说了什么,安娜?”
拉斐尔俯视着她。
“你当初为什么要突然改变主意,嫁给我哥哥?是因为当时的彼埃罗破产了,而我的哥哥很有钱是吗?”
安娜眨着那双盈盈泪眼,倔强地昂起头颅:“我不知道他到底对你说了什么,我也不想去猜。但我敢以神明起誓,我从未背叛过你的哥哥!”
向神明立誓是很重的誓言,拉斐尔的表情再度变得犹豫了起来。
看啊,这就是虔诚的信徒,只要搬出神明,这招总归好使。
拉斐尔听完她的剖白,再度缓和了语气:“好吧,你想知道彼埃罗·佩特拉说了什么吗?他说你是一个贪图钱财的女人,当初你在听到他破产之后就立刻离开了他,并在三个月之后立刻嫁给了我哥哥。”
安娜沉默。
他说的倒也的确是事实。
只不过那个时候的她急需用钱,她需要一大笔钱,把病床上的母亲拉起来。
可最后,她不仅把自己葬送进了婚姻的坟墓,到现在也是身无分文。
甚至于还要假装自己很爱奥兰多公爵,才能避免被人们笑话她是一个拜金虚荣,但又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蠢女人。
维多利亚的人们更推崇高尚、纯洁、善良、优雅的女人。
像她这样一心钻在钱眼里的女人,显然是恶臭不堪的。
但安娜不这么认为,那些女人也需要优渥的生活才能养出纯真善良的性格和高贵优雅的气质。
贫民窟的女孩们都有着通红的双颊和粗糙开裂的双手,她们也许会很单纯,但绝不会有吟游诗人为她们这是赞美。
虚伪的不是安娜,而是他们。
只不过为了活在这个虚伪的世界,安娜也必须虚伪。
“你真的以为我是为了钱才嫁给你哥哥的?”安娜含着泪笑了,“我今天正好把奥兰多庄园的账本带来了,拉斐尔,你来好好地看一看,你真的觉得我在你哥哥的身上捞到了许多钱吗?”
拉斐尔接过了那些厚重的账本,稍微粗略地翻了翻,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严重错误。
奥兰多公爵花钱如流水,但大部分的花销都用于了自己的奢靡生活。
对于用在安娜身上的开支,显然是寥寥几笔就足以总结。
拉斐尔飞快地合上了账本,他咳嗽了一声:“……我很抱歉,安娜。”
他显然再一次地误会了这个女人,她已经为了哥哥足够委曲求全,连混血种的私生子都能迎进家门。
换做是他,他绝对不会冒着杀头的风险来这么委曲求全。
“坐吧。”
拉斐尔对她再也没有了怀疑和挑剔,他殷勤地为她泡上了花果茶,端上新鲜出炉的点心。
安娜揉了揉眼角,小声的抽噎着:“我今天来,就是想找你问问。希金斯在世时,他还能经营生意,用钱来维持庄园的运作。可现在他不在了,我在想,不然就节省一些开支,这样好开源节流。”
她顿了一下,接着道。
“可是,我又不懂这些,你哥哥以前从不让我碰账本。所以我今天来见你,就是想问问你,哪些是可以被省去的?”
拉斐尔沉声道:“不需要省去。”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账本还给安娜。
“哥哥以前在生意里得到的抽成我会照常每个月付给你,另外,我将再付给你我的抽成的三分之一。”
“……诶?”
安娜像受惊的猫咪一样瞪圆了眼睛,晶莹的泪花还挂在湿重的睫毛上。
拉斐尔想的是,哥哥确实太过分了。
他不仅大张旗鼓地弄出了一个混血种私生子,甚至还不让安娜掌管家里的任何事物。
安娜也的确是太过良善了。
他抬起眼,偷偷地注视着安娜。
她正小声啜泣着,像只受尽了委屈的流浪猫,连舔舐伤口都那么小心翼翼。
他的心都跟着软了几分。
“别哭。”拉斐尔柔声道,“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向我开口,不要再委屈了自己。”
安娜破涕为笑:“谢谢你,拉斐尔。”
她想,啊,拉斐尔的钱果然很好骗啊。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