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在这一刻变得有些诡异。

    穆彦看着那些微光影里隐约是装了什么药的纸包,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此等情况之下颇为荒唐。

    而晏晚,一面想着前世他做过的事情,心里深知面前的这个人是值得信任的;一面又本能地感觉他是个危险的杀人魔头,身体别扭地不敢靠近。

    她很是希望对面的人可以伸手把伤药接过去,可显然,那个人伤得太重了,能说出几句完整的话,已是他的毅力远胜旁人。

    “这里面有金疮药,也有止血的药,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抵有用吧。”她一边说,一边挪着步子小心地往前,仿佛是虎口投食一般,甚至有些不敢抬眼去看他。

    而穆彦已经认出了来人,他原本要去拿起武器的手,这会可以不必硬撑着,总算放松下来。

    须臾,他方才开口:“公主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晏晚一怔,还未及细想话已出口:“你认识我?”

    问出这句话,她自己便觉得不妥,前世可是面前的人好生将她安葬,又怎么可能不认得她?可这样一想,她前世久居深宫,见过这位江宁王殿下吗?

    “永宁公主殿下,毕竟是圣上的女儿,微臣……咳……微臣代领督卫军,怎敢不知……”

    穆彦的话打断了晏晚飘远的思绪,而他的理由,听起来也确实是那么一回事。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纠结此等事情的时候。

    “我这公主怕是有名无实。”晏晚讪讪笑笑,低声说了这么一句,旋即改口,“你伤得如何?我直接用药,可以吗?”

    穆彦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倒是靠着墙看着她,反问道:“殿下认得微臣,倒是让微臣有些惊讶。”

    晏晚蹲下身,探着胳膊将药包推到那边去:“威名在外的江宁王,我也听说过,远远的看见过几次。”

    晏晚深知自己的话里漏洞不少,因而也不怎么给穆彦思考的机会,径直又道:“外头都是刺,整个行宫里乱成了一团,我帮王爷止血,赶紧离开这里吧。这大洞也不知做什么用的,倘若被人追来,恐怕危险。”

    穆彦瞧着她蹲在那里小小的一团,又听她声音里难掩的颤抖,不免叹息:“这是……是个陷阱,进来容易,出去难。”

    “你知道怎么出去?”晏晚眼睛都仿佛亮了些。

    只是穆彦微微摇了一下头:“不知道。”

    “那也不能在这等死……”

    晏晚话还没说完,就见面前的穆彦忽然剧烈地咳起来,不知是不是心肺受了伤,他吐了口血出来,继而,在晏晚起身过去想要扶住他的时候,竟是身子一歪,朝旁倒了下去。

    “穆彦!”晏晚大惊,在他摔在地上之前连忙将他扶起来靠着墙坐好。

    “穆彦,穆彦!”

    她轻轻晃了晃穆彦的胳膊,可除了沾染了满手的血迹,面前的人没有了丝毫反应。

    晏晚有些害怕,她在宫里时听到过不少关于江宁王的故事,说他在江淮杀敌多少,又说他武艺高强手段狠厉。

    面前的江宁王虽是看起来昏倒了,可谁知道他会不会起来?

    他先才还以为她是来取他性命的,如今万一他醒来发现旁边还有个人……

    晏晚的心扑通地乱跳,一边好像是身体在本能地叫嚷着危险,一边好像是灵魂在不断地重复着前世的经历,告诉她江宁王不像大家说的那样,他是个好人。

    晏晚举着夜明珠,忍着心内的惧怕去看他身上的伤口,黑乎乎的血迹到处都是,瞧着触目惊心。

    她可没学过医术,只能照猫画虎,很是笨拙地将这已经不省人事的江宁王沾了血的衣裳扒拉开。

    他流了太多的血,也不知道伤口到底有几个,都在那里,晏晚又从未与一个男子这般近过。

    她感觉那江宁王的呼吸越来越弱,情知自己也没有太多时间,便干脆一横心,将那纸包打开,撒盐似的一股脑全倒在了穆彦的身上。

    穆彦是被疼醒的。

    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痛着,仿佛又被人捅了一遍似的。

    他浑身如同一面放在火上炙烤,一面又在冰水中浸泡,而他强忍着不适睁开眼,看到的便是一个小姑娘,警戒一般抱着他的横刀,背对着他坐在边上。

    大洞里一片昏暗,只有夜明珠发出微弱的光。穆彦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是看着那小姑娘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来。

    他想发出声音喊她起来,可嗓子里就像是要冒烟似的火辣辣地疼,一句话都吐不出来,而想碰她一下,那不知道被施了什么药的伤口,疼得如同要取人性命,让他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穆彦眉心紧紧皱着,挪动着手臂,费了好久功夫,才终于碰到了那位永宁公主的衣裳。

    晏晚睡得很轻,一下就醒过来了。

    随着她的动作,横刀的刀鞘碰过墙壁,发出“哗啦”的声响,然后带着她朝旁“咚”地倒了下去。

    “哎呦!”晏晚结实地歪倒在了地上。

    穆彦看见了,唇瓣极不自然地抿了一下。

    “你,你笑什么?”晏晚从地上爬起来,没好气地踢了那无辜的横刀一下。

    “微臣不敢。”穆彦垂下眼帘,轻咳了一声。

    小身板也不知有没有刀重,还敢抱着他的刀睡觉。

    晏晚总觉得那人在笑,可转眼想一下,对方既是杀名在外,只怕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才对,她到底还是有点怕的,遂也不敢再问,蹲身费了极大的力气,将那倒下的横刀扶了起来。

    “你既然醒了,能走吗?”她站得远了些,问道。

    穆彦察觉到她离得远了,隐没在黑暗里的目光好似动容了半分,只是开口说话时,却到底没有表现出什么来。

    “我只怕要命绝于此,殿下睡在这里并不安全,还是尽早离开。”

    “我要走了,你怎么办?”

    “幸不辱命,死而无憾。”

    晏晚皱了眉,她站在那里看了一会,而后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匕首来,举着夜明珠抬脚往前走去。

    穆彦靠着墙抬起头来,见她很快便因黑暗几乎隐没身形,又将目光垂了下去。

    他到底又在期待些什么呢?

    猎山行宫,正殿。

    宁帝晏效居住的屋子,灯火通明,只是血腥气甚重,分毫不像平日那般。

    已是深夜,禁军两司司长并各阁主、督卫军的卫长以及朝中重臣却都在此处,他们中间,是已经没有了气息的刺尸体。

    开平司司长陈近坤神色肃穆,上前回禀。

    “刺五十有余,生擒二十四人,皆服毒自尽,其余人等现已逃脱,微臣已派开平司神鹰阁前去追捕。”

    话音既落,整个殿中便安静下来。

    宁帝晏效坐在上首的主位上,目光落在地上那些已经没了气的刺身上,好半晌都没说什么话,而越是如此,下头站着群臣便越发紧张起来。

    猎山是皇室的猎场,猎山秋猎是自打大宁立朝便有的传统,这样的地方发生了如此声势浩大的刺杀,倘若圣上生气了,他们便是有十个脑袋只怕都不够砍的。

    万幸的是圣上早安排了开平司与清正司的人暗中保护,没有受什么伤,否则这可是要动摇朝局的。

    桌上原本摆着的茶已没了热气,宁帝终于站起身来,抬眼看向这殿中群臣。

    “说说吧,谁的胆子能有这么大。”

    抓住的刺都死了,谁又敢回答帝王的这个问题?

    没人敢发出什么声音来,殿内的静谧让人只觉得心慌。

    晏效的目光落在这些臣子身上,一个一个扫过去,到开平司影卫阁阁主身上时,却停了下来。

    方才,这位影卫阁阁主险些就活捉了一个刺,甚至已问出了两句话,却还是让那刺服毒自尽了。

    不知是不是想要把那仅余一线的遗憾弥补上,晏效忽然看着那位阁主道:“周令行,你与刺交手最多,你来说。”

    开平司影卫阁阁主周令行,就站在方才回禀情况的陈近坤身后,此刻不得不从队伍里走了出来。

    他连头都没敢抬起来,行过礼,默了许久,才带着几分不确定地开口:“启禀,圣上,微臣以为,是否先将江宁王殿下找到为宜。”

    宁帝的目光变了变。

    周令行看似答非所问,实际却已将他的回答说了出来。

    猎山行宫内,禁军与刺一战甚为残酷,而原本代领督卫军,最应该保护圣上安全的江宁王穆彦,却在打完之后失踪了。

    一个本该指挥督卫军迎战杀敌的人,是什么情况下会在这种时候失踪呢?

    片刻的沉默,帝王威严的声音响在殿中。

    “传令禁军两司,务必尽快找到江宁王!”

    晏晚怎么也想不到,猎山行宫的底下竟然会有个这么大的“洞”,而且还修建得四通八达。

    还好她离开穆彦所在的位置时便一路做着不同的标记,否则她绕了这么一会,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出口,只怕都回不去了。

    这个出口,说是一个出口,更像是树底下小动物做的一个窝。

    旁边就能摸到扎进土里的虬结的树根,若非这里的树叶堆得并不算密,缝隙里透进了外头火把的光,晏晚恐怕根本注意不到这里能出去。

    她心里高兴极了,可却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悄悄拨开几片叶子朝外看去,瞧见流动的火把,兴奋地差点要出声呼救了。

    然而就在她想要开口的瞬间,脑海里突兀地蹦出了方才那些“禁军”盘问她的场面。

    外面举着火把的人是禁军……

    而方才,那些不认识她的人也是“禁军”……

    仿佛被一道闪电当头击中,晏晚整个身体都轻颤了一下,她慌忙地堵了一堆烂叶子在那洞口上,转身举着夜明珠往回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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