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叔就近找的这个医馆并不大,因此用竹帘分隔开的内间不仅逼仄,而且隔音并不好。青柳跪在皇帝面前,还能听到外面丞相府的人抱着庞家小公子上马车的动静。

    外面隐隐约约的声音将这个小小隔间里的寂静衬托的更加明显,青柳跪伏在地上,看不到眼前这位天子的神色。随着时间的过去,她的后背逐渐被冷汗浸透。

    她知道此时虽说没有以孝治天下的说法,但是对于孝还是非常看重的,认为这是为人的基本道德。她这样明着要与家族断绝关系,在外人看来就是大不孝,可她绝不后悔!

    在青柳以为自己的要求得罪了皇帝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你可知你的要求会造成什么后果?给我一个同意的理由,否则你这种不孝之人,留在世间也是无用。”

    青柳长长的呼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暂时逃过一劫。她没有抬头,而是直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既然他们不慈不悌,我又为何要留在那个家中被他们不断剥削,直到被他们榨干最后一丝骨血呢?在家中他们对我非打即骂,若非我抓住了机会进了侍郎府为婢,恐怕已经被这些所谓的家人卖到那些腌臜地方去了。”

    青柳其实已经不是原来的青柳了,她原先是异世的一抹游魂,而后复生在这个苦命的女孩子身上而已。原身是被她那些所谓的家人害死的。她醒过来的时候,原身身上除了到处都是的冻疮外,还有殴打留下的伤口和淤血,身体瘦瘦小小的,仿佛从来没有吃过饭一样,饿到胃部像是有个黑洞,正在把自己消化掉。

    她最开始以为这家人是因为穷,或者是逃荒,所以她才会是这副惨样。结果她接触了两天之后才发现,她们家其实在村里还不错,只不过家里这对父母对她这个女儿不上心而已,倒是儿子被他们养的高高壮壮的。她原本以为这个重男轻女的情况已经够糟糕了,没想到事情只会越变越坏——他们的儿子欠了赌债。

    自然,这家父母是绝对舍不得看着自己儿子被赌坊的人砍了手的,于是便想起了她这个女儿。为了把她的价格卖的高一点,她的‘哥哥’还专门去那种地方问了价钱,然后回来之后让她养一养,把她不错的底子养出来一些,好卖高一点价钱。要知道有没有姿色,在那种地方可是两种价钱。

    她又不是原身那个几岁的女孩儿,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只是她年纪小、对于这个世界的了解也不多,又是逃脱父母的控制,能够实行计划少之又少。于是她只能选择了一个不是最好,但是是当时成功率最高的方式:找一个家风不错的人家应聘厨娘。

    万幸的是,她来到这里之后被父母压榨着很快熟悉了使用土灶,而她在原来世界还有一身不错的厨艺。而邱家家风不错,邱小姐也喜欢她做的菜,这才让她成功从家里脱身,还没有落到奴籍或者妓籍里面去。后来随着和邱小姐关系变好,她也由厨娘变成了邱小姐的侍女,没有那么累了。

    不过后来她发现,她还不如先卖身给邱家呢。一则她现在既然是自由身,只是被邱家雇佣,那她的户籍就还在父母手里,拿不回来等同于还要被他们钳制,在外没有户籍被人抓了就是个流寇的罪名;二是她在邱家接触了更多的信息之后,发现这个世界竟然是她上辈子看过的一本小说,既然知道剧情的话,她就算入了奴籍,借助剧情助力她也有的是机会脱籍,在那个时候她就不必受原身家庭的压榨了,也就不至于像是现在这样不上不下了。

    所以她能发现秦氏的问题自然不完全是她心细如发的原因,而是因为她看过的原著背景中有提到过:秦氏因为导致了庞家幼子目盲而被辞退,后来被赌场的人堵上门来,一家人最后落魄而死。

    她最开始盯着秦氏只是想要阻止她让庞家幼子目盲这件事的发生,书里并没有说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所以她很早就开始想办法关注秦氏家里了。如果她能在这件事上入了庞家的眼,按照庞家护短的习惯,她自然能摆脱原生家庭的困扰,就像是她面前的这个皇帝一样。

    没错,她知道面前这位皇帝同样与原生家庭不睦,虽然具体原因不清楚,因为她所看到的剧情已经是十几年之后发生的事情,皇帝都已经换了一任了。但是从后来皇帝没有改回父亲的姓氏,还是使用着他母亲的靳姓,并且言明他这一支改姓只会改回庞姓,就知道皇帝估计和他父亲那边的关系已经不是僵硬可言的了。

    所以她才会选择将她的想法说出来,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她的境况和皇帝当年应该是有些像。所以皇帝比其他人更能了解她的选择,也许能对她留下不错的印象。

    不过经过刚才那一遭,她就知道她还是托大了。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顺风顺水久了,她放松了警惕,忘记了这并不是一本故事书,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事情不会都按照她预料的那样进行。这里是人命如草芥的古代,皇帝不一定会像她想的一样对有相似境遇的人抱有同情,他还有恼羞成怒对她起了杀心这种可能,又或者这个时间点,皇帝还没有和他的父亲家闹到后来那个地步呢?

    她什么都不知道,却莽撞的做出了这种剑走偏锋的决定,拿自己的小命去赌。

    青柳狠狠的闭了闭眼,她之前的谨慎都丢到哪里去了,难不成以为自己知道剧情就能一直料事如神。这已经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了,不是她看过的纸上故事。

    而靳元凯看着眼前的女子,虽然有过一瞬的怀疑,但是倘若事情真如她所言,这份恩典给出去也无碍。他沉默半晌,主要是想看看她到底有多大的决心,如果区区这样的沉默都能吓得她后悔,那就算他真的给了这个恩赐,她一样没法摆脱她口中无赖一般的家人。

    不过她虽然吓得够呛,但是的确抗住了他的压力,那他也不介意成全她。

    所以靳元凯忽然轻笑道:“姑娘也不用害怕,若是事情的确如姑娘所说,我自然也不会吝啬这样一份谢礼。只是我有些想法……”

    庞夫人将小儿子送到马车上之后,就见到她二伯走了出来,那个小侍女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靳元凯过来对着庞三夫妇说道:“既然小羽儿找回来了,那我就先回去了,再不走兄长和父亲又要唠叨我了。我将这丫头要来了,她的能力做个小小侍女还真是屈才。对了,三弟呢?”

    庞夫人神色间有些忧愁道:“这遭恐怕把羽儿吓坏了,刚刚我才松了手,他就有些不安稳,他爹在里面抱着羽儿呢。羽儿可是多亏这位姑娘才能及时找回来的,二伯你可悠着点,别把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当你手下那些糙军汉似的用。”

    靳元凯笑道:“放心好了,不会的。倒是羽儿,他遭了这么大罪,你们做爹娘的也多上点心,三弟在国子监的教学就暂时停了吧。”

    庞夫人摇了摇头道:“倒也不必,夫君他在国子监教画,上课本就不频繁,不妨事的。”

    “你们心里有数就行。”靳元凯点了点头,然后便带着人先走一步了。他之前说的并不是假的,宫里还有父亲庞丞相和兄长庞尚书以及皇后妻子在等他的消息呢。庞家第三代只有三个凤凰蛋,他的太子儿子、三弟的大儿子庞鸿承以及小儿子庞鸿羽,这要是丢了一个,可不得是惊动了整个庞家嘛。

    而马车内的庞鸿羽在父亲熟悉的气息环抱之中,也慢慢停住了哽咽,从浅层的昏迷中进入了更深的睡眠。

    从挣脱秦氏的控制被水卷走之后,他就一直不敢放松。害怕不能回到父母身边,害怕自己淹死之后会非常难看,害怕父母会因为自己不乖偷跑出来而不要他、不来找他了……

    他甚至都不敢哭,因为哭的时候会呛进更多的水,河水灌进眼睛鼻子耳朵里面,火辣辣的更难受了。如果不是每次他挣扎着浮上来的时候,都能听到岸上传来的大喊声,他恐怕都要放弃了。不过在耳朵里进进出出的水声太大了,他只能断断续续的听到对方的声音,既不知道对方喊的什么,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不下来救他。

    也许是因为这份委屈,他无力的身体里好像又汲取到了什么,恢复了一点体力,让他能继续挣扎一下。但是这份仿佛幻觉一般恢复的体力也并没有坚持多久,三月初的河水对他来说还是太冷了,冻的他四肢发麻,快要连挣扎都挣扎不动了。

    就在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之前岸上一直跟着他的声音没有了,他模糊的眼里看到好像有一道红色的火焰烧了过来。有人在他耳边说些什么,但是他已经听不太清了,他只是下意识的朝着这团火伸出手来。

    然后他就被这团火绑住了手,拽到了岸上。

    这个时候,他终于看清楚那不是团火,而是一个人。不过被拽上岸,脱离了即将淹死这个境地的他只来的及强忍被水刺激的疼痛,努力睁开眼看了眼救他人的样子,然后就昏了过去。

    昏过去之后,庞鸿羽也没有陷入无知无觉的黑甜乡里,而是开始不断的做梦。

    他梦见奶娘带他去见了她家的弟弟妹妹,她们很喜欢他这个哥哥,拉着他一起玩儿,然后忽然奶娘的丈夫忽然回来了,他好凶,身上带着难闻的气味一巴掌打了过来,打的他眼前一黑,眼睛很痛;

    他还梦见奶娘带他去看了杂耍班子,除了有可爱的小猴子,还有毛茸茸的小熊,他上前摸它们猫猫的时候,小熊忽然很凶,伸出了长长的爪子抓在了他的手臂上,流了好多血,很疼;

    想起自己是偷偷和奶娘跑出来,他又梦见爸爸妈妈因为他不乖,偷偷跑出去,所以不要他了。他们把他送走,然后又生了个弟弟,还把自己的东西都送给了弟弟……

    他梦见了很多人,很多事,小鸿羽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但是他去拉他们每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停下来抱抱他。他跟追着他们走了好久好久,久到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好沉好沉的时候,终于妈妈好像发现了他。

    但是妈妈只抱了抱他,就又走了。

    小鸿羽觉得自己受不了这个委屈,得到了安慰之后又被抛下,他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反应在外面就是他的抽泣。很快,他的哭泣好像有了回应,爸爸走了过来,抱起他安慰起来,然后妈妈也回来了。被父母抱在怀里,他终于觉得安全了,又哭累了,这才慢慢的睡了过去。

    而在外面,庞征良看着一左一右扯着他和妻子衣服的小儿子,哭笑不得。只是到底不忍心,只得以这个古怪的姿势抱着孩子进了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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