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白柳,微雨霭芳原,春鸠鸣四处。
距离上次朝堂政变已过月余,近来少有的安静闲适,反倒让秦昭有些不安。
总觉得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朝堂上再见多了许多眼生的面孔,秦牧还是事事都要与她商议,但是这种商议变得越来越没有必要。
比如现在正在讨论的江南税收事宜。
“如今齐王已死,江南位于鱼米之乡的大地,无人坐镇,税务纷杂难辨,如此下去,只怕有碍国政。”都察院左御史冯旭徐徐道来。
“江南税收向来是五洲四地里最高的,此地派别过于杂乱,又离得京城太远,无人坐镇便敢这般放肆!”秦牧不满地怒喝,自从大秦开国以来,唯独江南一地不把京城放在眼里,自认为已经足够宽容他们了,没想到近年来放肆更甚,竟敢在税务上作假。
“即日起,传朕旨意,朝廷官员若是有可以治理江南者,封从一品官员,赏黄金百两。”突然想到什么,秦牧转过头,“皇姐觉得呢?”
江南六派错综复杂,地势崎岖,远离京城,偏偏处于经贸要道,大秦近一半的国库收入来自这里,于是造就了这里桀骜的脾气。
要是有一个稳当有能力的官员去治理,那是再好不过了,可是这样的苦差事,纵观朝野,也难找出人来。
“陛下圣明。“她顿首,权当是同意了他的做法。
秦牧如今治理起朝政来越来越得心应手,往日都是她决定与他商量,如今倒反过来了。
“启禀陛下,微臣有书要奏。”
秦昭不看也知道,又是那个新太傅陆明远,自从他入朝以来,提出的许多观点都与她往常治理所悖。
虽然看起来字字如杠,但是细想起来却又是另辟蹊径,甚至比她的还要完善一些。
秦牧不语,示意他继续。
陆明远意味深长地朝秦昭看了一眼,而后把朱砂帽摘下,放到地上,众臣心惊,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朝堂之上摘朱砂帽,这可不是丢官职那么简单,这是要以命谏言啊!
刚刚经历过生死局的官员显然是没有承受能力再来一遍了,纷纷靠近同僚寻求安慰。
就连秦昭也被他吸引了,这又是要整什么幺蛾子?
“臣妄言,愿以死谢罪。”磕了一个头,而后从怀中拿出一卷卷轴,展开,字字珠玑,“大秦立国,文武智勇,天灵地杰,有开明正主,亲子爱民,倍受拥护,上有祖宗庇佑,下有子孙满堂,凡天佑大秦,必万寿无疆!今乃后宫专权,公主当政,百年唯有之,皇室有所蒙,望长公主殿下归权天命,遂上书《论僭越》!”
陆明远每说一字,在场的人心便沉一分,腿便颤一下,待他说完,众臣早已跪下,头低的恨不得扎进白玉砖里去。
秦牧也听得一愣一愣,随后挑眉,父皇给他选的这个人倒是胆大得很。
“大胆!”秦牧佯装震怒,气得四处寻找东西,忽然夺过旁边郭培的拂尘,一下子朝陆明远扔了过去,可惜没砸中那狐狸。
秦昭直惋惜,要是给她,她一定能砸中。
“长公主岂是尔等可以随意议论的!来人,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且慢。”秦昭幽幽的声音终于传出,秦牧好奇地偏头看去,他也想知道他这向来冷静得像是没有感情的皇姐此刻会是什么表情。
秦昭什么心情?她没有什么感觉,除了有点想揍陆明远一顿之外,也就没有别的了。
毕竟上一次能让她有这种感觉的还是老丞相宋岸钰。
“陆家少年,勇气可嘉,敢于谏言,赏。”
底下众人皆懵,这都要给赏赐?
陆明远似乎早有预料,顺着叩拜下去:“微臣多谢公主赏赐。”
“陆明远,你觉得本宫治理朝政可有过不清明?”
“公主有勇有谋,思虑周全,并无不妥。”
“那是本宫碍着你的眼了?”
“公主国色天香,如蛟珠般冉冉生辉,只有微臣不配看,岂有公主碍眼。”
“哦?”秦昭嗤笑,合着好的坏的都让你说了,真是一只狡猾的狐狸,“那我为何要退?”
“公主本是女儿家,不适合朝政,且一国不能二君,还望公主体谅。”
这般圆滑的话,可以说是两边都不得罪,甚至还有点委屈为国献身的意味,她要是杀便是她昏庸,她要是留,便代表她默许了他的话。
奈何她本来就要退居后宫了,即使没有他今天这番话,她也会离开,不过她今日叛逆之心突然上来,就要气一气这帮老顽固。
“太傅怕是多心了,先前有周太后辅佐先帝不曾有议,今我秦昭辅佐便是大逆不道,各位岂不是偏心?还是说要将周太后一起骂了,不敬祖宗?”
此话一出,众人面色惊变,当初他们不敢过于阻拦秦昭听政就是因为有周太后的先例,大家心照不宣都不提起,不成想今日她自己提起,那还了得。
“殿下慎言!”宋岸钰第一个站出来,议论秦昭最多是赔进自己去,可议论祖宗,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荒唐!太过荒唐!”秦牧正看着一唱一和的大戏,秦昭突然剑走偏锋倒也是让他意想不到,及时出来阻拦,“以后此事不准再提,谁若再提,朕要了他的脑袋!”
而后恶狠狠剜了一眼尚跪在地上的陆明远。
一大早专讨不痛快!
下了早朝,秦昭看着迎面而来的陆明远,倒是冤家路窄。
“拜见长公主。”
“使不得,太傅这样正直无私的人怎能拜我这大逆不道之人。”
“臣惶恐,公主这样心胸宽广的人怎会受不起我这愚笨一拜。”
花兰在身后狠狠咽了一口口水,这火药味隔着十万八千里都能闻到。
秦牧站在宫殿的另一边,从暗处看着眼前这一幕,忍不住笑道:“朕觉得皇姐是时候成家了。”
“陛下圣明!”宋岸钰赞同的不能更赞同,他早觉得秦昭该在闺阁而非朝堂。
“朕瞧着陆明远不错。”
“臣附……啊?”
谁?陆明远?他咋了?
“恕臣愚昧,臣不太懂陛下的意思。”宋岸钰颤颤巍巍地说道。
他没听错吧,陆明远和秦昭?
天下大乱不成!
秦牧睨了一眼他,冷哼一声:“怨不得皇姐说你一把老骨头了,丞相当真该告老还乡了。”
什么?秦昭这个臭丫头敢在背后这样说他!
宋岸钰撑着一把身子骨快步追上年轻的君主:“陛下,老臣不同意这门婚事!”
熙熙攘攘的皇宫内,唯有圣安宫静谧如斯。
当朝王太后在先皇走后,便自行禁足圣安宫,天天吃斋念佛,为大秦祈祷。
秦昭让花兰在殿外候着,抬步踏进了圣安宫,穿过一片通天的竹林,方见伺候太后的阿筝。
“长公主!”阿筝见来人是秦昭,放下手中的活跑了过来,连行礼都是到跟前才想起来的。
秦昭自然不在意这些,阿筝是王太后侍女的女儿,王太后终身不孕,只过继秦牧一个孩子,还同她不亲近,阿筝倒是合眼缘,见她第一眼就笑个没完没了,索性就留下来陪她在深宫中作伴。
“阿筝。”秦昭也是很喜欢这个孩子,她与这深宫里的人不同,身上好像有光一般,总是一股子快活劲儿,“太后娘娘现在何处?”
话音刚落,正室的门就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素衣淡妆的妇人,尽管只是一袭青衣素锦,但丝毫不掩华贵之气。
“秦昭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阿昭来了,快进来吧,倒是许久未见,你如今好像又长高了不少。”
秦昭随太后坐下,王太后喜静,宫内不曾有香薰,秦牧表面功夫向来做的够好,每年新进的茶水都会孝顺王太后,可是如今看杯子里也还是普通的泉水。
“想着我幼时时会的第一首词还是娘娘教的,那时娘娘同我说,要是我会背了,就答应我一件事。”秦昭看向桌子上尚未写完的作品不动声色道。
“是啊,当时那群孩子里就你最鬼机灵,别的孩子背完就说要什么要什么,你呢,说什么再要三个愿望。”想到以前的时光,王太后眼角处也带着些许笑意,看秦昭的眼神更加柔和。
秦昭走到木桌旁,展纸点墨,抬笔写下记忆中的诗词,而后抬起来,像儿时一般走到王太后身前:“娘娘,你看看阿昭写得如何?”
这一刻,王太后有些恍惚,过去的与现在的秦昭重合又分离,不由苦笑:“阿昭长大了,字也好看了,当初既然答应你了三个愿望,如今提,我也会尽力而为。”
秦昭心中酸涩,比起他人,她最不愿利用的便是面前这人,她知晓王太后向来心软,这些年不曾来打扰她,可现在确实有不得已的事情。
她举着手中的诗词赫然跪下,竹间清风吹过,叶子窸窸窣窣地响起,惊走了栖息的鸟儿,也带走了圣安宫的静谧。
“儿臣祈求太后娘娘收裴家裴清浅入圣安宫。”
许久没有回应,头顶传来一阵叹息声,手中的诗词被拿走,王太后细细摸挲着诗词。
“阿昭,自古帝王之心最难测,你又是何苦。”
秦昭微微一笑,她又怎能不知道,只可惜一朝入局,除非亲眼看到结局,不然即使万劫不复,她也绝不甘心。
况且裴清浅与她自幼一起长大,她怎能亲眼看着她受到伤害,把她召入宫,与王太后作伴,就算秦牧有再多能耐也不可能闯到圣安宫杀人。
“儿臣谢过太后娘娘。”重重磕了一个头之后,秦昭才离开。
看着她孤寂的背影,王太后忍不住泛起一阵阵心酸,站得越高越是孤独,秦昭一介女流,又是何苦?
“娘娘,长公主来可是有什么事?”
阿筝好奇地看着王太后手中的诗词,一字一句地念道:“一夜娇啼缘底事,为嫌衣少缕金华。娘娘,这是何意?”
“这是再也回不去的意思。”王太后慈爱地揉了揉阿筝的头,“阿筝,过些天要来一位裴姐姐同你作伴,可不要顽皮的吓到人家。”
说罢,把手中的纸扔到了窗外,随风一直飘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就如同秦昭一样,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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