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齐雨算是知道为什么玄承熙硬是要在龙虎山呆满两个月。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从不知名的山峰离开,五百弓弩精兵开道,马蹄声如雷震,响彻整条硕大的官道。离皇都最近的一座城池外两条驿路岔口上杨柳格外粗壮,树荫下就有一家店面洁净的酒肆,卖酒的是个五旬老汉,听说这个老汉的出身可不普通,乃是曾经的西北讨伐兵退下来的伤残兵,在西北祖祖辈辈就是酿的一手好酒。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也不知是上面有什么关系,这进进出出的城门外的啊,就他这个铺子最为惹眼,加上老汉的酒也是香醇,生意自然是日渐红火。

    今儿老汉心情好,拿出了自己都不舍得喝的自酿杏花酒,杏花酒本就不贵,达官显贵喝得起,市井百姓也不差这点酒钱,除非了猪油蒙心的黑商,才会钻钱眼里掺水,不过地道的杏花酒也有好坏之分,一般散装兜售按斤两按碗卖,老汉厚道,这从西北来的杏花酒啊,就买几文一壶。

    酒还没喝上几口,就来了一桌子客人。老汉应付了一桌酒客,好不容易得空儿,将一条湿巾搭在肩上,坐在隔壁桌上,刚想忙里偷闲喝上几口美酒,这酒葫芦啊,刚打开,就见前方走来一男一女。

    男子看着十八九岁出头年纪,身穿不算太过华丽但也说的上是上乘的绸缎云服,一身富贵气难以遮挡,他身后的姑娘,容貌俊俏,衣裙飘飘,就是腰上系着的一把长剑,很是煞眼。

    见到这个男子,老汉慌忙起身,双眸瞪得老大,惊慌失措得模样,倒是很久没表露过了。

    年轻男子和腰系剑的女子同坐一张木桌,虽说是坐在一起,但明眼人一见就知道是男子强行摁着姑娘坐的。

    华服男子一进店就笑得合不拢嘴,也不像其他客人迫不及待的要酒,而是张望着店里生意,见其十分红火,居然跟着开心,好像是自己的店一般,笑得合不拢嘴,待到一切都看的妥当后,才高声道:“店家,来两壶杏花酒,一叠酱牛肉。”

    老汉听见声音才反应过来,惊慌失措的跑进店里,没过几秒,就将酒菜上齐。

    这个酒菜倒是上齐了,老汉呢,却坐了下来。

    “太……”

    只是冒出一个字,华服男子就将手搭在唇边,示意他不要过多声张。

    老汉心领神会的点头,随后笑着道:“公子倒是生的好鼻子,老汉这酒啊,从西北来,好喝着呢!”

    华服男子也是一笑道:“那我真要好好尝尝这酒啊,是否真有老店家说的那么神奇。”

    老汉又是爽朗一笑,两人捧杯一饮,又相视一笑。

    老汉放下酒碟,轻声问道:“公子从何而来啊?”

    华服男子轻声回答:“从荒漠来。”

    老汉热泪盈眶。

    齐雨在旁眨眨眼。

    老汉终于是注意到了华服身旁的姑娘,有些惊喜的问道:“这位姑娘是?”

    华服男子想了想,嬉笑道:“准媳妇。”

    老汉恍然大悟。

    齐雨狠狠在桌下踩了一脚华服男子。

    可惜的是,这一脚啊,踩空了。

    老汉如雷大惊,连忙倒满一杯,要敬姑娘一杯。

    华服男子摆手笑道:“她不爱喝酒,架子也大,就算我亲自劝酒,她都未必赏脸。就不耽误喝酒的雅兴,来,我们喝!”

    徐老汉笑着点了点头,重重一叹道:“不打紧不打紧,不喝酒比喝酒终归要好啊。”

    玄承熙笑而不语。

    齐雨很是赞同道:“老店家这话说的可是敞亮明白。”

    老汉乐了,哈哈笑道:“什么敞亮不敞亮,都是瞎说的,咱也不懂啥道理,就是过日子。我孙儿去了私塾识字读书,我就等着啥时候让他去换写招子上那个酒字了,写得好看不好看不说,能认得就行。”

    华服男子又想了想,说道:“我有个弟弟,字写得不错,下次让他来亲自给你写上。”

    徐老汉受宠若惊,搓搓手一脸难为情道:“这,这,小店恐怕受不起啊。”

    华服男子摆了摆手,舒心笑道:“无妨,今日我能在此安心的喝上一碗杏花酒,全是拖了你们的福分,一个字联算得了什么。”

    徐老汉一拍大腿道:“好,那就多谢了。”

    华服男子喝了口酒,摆摆手。

    看得出来,他的心情极好。

    徐老汉大大方方接过玄老哥递过来的一碗酒,小啜一口,笑问道:“兄弟这是要往哪里走?”

    华服男子轻声笑道:“去京城,这不五年一次的烟火盛会马上要展开了,到时候整座京城烟花齐燃,一派光景,胜过白昼。”

    老汉感慨道:“如此盛会,想想都厉害了,想我们当年,哪里敢如此遐想这等气派景色?”

    一旁喝酒不多的读书人笑了笑,抬头看了眼驿路尽头。

    徐老汉才喝了半碗酒,就又有客人前来,正是为难时候,华服男子率先开口让他去招呼其他几桌酒客,酒肆来来往往挣得都是薄利的流水生意,难得有回头客,故而都是生面孔,一桌读书人,嗓音不大,不过听上去说得都是指点江山的豪言壮语。

    齐雨很是好奇的想看看玄承熙听见是何表情,但看上一眼,她就失望了。

    华服男子面色如初,只是一口一口的喝酒。

    徐老汉反正听不懂,一桌行走江湖的,大多粗朴装束,其中也有一位相对锦衣贵气的,说话嗓门不小,外乡口音,不过出手也相对阔绰,除了两坛子杏花酒,还叫了好几斤的熟牛肉。几桌人井水不犯河水,读书人高谈阔论,目中无人。

    一名士子书生放下酒碗,啧啧道:“听说京城那个太子殿下啊又捅出篓子喽,你们说说,哪里有一国储君扔着手中活不干,跑去穷乡僻壤的龙虎山去挖红薯?太子挖红薯,如此惹人笑话的事情,真不怕隔壁齐边看我们大玄笑话?”

    另外一位同窗苦读圣贤书的士子摇头晃脑笑道:“太子能做出这些事情不奇怪。你说说,真要一一罗列出来,我们这位太子殿下啊,这些年不是去那九重楼唱曲就是满城青楼逛,可曾有一件拿得出手的政事?”

    一名腰间悬有玉笛的读书人冷笑道:“这次的烟花盛会,恐怕全城人又得看太子殿下的笑话了。”

    开这个头的读书阴阳怪气道:“太子殿下的容颜不是出了名的妖艳?不然怎会迷得全城姑娘失了心神?”

    悬笛子的弟子书生反问道:“太子殿下不一直是出了名的百无禁忌吗?”

    一桌忧国忧民的读书人,哄然大笑。

    远处安静站着的弓弩营长眯了眯眼。

    顿时炸出一身浓郁的杀伐气。

    给客人端酒送肉的老汉听的是心惊胆战,西北征伐中,只要身在营中都知道,有个年纪不大的玄家后人,是出了名的狠辣,不管是新兵蛋子还是有资历的老军痞子,在这个玄家少将军面前,无不是老老实实。曾经有个不知天高地厚军痞子在军中口误遮掩,说起少将军坏话,最后结果则是当着万人面,被剥骨抽,五马分尸,死的很是难看。

    年过五旬的老汉又是瞄了一眼华服男子,似乎并没有往日的凶神恶煞,只是平平淡淡的喝酒,有时候还会附和几声,好像是别人骂得不是他似的。

    鹰雀的爪牙终于被磨平了吗?

    老汉此刻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总之见到这个场景的他,还是失落,连在路边吆喝卖酒的声音,都是有气无力的。

    那群读书人的话锋渐渐转向凉州江湖。

    这里不乏有从凉州而来的商人听见他们尖酸刻薄的话语,一时间都坐不住了。

    佩玉士子神情平静,缓缓说道:“莽夫也配说天下大事?癞蛤蟆朝天张嘴,吞日吃月吗?口气真是大啊。”

    与人拌嘴,江湖人如何争得过读书人。

    那位锦衣江湖人士大概本就的确是性子急躁的莽夫,听到这种尖酸挖苦,就握住了桌面上的一柄刀,马上给同桌几人按住。

    林文亮终于开口微笑道:“癞蛤蟆吞天吃月,那叫志气,即便说难听了,也不过是眼高于顶。可井底之蛙望天,可就是小气了。”

    一位士子瞥了眼这位衣衫泛白的寒酸儒生,讥笑道:“你又算什么东西?”

    林文亮平淡道:“先不说我,你哪怕读了几本圣贤书,不在朝堂上鞠躬尽瘁,在此小酒馆里指点江山,我要是你爹,都臊得慌。”

    华服男子听到此话,微微一笑。

    林文亮说完也是起身,将酒钱放在桌上,背着一旁的书篓子,朝着京城往返走去。

    华服男子瞥了眼那帮外地江湖人,跟徐老汉招呼一声,笑道:“来给这几位壮士加两坛子杏花酒,再加五斤牛肉,算我账上。”

    那一桌人也不矫情,抱拳谢过。

    驿路上尘土飞扬。

    终于是到了分别时候。

    华服男子站起身,双手插入袖管。

    老汉双眸通红,一直送到了店家外头。

    华服男子没有着急上马,而是拉着老汉粗糙的手坐在道路一旁,随意拿起一根路旁的草叼在嘴中,嚼了几下,又吐出,啧啧道:“没有以前的味道,全是干净水露味道。”

    老汉哈哈一笑道:“现在这里啊,哪里还有当年西北的黄沙?”

    华服男子叹了口气,轻声道:“这些年,倒是苦了你。”

    老汉摆摆手,满足道:“现在不愁吃不愁穿,城里的官家也很照顾生意,隔三岔五就派官兵来此喝酒,倒是少了很多闹事的,不然这等风水宝地,怎会轮得到我一个老汉手中。”

    华服男子听完又是一笑。

    老汉摸了摸头,叹了口气:“多谢少帅将军照顾了。”

    华服男子平淡一笑道:“你倒是没那么笨吗?看来当年小老二的话不能全信啊。”

    早就没了当年戾气的店家只是摆手。

    华服男子笑问道:“对了,还没问你这些年有没有娶媳妇,若是没有,我去跟你说说,保证给你娶个小娇妻回来,过过温饱神仙日子?”

    老汉抹了抹嘴角,看着天,犹豫一下,还是摇头道:“不了,不耽误人家年轻姑娘了。”

    华服男子嗯了一声,笑道:“年轻的不行,上了年纪的如何?到时候让他们留意留意,若是有,就给你说上一说。”

    老汉哈哈一笑,倒也不客气道:“好,如若人家不嫌弃老汉粗人一个,倒是恭敬不如从命。”

    安静以后,华服男子欲言又止。

    老汉知道他的意思,起身从店里又拿出两壶酒。

    接过酒壶,华服男子喝了一口,眯着眼看着前方还在夸夸其谈的几个公子哥。

    老汉顺着他的眼神,笑道:“那些人都是京城里的富家子弟,纨绔的名声啊响彻全城,明里暗里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家的清白姑娘。少帅将军,不怪老汉多嘴,现在这个世道啊,真没有当年西北的干净。”

    华服男子听后重重嗯了一声。

    许久许久之后,他才轻声道:“这个天下,迟早会给他扫个干净的。”

    老汉闻言一愣,沙哑道:“老汉能看到哪一天吗?”

    华服男子很是坚定的点头,喝了一大口酒,继续道:“迟早,回想兄弟们都接回家,堂堂正正的。”

    听到这里,老汉终于是绷不住,热泪盈眶。

    华服男子拍了拍他的肩,笑道:“都能当爷爷的人了,还这么还哭鼻子?我比你小这么多岁数,也不见得哭过。”

    老汉摸一把眼角泪,哭着笑着道:“因为你是少帅将军啊。”

    华服男子听完怔怔出神。

    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吐出。

    华服男子还是跟老汉道了别,但他的马匹行驶不过一里路,突然转头朝着紧跟其后的弓弩营长余地鱼道:“带点人将那帮家伙的底细查清楚,没什么关系的,直接杀了。”

    余地鱼听后,兴奋一笑,随后领着八十人扭头朝酒家方向奔去。

    当朝太子还是换回了那身惹人醒目的红衣,在马上看着京城的方面。

    是啊。

    这个肮脏的世道。

    还在等着我来扫呢。

    玄承熙淡淡一笑,摸了摸身旁姑娘的头,随后大笑一声,朝着京城方向奔去。

    齐鱼眯了眯美眸,呢喃一句傻子,随后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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