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秋鼎盛的姬家王朝到如今的大玄共主,一共只是百余年的时间,这个百年里,要说最为惨烈的州府应当算是凉州了。玄家军从西北黄沙中杀出,算是给了还沉沦在天下臣服的姬家王朝一个措手不及,这也给了向来不被大玄忌惮的西方蛮夷之国齐边一个可乘之机。在西北玄家军与皇都守卫军打的热火朝天时候,齐边选择坐山观虎斗,待西北玄家军大破城门,还没来得及巩固势力王朝时候,齐边悄然出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三十万大军压近前线,趁夜色突袭,前后只用了三个月就将大半的凉州占据。

    阳城是边塞外第一城,也是如今凉州的武学鼎盛之地,在百万武夫心中,武学圣地在南海,天下第一城却在凉州,这个美誉并不是空穴来风,那时候的阳城在江湖地位已然不低,在面对敌军三十万大军压近,守城将军王进喜没有撤退,而是号令天下武夫誓死守城门。齐边攻伐凉州的三个多月里,其中有二个月在阳城。这两个月里,阳城城外尸山血海,城内同样放眼望去,破败房屋,哭丧女眷,满目疮痍。

    吴家作为当时阳城里数一数二的家族,守城的职责在所难免。

    江湖儿郎重情重义,岂会因为外界一句凉州匹夫而放弃心中坚守?

    在所有人都知道此战必败的情况,守城将军换了不知道多少位下属,所有人自发组成敢死队,趁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大部队夜袭敌军大本营,不是为了退敌,只是为了后方的女眷孩童能安全撤出阳城。只不过他们把齐边想的还是太过简单,阳城里外十里处,早就被齐边大军所包围,前方全军覆没,后方护送的队伍也被敌军追兵发现。

    当时领队的是吴家剩下的唯一一位剑仙,因为年老与敌军鏖战三天三夜,这才从战场下退去,只不过此战之后,境界大跌。在千钧一发之际,这位剑仙毅然决然站出,将最后生命之火点燃,一口气足足憋了数十里地,从阳城到陵城,一路血路。

    老剑仙只是一人一剑。

    十里托孤。

    可以说陵城现在绝大多数的大家是从阳城出来的,受过吴家先祖的恩惠,可惜啊,凉州现在骂吴家最恨的,也是这伙人。

    中年道人淡然问道:“知道吕青衣?”

    背篓男子豪气笑道:“那是自然,能让江湖百万武夫都低头的读书人,那可是享誉天下的名人!听闻就连皇室子弟,都以吕青衣为榜样。”

    道人望向水雾升腾的潭水,说道:“世人只知吕青衣现在天下无敌,在南海武学圣城与天下最强武夫轮番打了十场,十场皆胜。但恐怕很少有人会去注意,吕青衣所修炼的儒家道,日上三更起,坐在书房里一读便是一天,吾日三省吾身,他何曾是三省?说他是出淤泥而不染,却是太过,能在官场上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心思简单的人物。”

    背篓男子明显犹豫了一下,把一句话咽回了肚子,这可很难得。

    中年道人体察人心洞若观火,微笑道:“你想问贫道与吕青衣比起来,修为高低?”

    背篓男子被说破心思后也不客气矫情,咧嘴笑道:“学生斗胆一问。”

    道人似乎自谦道:“若说打架比拼气力,贫道当然是打不过吕青衣的,吕青衣这家伙读书能读出个圣人,还能用儒道力证武道以及长生路,明明修为可达仙人却迟迟不肯入仙,其中的玄妙恐怕天下唯有那个黑衣和尚能理解。”

    背篓男子在南州时候就清楚这道人说话口气大得可以容纳天下,听到中年道人如此毫无机会的点评吕青衣,也不大惊小怪。

    背篓男子看着眼前这个气质寻常,甚至有些邋遢的中年道士,若非段玉清先前在南州的点睛,或许今日还真没有如此耐心与其在这论道。那年他及冠,消失已久的段玉清突然登门道贺,惊动姬府上下,前朝王室能在南州落足,甚至有了相当不错的产业收入,现在也是文人辈出,只是一如既往的沦为南州江湖墨客,不进京考取功名的原因,想来大伙都深知,按照凉州话来讲,京城是姬家自家大口,自己进自家门,还需要如此繁多考试?这窝囊气,爷不受,谁爱受谁去受。

    眼前这个中年道士啊,其他的背篓男子还尚且不知,只是当年的他年轻气盛,敢抢了玄家皇子看上的舞女,也敢当着天子的面,降下神雷,损了大玄三年的国运。

    中年道人轻声笑道:“可惜可惜,君王一言定人生死啊。”

    “要知三教至圣,更是可以借天地鬼神,一语成谶。百年来三教九流中脱颖而出的地仙圣人,屈指可数,倒是你这一辈,有望到达一双手的数量,缘于唇舌杀百万的那人闲来无聊,将亡了国的八国剩余气运都腾挪到另外一个棋盘上,年轻人呐,你能否占据一席之地,贫道也不知有生之年能否看到。”

    背篓男子惊喜道:“我?!”

    中年道人平静道:“姬家后生,不妨与你实说,你此行凉州,遇到那个白衣少年郎,倒是给自己结了一个善果。”

    背篓男子皱着眉头,所谓因故轮回,气运气机,这类说话由来已久,大多模糊,南州年轻一辈称其只是寻求一个心里安慰,虚实难猜,不如不信。

    中年道人继续说道:“这一盘棋看似因为吴晨而起,实则早在数个十年前就已经布下了,人啊,着实是可怕,越是聪明的人,越是如此。你说说,明明已经坟头长草的人,却能干预到后来轨迹,怪事怪事。”

    背篓男子听到吴晨两字突然站起,震惊万分,思考许久,才心有余悸问道:“先生,那日在山上的可是……”

    中年道人做了个静言的手势,望向那道彩虹,自言自语道:“当年贫道心高气傲,早年执意入山修道,下山只为平天下不平事,可事到如今,好事没做成,破事却揽了一身,又是为何呢,贫道想了很多年,也没想通啊,所以很多事情,归根结底,是没有道理可说的。过去的终究只是过去,前人追忆过往,只不过难忘当年那一刻天下无敌的盛景罢了,现在执意如此,不过是心中憋了一口气,一生再难忘?天地造化,灵气莫过于人,天机是何物,约莫是那人心吧。记得吴夫人遭遇围杀那一年,凉州整个气势都陷入低垂,不少大家族都是选择默不作声,生怕自己做了吴家出头鸟,大家看戏的看戏,下注的下注,猜吴晨何时对皇家亮剑。”

    背篓男子平静一笑,缓缓道:“吴晨到如今都没有握剑。”

    中年道人长呼出一口气,点头道:“是了,所以那一年,贫道赚了个盆满钵满,不然依照道观如今人烟气,早就倒闭了。”

    背篓男子被震撼得无以复加,瞠目哭笑不得道:“先生神机妙算。”

    中年道人叹息道:“什么神机妙算,不过是吴夫人太过了解吴晨心性罢了,自己死了吴晨会不会对皇都拔剑,这事他准能干得出来,所以留了两个孩子给他,有了孩子作为牵扯,依照他护犊子的性格,定能忍到两个孩子长大成人的时候,但到了那时候,吴晨心中的恨能有多少,与日俱增,还是日渐消磨,这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就看现在形式,吴家和玄家必有一战。”

    背篓男子恍惚如入了魔障般莫名其妙狰狞起来:“所以先生的意思是,现在所有的都是吴夫人所为,刻意而为之?”

    中年道人眯眼不语。

    天机重重。

    可惜背篓男子丝毫察觉不到。

    中年道人又是一叹。

    从很久很久以前,他与天下第一国手下过一场棋,自己大败而归,问他出了几成力气,他回答最厉害的一手始终未出,自己追问这厉害的一手唤何名字,他只是一笑而过。

    现在看来,段玉清这一手,下的叫天下啊。

    凉州武夫,南州文人,道佛儒三教,是不是都只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中年道人注意到从山上飘下的炊烟,起身喃喃道:“走吧,夫人在唤我们了。”

    ……

    蜀州乐佛寺。

    吴忧此时也是郁闷无比,心想此刻怎还会有人找上门来。自己先前那番打了卢家人的脸,明眼人都知道现在最好是跟吴家撇清关系,不落井下石,也不去阿谀奉承,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吴家少爷只不过在蜀州歇歇脚,人卢家可是扎根在蜀州,得罪吴家少爷,人家或许懒得跟你计较,得罪卢家那可就是一世,除非全家搬离蜀州,在另一处落地生根,谈何容易?

    只可惜,青衣姑娘对此明显不过多遐想,只是在意小和尚姑娘那两个字。

    在心中思索一番,年轻白衣还是摆摆手道:“将人领过来吧。”

    小和尚双手合十,嗯了一声,转身朝门外走去。

    吴忧转头看到心情似乎并没有好转的青衣姑娘,陪笑道:“曲姐姐,我真的不知道。”

    青衣姑娘扭头冷哼一声道:“少爷做的事情,为何要向我解释?”

    年轻白衣苦笑一声,女子心思果然难猜,也是越发佩服江湖上所谓的采花大盗,是如何做到碰到一个女子就将其哄上天的。世俗子弟接待外人自然不可能如出家人在佛祖面前,内院里读书人还在与寺庙里的得道高僧们坐而论道,年轻白衣只得退到一旁的偏院里。坐在偏院的座椅上,还未焐热,门外就传来敲门声。

    青衣姑娘面无表情的开门,见小和尚果真领着两个姑娘前来,又见到为首的姑娘穿着讲究,气质不凡,更加难看。

    华服姑娘见到青衣姑娘也是被吓了一跳,心想果真是练家子弟,虽然长得好看,只是凶神恶煞的气质,怎么都甩不掉。

    “进来吧。”

    年轻白衣的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青衣姑娘就算是再不愿意,也只是领着两人到了偏院。

    华服女子两人恭敬上前,都是偷瞄一眼坐在主位上的吴家少爷,不禁心跳加速,远看已然如仙人,近看却是更加好看。

    吴忧对此见怪不怪,瞧见两个人也是面生的很,只是轻声问道:“姑娘是?”

    华服女子意识到自己刚才动作粗鄙,赶紧起身,行了个礼,红着脸道:“奴家是欧雁家之女,欧雁月染。”

    吴忧与青衣姑娘对视一眼,欧雁家的?难不成为了欧雁青辞而来。

    吴家少爷笑道:“原来是欧雁家的小姐,有失远迎。”

    欧雁染月莞尔道:“吴少爷客气了。”

    吴家少爷拿起一旁的茶杯,轻抿一口,问道:“不知欧雁小姐今日特意来访,是有何要紧的事情?”

    欧雁染月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咬着嘴唇,内心挣扎了许久,最后双眸坚定,不顾身前还有青衣姑娘,身后还有自家丫鬟,跪在地上,低着头红着脸道:“今日来此,为了求吴少爷能救欧雁家于水火之中。”

    吴忧一口茶水还在回味,下一秒就差点被欧雁染月的言辞被一口茶水全然喷出。

    欧雁染月红着脸,小声继续道:“只要吴少爷能答应,欧雁……欧雁染月什么事情都愿意干。”

    青衣姑娘饶有兴趣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欧雁小姐。

    身后的丫环更是吓坏了,连声叫了好几声小姐。

    吴忧也是连续咳嗽数声,心有余悸地瞄了一眼身旁的曲姐姐,放下茶杯,淡然道:“有冤去官府,欧雁家在蜀州也算是大门大户,官府不会糊弄对待才是。”

    欧雁染月摇头,潸然泪下道:“此事官府做不了主,今日恐怕只有吴少爷能救欧雁家了。”

    吴忧还是给了青衣姑娘一个眼神。

    曲小莲也是叹了口气,她并非不是没有分寸的人,见事情弄明白,也是放下身段先将欧雁小姐扶起。

    吴忧也在思考,毕竟欧雁青辞在青城山的壮举留给吴忧的不曾只是一个人情,一个青城山的平安似乎并不足以还清,他不是一个喜欢欠别人的人,待欧雁染月平静些许后,开口问道:“欧雁小姐先别着急,说说看吧,吴家如何救欧雁家于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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