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裴矩陡然不说话了。

    杨霆风皱着眉,道:“裴先生,可是借用张家的故事,暗指方今天下的十大世家,是也不是?”

    裴矩端起了茶碗,却不说话,然后,杨霆风突然开口,道:“裴先生说了这个故事,究竟是何意?”裴矩闻言,指了指天空,摇了摇头。

    虽然这个故事讲的是架空的张三家族,但很显然,杨霆风显然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

    裴矩晃了晃茶碗中的茶叶,道:“既然,大人说到了十大世家,那大人可知道是哪十家?”

    杨霆风皱起了眉,道:“如何不知?方今天下,陇西李氏为天下士族之首,其次是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弘农杨氏、兰陵萧氏、太原王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从汉末到当下,十大家虽说偶有低谷,但依旧长盛不衰,并非其他世家所能比的。”

    “正是!”裴矩扬了扬眉,现出复杂的神情,道:“不过,杨公有意打破世家门阀垄断的局面。”

    杨霆风“啊”地一声,不由自主,带着疑问的姿态,站了起来,意识到自己失态,然后又坐了下来,道:“大伯父他.......原来如此......难怪......难怪要派你来此。”

    “正是,杨公派在下来此,不但要经略西域,分化突厥;更要削弱陇西李氏在边关的影响力,以及西北各地豪族的实力;这便是我为何在你军中的真正原因。”裴矩喝了一口茶:“而裴某本身,也是极力赞成这一主张的。”

    杨霆风对淮陇两派的争斗略有耳闻,不过他并无意参与,可这次两边官军的群架,却让他微微有些担心,遂问道:“这么说来,这次两边官军的冲突,也是有意的咯?”

    关于这次打架,他本以为就是无意的一次小摩擦。

    可是,当裴矩给他讲了这个故事,杨霆风又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比起打架,倒更像是两边的一次试探,但他不敢确定,只能用询问的目光,望着裴矩。

    裴矩呵呵一笑,道:“在下并不知道,应该怎样说才好。或许,这就是一次偶然事件?亦或是一次有预谋的示威?不过,依裴某来看,无论何种结果,皆取自于大人的态度。”

    杨霆风又呆了一呆,裴矩的话,实在是难懂。

    “取决于我?”杨霆风不表态,只是道:“和杨某又有什么关系?”

    裴矩皱着眉,道:“怎么没关系?大人是弘农杨氏的子弟,更是淮泗派的军官。上面却把大人派来了陇西李氏的地盘,这是偶然吗?亦或是大人觉得,来此地,真的只是为了对付拓跋孚与吐谷浑联军?”

    杨霆风一愣,问道:“难道.......”

    裴矩捻须道:“不错,外部的敌人是难缠,可内部的敌人却更麻烦,大人身上的‘担子’很重。”

    杨霆风点了点头,没有问下去。

    裴矩继续道:“大人来此,还当真要处处小心了。哪怕是平常看起来很小的事,要是处理不当,便会招致灾祸.......所以说,一切取决于大人的态度......”

    杨霆风又点了点头。

    懂了,有些东西,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就够了,没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那么,下一步大人准备怎样?”裴矩在剎那之间,神态变得异常冷漠,令杨霆风吃了一惊,“裴兄指地是哪件事?”

    裴矩冷冷道:“自然是斗殴那件事。”

    杨霆风心中苦笑了一下,刚想回答公事公办,却陡然发现,裴矩的视线,仍然紧盯着他的眼睛,弄得杨霆风很不舒服。

    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话锋一转,开口询问道:“那依裴先生看,该如何处理?”

    裴矩盯着杨霆风,看了一会,忽然起身,换了张笑脸道:“罢了,今日不谈此事了,咱们走吧。”

    “去哪?”杨霆风好奇道。

    裴矩哈哈一笑,道:“用膳。”

    “用膳?”这下,杨霆风更奇怪了,这离伙头军造饭的时辰还早,吃得哪门子饭?

    裴矩放下茶碗,缓缓起身,解释道:“几位蜀中豪族,今日在本地甜水巷子,摆下了宴席,要回礼大人呢。”

    杨霆风摇头道:“既是回礼答谢,随便找家酒肆罢了,又何必去那种地方?徒费那钱财。”

    裴矩赔笑道:“走吧走吧,又不用大人掏银子,不吃白不吃。”

    杨霆风还是觉得有些不妥,说道:“要去你去吧。我就.......”

    可他话还没说完,裴矩已经拉住了杨霆风的手,小声道:“吃个便饭而已,大人无须多虑。”

    说罢,扯着杨霆风便走到了门外......

    二人并肩而行,绕过军营,路过一片瓦肆之地,只见得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更有不少商贩在沿街叫卖,吆三喝四。

    杨霆风细细一瞧,但见商贩们卖的都是当地的瓜果蔬菜。

    有菰笋、高笋、茭瓜等,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这菜也是今日刚刚摘下,水灵水灵的,魂灵还在,看着就有食欲。

    只是,杨霆风的这一身‘皮’实在太扎眼,惹得一众商贩侧目,引得众人纷纷观看——但见,他头戴大周尉武盔,身披蹶张都尉套铠,腰间一柄蛇形鞭剑迸射出一股肃杀之力。

    阳光下,杨霆风的身影被拖得很长,挺立如柱的身影则被拖得更长,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股的寒气。

    只有真正的军人,才能迸出这种强悍的杀力。一句话,人要衣裳马要鞍。他穿着这一身,瞧着确实比一般的军人都要精神。

    什么是军威?这就是军威!什么是军魂,这就是真正的军魂!绝不是,本地的守备士卒能比的。

    不过,杨霆风此时,却甚不自在。

    为何?

    第一、被人盯着,任谁都难受。

    第二、自己堂堂的大周军官,紫塞边军的一员,却出没于烟花勾栏之地,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他又见人多眼杂,生怕一会去了甜水巷被人指指点点,当下叫住裴矩,说自己打算走那小路;二人约定,甜水巷门口见。

    说罢,他也不管裴矩那吃惊的脸,便独自穿出人群,转过几个巷子,到了一处阴暗青石板路。这里是一条小路,虽说绕一点,远一些,但依旧可通到甜水巷后门。

    半炷香后,杨霆风来到了甜水巷内。

    约定的时间已至,可依旧不见裴矩的身影。

    杨霆风的心中,不由有些奇怪,按路线说,裴矩此时应该比他先到。加之他并未使用轻功,速度也是用的匀速,怎么看也不可能率先到达。

    虽说,二人相识并不久。

    但裴矩愿意为了自己的事儿,忙上忙下,东奔西走,杨霆风早把他当作了自己人。

    可这人迟迟不出现,杨霆风也不免有些微微担心。

    只能站在甜水巷口,手呈遮阳状,矗足远眺。

    这时,早有龟公老鸨上前,想将他迎进去,入那温柔乡,品绕指柔,可无一例外,都被杨霆风挥手拒绝。

    “呸,穷当兵的,花爷我还治不了你了?”那龟公嘴里打着哈哈,心里却将杨霆风瞧低了十分,心里暗自冷笑,估摸着想个法子,把这军汉身上不多的油水榨干。

    当下使了个眼色,从甜水巷内,叫了四个水灵粉嫩的姑娘出来,围着杨霆风转了一圈,莺声燕语地说笑起来。

    杨霆风初时远远瞧着这些风尘女子,却都是浓妆艳抹,叫人好生不惯。可这就近一瞧四女,皆都是天姿国色,言笑谈吐中,却并不像是风尘女子。

    他正自烦躁,此刻哪有心思应付这档子事,依旧左顾右盼,寻找着裴矩的身影。

    花爷瞧他不上道,又使了个眼色,四女会意,纷纷祭出胡笳快板,整肃容色,开始弹唱起来。

    只听第一名紫衣女扣板唱道:“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那紫衣女歌喉彷如天籁,又唱的是烟花柳巷的名篇,显得婉约大气,发人深思。

    那紫衣女方才唱罢,第二名青衣女又媚笑道:“紫韵姐姐这首《寒蝉凄切》唱的真好,且听下妹妹的《望海潮》。江南形胜,三江都会,江南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青衣唱罢,又一黄衫女见状,掩嘴笑道:“青离妹妹的《望海潮·江南形胜》虽唱的不差,但岂不知这里是雍凉之地,是边关,却是不应景。依我看,我等姐妹流落烟花各地,还得是那首《咏霍将军北伐诗》更为合适。”

    闻言,那青衣女微微颔首道:“还是黄莺姐姐说的是,请——”

    “请了!”那黄衫女咯咯一笑,清了清嗓子,也自顾自唱将起来:“拥旄为汉将,汗马出长城。长城地势险,万里与云平。凉秋八九月,虏骑入幽并。飞狐百日晚,瀚海愁云生。羽书时断绝,刁斗昼夜惊。乘墉挥宝剑,蔽日引高旍。云屯七萃士,鱼丽六郡兵。胡笳关下思,羌笛陇头鸣。骨都先自慑,日逐次亡精。玉门罢斥候,甲第始修营。位登万庾积,功立百行成。天长地自久,人道有亏盈。未穷激楚乐,已见高台倾。当令麟阁上,千载有雄名。”

    杨霆风虽不通音律,但也觉得黄衫女唱功了得,如娇莺恰恰,唱到婉转处,男人也不由地默默点头,那表情是相当受用。

    却不料四女之中,又一白衫女子忽地凑近杨霆风,腆着笑脸道:“还请军爷打赏。”

    杨霆风恍然醒悟,心想自己好不容易弄了些钱财,用来招兵买马尚且拮据,哪还有什么余钱打赏?

    转念间,男人额上青筋乍起,冷着脸说了一句话,

    话里就一个字。

    “滚!”

    那白衫女子见状,倒也不怒,依旧张嘴笑道:“军爷,也不见多,略略给几两碎银子,我三个姐妹唱得这会也是口干舌燥,只想买些果子儿吃,噎津止渴可行?”

    杨霆风头脸涨红,额上冷汗落下,急道:“我可没让你们唱曲儿。是你们自己要唱。”

    说完,伸手便要推开那白衫女,未曾想,那白衫女也不是等闲之辈,袖子微微拂了下霆风手腕,兀自娇笑道:“军爷,您少给些也罢,几两散碎的银子,权当咱姐妹们望梅止渴,不作白功可好?”

    登时,杨霆风只觉得手腕一麻,浑身一震。

    他大吃一惊,死死地盯着白衣女子。

    白衫女的这一手,绝非是风尘女子所能学会的武功。

    那应该是来自江南武林,冰心堂的——兰花拂穴手。

    据传,练至极高境界,可隔空点穴,擒龙控鹤,是一门相当高深的武学。

    然而他此时要事在身,也并未过多作想,只是怒笑道:“怎地,咱不给银子,你们还想用强的?”

    “白菀不敢,只是,这甜水巷乃是本地守备‘典军统领’褚文礼大人治下,您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可以。难道,还能不给这位典军大人面子么?”白衫女不卑不亢,娓娓道来。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统领大老爷开的啊?那敢情好,都自己人,那更不用给什么银子了。”说完,杨霆风哈哈大笑了声,抚了抚酥麻的手腕,犹自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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