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光凌城,繁华盛开,遍地锦绣。夏天的夜晚短暂,却比任何时候更加热闹喧嚣。

    中秋佳节将至,徐归宜从承恩公府出来,手上拿着一封家书。一看字迹就是父亲口述,徐小七代笔。信中说,家中一切安好,还有徐小七下个月就及笄了,徐祝宁和徐熹微已在备嫁当中。

    徐归宜恍然惊觉,她入东宫已经整整一年。

    卢至柔说自己入东宫一年,别的不见长,倒是一曲《凤求凰》弹的越来越顺。她说这话的时候,安若素看了看手上的绣架,成鹤薇摸了摸睡在脚边的小狗,徐归宜则翻了翻书案上厚厚的账簿。

    袭月总在无人的时候,笑她,说她这个太子妃当的实在无趣,除了有个太子妃的头衔,就是一堆账簿,不仅有东宫的账簿要看,还要协理皇后娘娘查看宫内的账簿。

    至于傅岚宸,自从他从江东回来之后,御史台终于将他撤出了“红榜”名单,听徐承祯说,御史大夫这几个月的重点对象变成了安王。

    徐归宜好奇问道:“安王又不用上朝参政议政,皇帝都纵容他,御史大夫参他哪一项?”

    徐承祯端的正经,学着承恩公的做派:“风流成性,荒诞无状,有损皇家颜面。”

    徐归宜:“可否具体?”

    徐承祯重重的咳了一声:“眠花宿柳,青楼常客。”

    徐归宜“哦”了一下,大概蚊虫那么大小的声音,这让徐承祯这个君子做派的人,对她的反应不是很满意。

    “身为皇家子弟,这还不严重吗?我们官员子弟逛青楼都是要被通报记过的。”

    徐归宜一脸平静:“可是安王又不用政绩来证明他的皇族血统啊。”有些人命贵,生来就是天皇贵胄,你能奈他何?

    徐承祯被堵得没话说了,但是徐归宜有:“我说,这御史台还真是没别的事弹劾了吗?太子殿下之前不肯成婚,说他悖逆伦常。如今安王殿下,流连青楼,又说他风流成性。”

    徐承祯站起身来,争辩道:“那这样说来,你是站在太子和安王一边吗?”

    徐归宜觉得这种事情,实在不值得争辩,但是徐承祯既然要较真,她也不会退:“大哥,这跟站队没有关系。我只是觉得,御史台是制定保管法令的地方,又负责监察百官,责任实在重大。像安王这样的小事,没必要闹到御史台。”

    徐承祯显然不认同,气的手舞足蹈:“那就没人管了吗?”

    徐归宜也站起身,不甘落后:“就算要管,那也是安王妃的事情。安王夜宿青楼,就算安王妃提刀去管,我也不会多说半个字。”

    徐承祯恨道:“妇人提刀上青楼,有伤风化,皇家脸面还要不要了?”

    徐归宜不解:“大哥,更有伤风化的是逛青楼的丈夫吧?妇人何其无辜?”再说了,人家自己都不在意这皇家脸面,要你们这些吃饱了没事干的臣子来操心?

    徐承祯气的脸通红:“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徐归宜死死的盯着徐承祯看了半响,温然道:“大哥,你也不能因为自己和御史大夫有同窗之谊,就事事都受他的同化呀。”

    徐承祯大喊道:“胡说!什么同化?我没有!”

    徐归宜已经坐下来了,悠然的笑道:“是吗?我下次写信问问二姐姐。”

    徐承祯被这句话可吓得不轻:“哎,好妹妹,大人有大量,你可千万别跟你二姐说,她知道了,我可没好果子吃。”

    东宫的马车穿过朱雀大街,徐归宜掀开车帘,映入眸中,便是一个极尽繁华昌盛的小天地。夜色垂暮,华灯初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手舞足蹈的商贩,迷离璀璨的彩灯,五颜六色的织品,琳琅满目,无穷无尽。

    “袭月,今日是什么节日吗?”徐归宜看着街上不同于深宫内苑的热闹人世,不禁热流涌动心弦。

    袭月笑道:“不是什么节日,想是帝京繁荣,日日都是如此吧。”

    是啊,眼下四海升平,何处不繁荣,更毋说帝京了。

    徐归宜正沉醉在车外五彩缤纷的世界中,突然感觉衣袖被人扯了一下,回头看向袭月。却见她指了指车外东南角方向,徐归宜顺着看过去。

    “那是.....安王?”徐归宜不太确定,街上人太多了。

    袭月绣工好,眼力更好:“太子妃,是安王殿下,可旁边站的女子,不像是安王妃呀?”

    徐归宜脸上的笑容顿住了,那女子她见过,正是忠武将军曲喆的长女,曲安澜。

    袭月自然也认出来了,大为吃惊:“太子妃,您昨儿个不是还说,永嘉侯夫人预备中秋过后,就去忠武将军府,给世子提亲的吗?那这....是怎么回事?”

    十七岁生辰前夕,曲安澜接到了一封书信,有人约她在渭水河畔相见。她一看字迹,便知道是谁。

    漫天星光下,曲安澜看见有一人身体轻微伏在河畔,看样子正试图用两只手在捞些什么。走近了,才看清他是在将那些被海藻缠住的花灯给解救出来,又似怕弄断海藻,所以小心翼翼的怎么也弄不好。曲安澜看了好一会儿,着实是看不下去了,便决定动手帮他一把,待她稍时便将海藻与花灯给分了开来,那人一副疑惑的表情,曲安澜则轻笑不语。

    他也不恼,嘴角轻扬清声说道:“你来了。”

    曲安澜看着他,俊美的容颜还是让人惊为天人,嘴角上扬:“是你到的早了。”

    “这样也错了么?那好,任凭你责罚,行了么?”男子于是赶紧作赔罪的样子,连着身子也微微的躬了一下。

    “安王殿下,你总是这般贫嘴。”曲安澜说完,也不理他了,自己站起身来,看着这河中浮满了花灯,一片亮堂,照的人晃眼。

    他们随着人群一路走来,街上,河畔,花楼,酒肆,不计其数的行人挑灯游街,把酒言欢。花市灯如昼,月与灯合明。燕雪楼前,繁华如昔。

    他们就立在人群中,抬头静静看着。

    没过一会儿,便有楼内的伙计过来招呼二人,无他,只因傅景初这人,他眉眼生得极好,又风姿卓越,气度不凡,随意一身月白锦衣,即便是散漫的立在人群中,也是日月星光都尽聚其身,让人无法忽略。面对傅景初,曲安澜的心情始终无法平定。

    曲安澜看向人群最热闹那处,有生意人累筑台池拍卖乐器。如此佳节当前,自有大把的儿郎慷慨解馕,为意中人博回心仪的乐器,就算不会弹奏,用来收藏,也是再好不过的。

    当下便有年轻的郎君,为身边的小娘子赢得了一把上好的古琴,众人都在欢呼。傅景初和曲安澜二人,都只是淡淡笑着。

    数年前,这样的场景其实出现过一次的。

    那一年,曲安澜年仅十三岁,因为从小胆子大,于是在七夕的时候,跟着自家二哥偷跑出来玩闹。到了燕雪楼前,被琳琅满目的乐器迷了眼,却不曾想撞到了傅景初和一群公子哥儿。

    光凌城的王孙公子,年龄相仿的就那么些人,自然都是认识的。但是头回见到一个胆子这么大的小姑娘,便开玩笑说:“曲二,家里藏了个这样一个花容月貌的妹妹,竟然都不告诉我们,你不厚道呀!”

    其实十三岁的小姑娘,五官都还没张开,哪里就能称得上花容月貌了,不过都是些风流公子之间的玩笑话罢了。

    众人打趣完曲二,又去闹傅景初,说今日有小妹妹同行,若是看中了什么乐器,安王殿下可是要花些功夫了。当时的曲安澜,才知道二哥身边,那长的惊为天人的白衣公子,竟是当朝的安王殿下,皇帝的亲侄子。

    十三岁的曲安澜,是真的胆子大,众目睽睽之下,她真的就去挑了一件乐器,一把成色不凡的极品古琴。

    她把琴拿在手里,然后双目澄亮的看向傅景初,一群公子哥都似笑非笑的看着混在人群中的当朝安王殿下,如何真能拉下脸面跟商家求得这一上好的古琴。

    后面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情,当年的七夕夜,有一个白衣公子,与燕雪楼第一琴姬仙乐斗琴,最后虽然不分胜负。

    但最终曲安澜还是抱得古琴归。

    如果说,那年七夕是巧遇,那么她与傅景初的第二次见面,她便笃定了他们之间有更深的缘分。

    次年初春,她因为感染风寒,得了肺病,郎中说很难医治。于是她被家人送到城郊的兴华寺调养,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漫长的春天。在她咳的泪流不止的时候,在她被中药灌得失去嗅觉的时候,傅景初竟然来了。

    他说,因为她的生母葬在兴华寺,所以他每年春天都来这里待一段时间,吊念亡母。

    兴华寺地处号称光凌之巅的风化山顶,风清雾盈,琼山秀岭。山中岁月清闲,二人闲聊时,曲安澜听他说去过的许多地方,和各地不同的风俗习惯,还有年少时不更事闹下的种种笑话。曲家是行伍出身,女子也自幼习武,她们对于经书子集,眼生的很。

    可是傅景初不一样,他读过很多书,也去过很多地方。那些书卷上死板冰冷的文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格外生动好看,缱绻温柔,波澜壮阔。

    自那时起,曲安澜才知道书中描叙的千般风景,万般壮丽,都不及他亲历过的锦绣山河,美景如画。曲安澜记得他说和洹河春景时温婉秀丽,水天一色,海燕成群南归,朝阳升起,流金冉冉,泅渡了视线内的所有画面,为每一粒尘埃都上了颜色。那一刻,那些辽阔旷远的世界,仿佛就展现在眼前,引人遐想不已。

    傅景初的陪伴,成了那一段清寂的岁月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簇光焰,火红了院中晚开的桃华,而桃花树下的两人也正相谈甚欢,没有任何的干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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