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残阳似血,晚风拂过丹阳派门前的虬松,卷起一阵枯叶,昏黄的夕阳洒在屋顶青砖红瓦上,暮春时节,徒添几分落寞萧索。

    往日的丹阳熙熙攘攘,求丹之人络绎不绝,队伍从大门一直排到山脚,蜿蜒数十公里,宛如盘山巨龙。人说,丹阳派的丹香让丹阳山有了灵气,绿植繁盛,枝叶茂密,山里的兔子都比其他地方机灵。

    今日丹阳,大殿荣华依旧,丹楼药香扑鼻,丹房炉火未灭,藏经阁内卷卷书册码得整整齐齐,唯一不同的是,静!近乎诡异的静!

    偌大丹阳空荡荡的,放眼望去,空无一人。

    时间回到三天前。

    丹阳子派青稞送走青阳子后,开始遣散弟子,封闭山门。钟千里找上门来时,丹阳派弟子走的已经所剩无几。

    “师伯,您什么意思?”钟千里面容波澜不惊,手里玉球却转快了几分,玉球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在针落可闻的丹房中尤为清晰。丹阳子从丹炉中抬头,淡淡看了钟千里一眼,随即又低下头,继续坐着摇火扇。

    钟千里一顿,眸中厉色闪过,语气徒然加重。

    “师伯,丹阳派百年基业。”

    话音未落,便被丹阳子打断:“不劳钟宗主费心。”

    “三宗同根同源,休戚相关……”钟千里苦口婆心,丹阳子火扇朝门外一指,送的意思很明显。

    钟千里怒气腾地一下上来,他盯着丹阳子,眸中掠过一丝冷意,强忍怒意劝道:“之前的建议,师伯你。”

    丹阳子起身,佝偻身形那一刻尤为挺拔,他望着钟千里,思忖半响,才语重心长道:“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千里强求太多,害得还是你自己。”

    钟千里气笑了,丹阳子迂腐,他知道,但逼到这份上还跟他讲强求,未免太虚伪了。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什么叫强求,当初我师傅怎么做的,这些年我又是怎么做的,我们得到了什么。”钟千里冰冷眼神望着丹阳子,音量徒然拔高,语中包含深深怨气和恨意。

    “张汤,一个无耻小人,靠溜须拍马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战血卫,一帮鹰犬走狗步步紧逼。三宗辛苦维持的局面说改就改,脏活累活倒一件不拉,上面要的资源越来越多,给的却越来越少。”

    “当初太祖立三宗就是为了……”丹阳子解释道。

    “为了监管江湖,约束武人,我知道,我都知道。”钟千里眸中迸发出激烈的光,手中玉球越转越急,语速也越来越快。

    “可如今的文帝并非当日之太祖,晋室与世家之间矛盾越来越大,争斗越演越烈,为了江山稳固,文帝对附属势力的压榨只会越来越狠,钟离眜可以一剑霸天,横扫一切。”

    钟千里负手而立,霸气侧漏的脸上满是不屑,“钟慜会什么,奇珍异宝堆出的宗师,丢光晋室的脸……”

    “住嘴!”

    丹阳子瞳孔骤缩,握扇的手剧烈颤抖,他指着钟千里,沟壑纵横的脸上面色一会青一会紫,连嘴角都在抖。

    “那是皇家,谁给你资格妄议帝王的!”

    钟千里一脸讥讽:“得了吧,谁生下来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皇家怎么了,钟慜难道比别人多生一个鼻子一只眼。”

    丹阳子魂惊魄惕,踉踉跄跄连退数步,撞翻丹炉,丹火灼灼,烫得脚背通红,都没感觉到疼。

    钟千里对晋室有怨气,丹阳子知道,但他没想到这个心比天高的师侄打心眼里看不起龙椅上的那人,太祖、文帝,直呼其名,对帝王,对皇室毫无敬畏之心。

    钟千里望着面前惊心裂胆的师伯,压抑多年内心徒然涌起一股畅快,这股畅快,仿佛赘婿休妻,又如秀才中举,不知不觉吐露了心声。

    “师伯,来帮我吧,少阳武力加上丹阳的资源,将来……”

    丹阳子扶着椅子,看钟千里眼神像看一个疯子,断然拒绝道:“你疯了,三宗不能跟你一起疯!”

    钟千里仰天长啸,夜幕降临,张狂的啸声在空寂的丹阳派里不停回荡,内劲震得院中松叶簌簌而落。

    “我疯了,我疯了!”

    钟千里越笑越大声,笑了足足半刻钟才停下来。他把玩着玉球,余光撇向丹阳子,发现后者看他的眼神仍旧像看疯子一样,心一顿,想到什么,又呵呵笑了起来。

    “师伯,你记得温梅林吧。”

    钟千里眼中闪过浓烈的恶趣味,继续道:“温梅林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龙有逆鳞,触之即死,温梅林就是丹阳子的逆鳞。

    听到钟千里用调侃语气提到知己的死,丹阳子大怒,举起火扇冲过去。可惜,丹阳子虽是宗师,但技术流丹师与江湖第一人比起来差的远不止一星半点,火扇尚未接近钟千里,便被后者护体内劲震开,紧接着人也被震飞出去。

    钟千里踢开火扇,负手围着地上狼狈的丹阳子转了一圈,伸手想拉他起来,嘴里还不忘调侃道:“生气了,师伯你的风度呢?”

    丹阳子拍开他的手,自己撑着站起来,随手划拉个凳子坐下,背过身不理钟千里,后者微微一笑,薄唇轻启,用最温和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

    “当初师伯跟温梅林合称医药双圣,享誉江湖,好到同床共枕抵足而眠,他死了,师伯你退隐江湖,十八年未曾走出丹阳一步,怎么如今真相近在眼前,反而胆怯了,难道所谓的知己情,也不过如此。”

    “哈哈哈。”钟千里笑声张狂,丹阳子却冷静下来,他与温梅林之间的感情无需置疑,也无需任何人肯定。钟千里笑了一会,见丹阳子始终不予理会,觉得没意思,自己说了出来。

    “陈凤鸿陈相,景元年间响当当的大人物,封侯拜相,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主持永安变法,承古今之变,敢叫日月换新颜,可谓当世第一人。可惜,可惜落得个尸骨无存、遗臭万年的下场。”

    钟千里负手长叹,带着几分英雄惜英雄的喟然,以及隐藏极深的不屑。

    陈凤鸿三字一出,丹阳子愕然抬首,几缕花白的头发耷拉下来,垂在他苍老的脸上,显得极其苍凉,钟千里勾起唇角,脸上挂着讥讽的笑,寥寥数语打得丹阳子溃不成军,整个人都坍塌了。

    “师伯,你从前一直以为是你对医道执着牵出黄粱一梦,是江湖人的贪欲害死温梅林全家,但你有没有细想过,破船还有三斤钉,乞丐亦有几家亲,为何堂堂神医谷,悬壶济世几代人,倒得如此之快?”

    丹阳子牙齿打颤,浑身抖若筛糠,“陈凤鸿”宛如晴天霹雳在他脑中炸开,炸得他魂飞魄散。他不想,或者说他不敢去想,到底是谁害死了知己全家。

    陈凤鸿陈相,景元年间当之无愧皇帝之下第一人,永安变法权倾朝野,到最后……最后挫骨扬灰,骨洒渭水,被天下人钉在耻辱架上,刻下媚上佞臣的千古骂名。

    陈凤鸿,冰心公子陈玉壶之父。

    当初,陈玉壶与温青青喜结连理,新婚之日,五彩满天,那一日,温梅林喝得伶仃大醉,那一日,丹阳子将温梅林背进寝房,听他絮絮叨叨了一整宿,那一日,是温梅林继发妻过世后最开心的一天。

    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在丹阳派中不停回荡,笑得人心通凉。

    晴空万里无云,这一日的丹阳山尤为热闹,宽阔的大理石广场上,熙熙攘攘站满各派武人。

    丹楼下,遣散的丹阳弟子被一一驱赶回来,他们大多带伤,披头散发,破破烂烂的道袍松松垮垮挂身上,连鞋都没有,直接光脚踩在滚烫的大理石板上。他们挤在一起,浑身散发刺鼻的屎尿味,拢肩搭脑,宛如一群受惊的鹌鹑。

    昔日高高在上的丹师成了彻彻底底惊弓之鸟。

    丹楼正中央,丹阳子长身而立,一袭洁白道袍,在一群狼狈的徒子徒孙中尤为显眼。

    “师傅,求您答应吧。”

    烈日炎炎,丹阳子三弟子青松跪在地上,唾沫横飞劝了足足半个时辰。青松被四派“接待”三天后,果断调转枪-头,转向游说自家师傅交出邪谷遗藏黄粱一梦。识时务者为俊杰,上一位死硬分子二师兄消失得无影无踪,命只有一条,他怕啊。

    青松见丹阳子始终不为所动,一脚踹向旁边呆呆站着的小师弟青竹,青竹只有十岁,天赋异禀,乖巧懵懂,既是丹阳子的关门弟子,也是他最疼爱的小弟子。

    “小师弟!”

    青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不明白,真不明白,怎么突然间一切都变了,被师傅赶下山,被关在黑乎乎的板房里,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解决,吃的越来越差,气味越来越臭,身边的师兄越来越少,他害怕得直哭,哭的两眼肿得跟核桃似的也没人理他,揪出来就是一顿毒打。

    沾了盐水的鞭子抽得他皮开肉绽,身上没一块好肉,他连哭都不敢哭。现在三师兄让他劝师傅,他劝,他劝什么啊?

    小弟子凄厉的哭声拉回丹阳子思绪,他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清湖剑派罗轻扬擦着剑,嵩山悟痴不悲不喜,点仓岳衡飞眼中的贪婪快要溢出眼眶,还有袁仪毫不掩饰的恨意。

    济济一堂江湖子,赤赤-裸裸虎狼人,十八年前,梅林面对的也是这帮人,现在轮到他了。

    丹阳子手轻轻拂过青竹的头,眸中闪过一丝不忍,而后将他推了出去。青竹没想到师傅会对自己动手,头哐当一声撞门柱上,鲜血直流,晕了过去。

    丹楼不远处,藏经阁上,钟千里负手而立,转球的手较之平日快了几分。

    只要,只要丹阳子求助,他会在第一时间救下他,至于其他人,钟千里居高临下,视线扫过广场所有人,最后落在巍峨高耸的丹楼上,眸中闪过莫名的光,掌心一动,玉球碎成碾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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