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城欲摧,黄昏时分,残阳如血。

    高亢号的角声从西北草原传来,伴随阵阵马蹄声,地面开始剧烈震动起来,凛冽的北风由西向东,雁门关上,守城的定西军兵士张乙舔了舔干裂的唇,下意识攥紧手里的长刀。

    雁门关卧于崇山峻岭,倚山势而建,东西山岩峭拔,盘旋崎岖,唯中心有一峡谷道,数丈高的缭墙环绕,缭墙上箭垛、望哨齐备,其上,无数定西军将士浴血披甲,张乙便是其中一员。

    乌泱泱的戎族骑兵如黑色洪流从峡谷涌来,头戴兽角顶,身背戎螺壳,骑在彪壮蒙古马上,手中尖锐的兽齿,犀利的骨刀,泛着冰冷的寒光。

    戎族兵人高马大,比中原晋人几乎高出一个头,四肢发达肌肉虬结,裸露的胸膛上狰狞的巴蛇纹身呼之欲出,彪悍的气息覆盖整座关谷,气血滚滚如洪潮,凌冽的肃杀之气逼得夕阳余晖都暗淡了几分。

    中平十八年,秋分,数万戎族兵包围雁门关,守关的定西军不过千余。

    呜~呜~

    急促的号角声在苍茫大地间回荡,乌泱泱的戎族兵下马,嗷嗷狂叫着朝关墙扑去。缭墙上,犀利的箭雨自上而下铺天盖地,前锋倒下,后面的踩着同伴的尸骨继续往前冲,血迹斑斑的关墙上,新血覆盖旧迹,巨型滚木重重撞向关门,重若万斤的铁门被撞得哗哗作响,其后无数定西军咬碎银牙,用血肉之躯牢牢堵住关门。

    关墙上,持续性勾拉让弓弦发成不堪重负吱呀声,终于嘣地一声脆响,弦断了。崩断的弓弦让关隘出现缺口,戎族人像嗅到腥味的豺狼撕咬过来。

    “火油!上火油!”守城的校尉发出沙哑嘶吼声,一把砍死冒头戎族兵,余光一瞥,火油早已用尽。没有火油用沸水,等温水烧开,数名戎族兵已经爬了上来。

    校尉拎起大刀就往前冲。

    冲上来的戎族先锋皆精锐,上等巫士等同于中原武学体系中的易髓武师,戎族人信奉巫神,武道与大晋截然不同,不重武骨,不惧异化,主动与兽魂融合,成则晋升巫人,败则狂化而亡,物竞天择,强者生存,融合成功的巫人单体魄一道,就远超中原武者,且融合后,巫人对异兽肉的摄取成倍增加,气血积累极快,实力增长的也极快。

    若非前些年戎族分裂,各部厮杀不止,定西军又牢牢守住雁门关,中原大地安得太平。

    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尤其熙宁十年,冒勋崛起,杀犬戎,逼虺戎,十八年时间一统戎族,自此后,漠北草原就只有一个声音,冒勋的声音,中原与戎族差距也开始迅速缩小起来。

    中平十八年,戎族叩关,雁门关局势急转而下。

    校尉三十五,去岁刚晋的易髓,面对数名上等巫士的围攻,满脸血污,没后退一步。

    戎族兵悍不畏死,仿佛一群嗜血的凶兽,不知疲倦,一波接着一波往上爬,短兵交接,比的就是人多。戎族前锋要拿下关上的定西军,定西军要将爬上来的戎族人砍下去。酣战至此,已经完全变成战斗意志比拼,所有武技只剩下最基础的劈砍砸,刀口起卷,用刀背砸,枪杆脱头,用杆桶。

    没人敢退,退意味着死。

    战斗从黄昏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雁门关浓郁的血腥味直冲云霄,引得天上秃鹫俯冲而下,入目所及,硝烟弥漫,血流成河。

    呜呜!

    张乙捅死一个戎族兵,扭头刹那,骤然发现黑色洪流退了!戎族退兵了!他僵硬的大臂瞬间充满了力量,当当当!连晃三次,枪杆荡下三个戎族兵。

    “退了!退了!”

    雁门关上响起震耳欲聋欢呼声,定西军军士一鼓作气将所有登上关墙的戎族兵赶下去,赶不下去就地格杀。鲜血染红关墙,浓郁血腥味令人作呕,劫后余生的喜悦却是那般鲜活。

    张乙扶着大腿,哼哧哼哧喘粗气,活着真特么太好了,他撑着枪杆,向前踉跄几步,碰了碰前方站得笔直的校尉,刚想给他个拥抱,便看见这个从入伍起就带着他的老上司,直愣愣地倒了下去,一把骨刀透过铠甲缝,贯穿了他的腹部。

    秋分过后,广水城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雨,久不见晴的天空阴蒙蒙的,乌云密布,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架势。空气潮湿,连带着衣物也湿漉漉的,让人无端烦躁起来。

    定西侯府,竹林泛黄,一阵秋风袭过,吹落片片枯黄的竹叶,在地上打着漩,秋意渐浓,竟有几分萧索。

    内院书房,络腮胡大汉铠甲未卸,搓着手,神色紧张中犹自带了一丝局促。

    萧子虞走进书房,络腮胡咻地一下从椅上站起来,她视线扫过大汉玄甲连接处破裂的麻绳和披膊的补丁,心中不禁泛起几分苦涩。

    “朱将军,不必多礼,但凡定西侯府能做的,子虞绝不推迟。”

    朱启连一怔,显然没料到萧子虞如此干脆。来之前,他想过许多,作为定西军的副将,吕帅的心腹,只要有任何其他可能,他定然不会登定西侯府大门。

    可如今山穷水尽,雁门关岌岌可危,定西军站在悬崖边上,只剩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他来了。

    “郡主……”

    朱启连欲言又止,他比萧子虞大十几岁,当初与萧豫章远征漠北,杀的戎族人头滚滚时,萧子虞还是一个不及腰高的小娃娃,如今面对子侄辈的萧子虞,他实在是开不了口。

    萧子虞美目一凛,沉声道:“朱将军,雁门关情形子虞也略有耳闻,定西军将士浴血奋战,拿性命抵御戎族,每时每刻都有人牺牲,你在我这多耽误一分,就无故多死几人,与人命相比,其他外物又算得了什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定西军,又哪来的梁州。”

    朱启连浑身一震,眼中掠过恍然之色,半响长舒一声,冲萧子虞一揖到底。

    “是在下着相了,既然郡主都不怕,我老朱烂命一条更没什么好怕的,今日上门确实有事相求,老帅不在,但求郡主做主。”

    萧子虞示意朱启连坐下说。

    朱启连也不套,端起桌上茶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滔滔不绝起来。

    “朝廷今年只发了三月饷,四月至今军饷是一毛没有,军械更是能扣就扣,吕帅上书,陈副将亲上京都,各方打点花了不少,军费拨下个零头,定西军十万将士,划到每人头上三文钱不够。

    郡主,定西军不怕苦不怕死,但我们也是人,也有父有母,有家有口。好多娃子十四岁从军,走的时候不过十五,一辈子女人手都没摸过,上次我去送,一间破烂漏风的茅草房,没有房梁,风吹就倒,老爹早死,瞎眼老娘倚门口,听见我的声音,跪地上哐哐直磕头,让我给娃一口饱饭吃,可……”

    说到此处,朱启连一个一米八几的魁梧大汉虎目含泪,眸中盈满泪花,“最后我都没敢没告诉她,孩子牺牲了,尸骨没找回来。”

    朱启连摸了把泪,颓然道:“我给他娘留了五钱银子,雇了个同村的大姨照顾她,可这事在定西军太常见了,就跟郡主您说的一样,每时每刻都有人牺牲,不是你就是他,我没本事,管的了这个,顾不上那个,掏空口袋,也没拉上几个人。

    吕帅异兽资源停了,媳妇嫁妆都当了,上次我去帅府,空荡荡的,连把好椅子都找不到,我们实在是……”

    “我明白。”

    萧子虞心中百味杂陈,连带声音都沙哑起来,她知道定西军困难,委实没想过如此困难,定西军是萧氏一手建立的戍边军,二十几年前,萧豫章作为军帅率军远征漠北,杀的漠北草原人头滚滚,戎族人闻风丧胆,极西之地,定西侯魔君之名可止小儿夜啼。

    这才多少年,定西军竟然窘困到军帅典当,付不起阵亡将士抚恤金的地步。

    朝堂上的那群酒囊饭袋怎么不想想,如果定西军崩溃,戎族人长驱直入,铁蹄□□中原,他们会咋样!

    没有定西军顶在前线,他们能安稳搁庙堂之上勾心斗角,武田资源能源源不断发展势力,能过上如今朱门酒肉臭的奢靡日子。

    萧子虞很生气,气愤中带着浓重的失望,对朝堂诸公的失望。

    “朱将军,你拿出来吧,军资的事侯府义不容辞,我萧氏一族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凑齐。”

    朱启连讪讪掏出折子,萧子虞看不上他磨叽样,一把抢过,粮食七十万石,异兽肉五十万吨,铁锭三十万斤,盐五万斤,棉布三万丈……

    萧子期抬眸,直视朱启连,语气很笃定:“数量不够吧。”

    朱启连脸颊抽搐了下,打了个哈哈:“够了,够了,朝廷还能真短了我们这群当兵的。”

    萧子期合上折子,斩钉截铁道:“在此基础上加三倍,外加三百万两白银,粮食和兽肉从府库出,盐铁太敏感需要筹集,不过我答应你,最多十天,十天内必定送至定西军中。”

    “郡主,不用,不用!”朱启连连连摆手,急忙道:“太多了,真的太多了,这事本不该麻烦侯府,何况您管辖偌大的梁州。”

    萧子期打断他:“没什么麻不麻烦的,定西军将士是守护大晋的英雄,即便作为普通百姓,也断然没有让英雄流血又流泪的道理,更何况萧氏与定西军渊源摆着,我不知情也罢,既然找到这,就绝不会袖手旁观。”

    萧子期看着朱启连,又加了一句:“先别拒绝,银子不是给你的,也不是给吕帅的,先把牺牲将士的抚恤金发了,该给多少给多少,梁州百姓将儿子送到军中,就是相信我们,人没了补偿定要到位,哪家都不容易。

    还有,当兵拿饷天经地义,欠饷的能补多少补多少,不够我来想办法,将士很重要,将士亲属更重要,一大家子人吃马嚼,处处都要花钱,只有将后方照顾好了,定西军才能心无顾虑上阵杀敌。

    总之,吕帅负责战斗抵御戎族,后方交给我,朝廷的供应一天不到位,侯府就供应一天。”

    “郡主。”朱启连虎目含泪,鼻子酸酸的,他看着眼前行事果决的萧子虞,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相似的身影,倘若老帅还在,又岂会让定西军沦落到捧碗讨饭的地步,朝堂诸公的推诿搪塞与萧氏一族赤诚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人心相背岂是位置所决定的。

    哪怕老帅退出,哪怕定西军清退所有萧家人,哪怕吕帅从未登过侯府大门,定西军的魂依旧姓萧!从未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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