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深秋,天仍旧火辣辣的热。

    烈日炙烤大地,出了广水城,一望无垠的麦田肉眼可见的干涸,河渠旁,连续运转让水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取水的队伍蜿蜒盘旋十余里,农夫们顶着草帽,一边擦汗,一边垫脚朝前看,生怕轮到自家时限水了。

    哒哒哒!

    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骑飞驰而过,掀起灰烟滚滚,奔出百余米又折了回来。驻马而立,小姑娘一袭红衣,戴着淡黄的斗笠,杏眼弯眉,赤黑干涸背景之中,鲜活的耀眼。

    “大叔,跟您打听个人。”萧子越跳下马,挑中担水队伍中眉眼相对活泛的一人。

    大叔脾气不错,擦把汗,手在黑裤上搓搓,和颜悦色道:“姑娘,你说。”

    “男的,个子高高的。”萧子越踮起脚,尤显不够,张开双臂连比带划,“大概比我高一个头,块头很大,黑黑的,胳膊跟我腿差不多。”

    大叔挠挠头,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不好找啊姑娘,搁这条道走的,十个里八个长这样。”

    旁边的人搭腔道:“对啊,小姑娘,你这描述太糙了,有没有什么特别显眼的特征。”

    特别显眼的特征?萧子越难住了,特别黑算不算,关键秦行铜长得一副路人样,西北风沙大,整张脸又黑又糙,实在没有什么特别显眼的地方。

    至于黑,她放眼望去,取水的汉子哪一个不是黑的发光,在他们面前谈黑,好像也没有黑的很特色。她一挥手,反正秦行铜要回雁门,她只要顺着官道一直追,迟早能追上。

    “大叔,我先走了。”萧子越上马,取水大叔连忙拦住她。

    “姑娘你别往前走了,最近不太平,我看你像城里人,趁天没黑,赶紧回家去吧。”

    萧子越诧异,梁州地界还有不太平的,她对长姐治理地方的能力那是相当有信心,不解道:“怎么个不太平法?”

    此言一出,一帮取水的老少爷们顿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起来。

    “还不是雍州灾民闹的,雍州闹旱灾,乌央乌央的人全跑到咱们梁州来。老家闹灾,背井离乡,不容易能理解,谁家多个窝头递点水啥的能帮就帮,可这帮人,这帮人太狠了,一个个饿死鬼投胎,整个一蝗虫过境,逮啥吃啥,村口桂树都给薅秃噜皮了。”

    大叔看上去深受其害,声讨起来滔滔不绝,两瓣嘴皮子唾沫星子楞没干过。

    “前天晚上,我见一娃子可怜,给他一粗面窝头,第二天他一家七口躺我家门口,躺了整整一夜,一大清早给我婆娘差点吓晕过去。我也是四十多的人了,家里老婆孩子八张嘴等着,哪有余粮可怜人家。舍了他们,我家娃子就要饿肚子。

    可人家眼巴巴瞅着,又不能不管。最后给了两张杂面饼,被婆娘叉着腰足足骂了三天。这些都不说了,关键他们糟蹋庄稼。庄稼可是我的命啊!”

    大叔话音刚落,其他人立马接起话头。

    “对啊,那帮混账太不是东西了。我家小麦马上要割,好家伙一晚上被嚯嚯近大半,苗都给老子拔了,什么灾民就一帮土匪祸害,嚯嚯自家不够,还来祸害咱们梁州。”

    提起雍州逃难的灾民,梁州土著真是一肚子气,灾民拖家带口,千里迢迢逃到梁州就为一口吃的,可梁州也旱,秋收减产肉眼可见,靠水渠苟着地里的庄稼,生怕怠慢一点颗粒无收,伺候庄稼伺候得比自家祖宗还上心。

    可,灾民人多嘴杂,好点的等人施舍,心思歪的直接搁人地里拔。拔了就跑,根本逮不到人,真逮到了往地里一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滚刀肉模样。

    村民没法,组建护卫队,轮班值守,全家老少不分昼夜守着,又要取水,又要浇田,还得时时刻刻注意这帮“强盗”,可不怨声载道。

    各乡各村闭关锁村,不让灾民靠近,灾民在乡下讨不到食物,一帮人继续往城里赶乞个活路,另一帮人聚集起来,心一横,直接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

    大叔拦住萧子越即是为此。官道在往前几十里是双股里,那片地形狭窄,两侧是陡峭山坡,正好聚集起一伙盗贼。这帮人起事时间短,规模也不大,颇会看碟下菜,至今未引起官府注意。

    萧子越一个小姑娘,摸头不知脑撞进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告别热心的村民,萧子越继续赶路。

    她艺高人胆大,压根不相信梁州有什么大规模的土匪盗贼,泸川郡主萧子虞铁血手段可不是吃素的,一帮饿得面黄肌瘦的灾民,拿什么打劫,锄头还是箩筐?

    她萧子越怎么说也是一锻骨武师,打不过一帮灾民,还不如挖个坑埋了自个。

    更何况她此次孤身一人跑出来,完全时趁萧子虞不备,打个措手不及,下次再想溜出来不知道猴年马月的事。

    想到这,萧子越就后槽牙痒痒,老三出去浪了几个月,到她这,差别待遇,广水城都不让出,气死萧二小姐了。

    萧子越发了狠,策马狂奔,到双股里时,正好日暮西沉,天际彻底暗了下来。夜幕下的双股里像一把张开的大剪刀,刀腔内黑幽幽的,配合两侧陡峭的土坡,又像一个大开的口袋。请君入瓮?

    萧子越勾起一丝冷笑,最好没事,有事的话,今日个她就好好教教这帮土贼做人的道理。

    行程过半,无风无浪,萧子越心想果然是一帮乡民以讹传讹,越传越夸张,双股里哪有什么灾民劫匪,真是自己吓自己。半响,又气自个还真信了。

    她摸摸马头,正准备上去。右侧土坡上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声,嗓音稚嫩还带着颤颤的童声。她一愣,便见一个半大的娃娃从土坡上滚下来。那土坡足足十几米高,破下满是沙烁石块,撞上去就是一条人命。

    萧子越一惊,身形骤然跃起,一踏一点,急射而出,赶在孩子落地前将其接住。

    噗!银芒一闪,锋利短匕没入萧子越的小腹。她低头,夜幕下怀中娃娃脸上挂着阴恻恻得逞的笑,哪里是什么孩子,分明是个成年侏儒。

    萧子越抬手,狠狠拍了他一掌,侏儒被甩飞出去,轰隆一声砸地上,霎时尘土飞扬。萧子越捂着小腹,正欲上去,突然身形一晃,两眼一黑,旋即陷入黑暗。

    再次醒来,萧子越迷迷糊糊的,眼前人影晃动,小腹传来温热的触感,她整个人仿佛触电般猛然惊醒,下意识一掌拍去。

    手被人抓住。

    萧子越一惊,双眼瞪的老大,总算看清那人。蜡黄的脸色,平平无奇的五官,偏偏一双墨色的眸子黑的纯粹,仿佛能将人吸进去一样。他手里拧着一条灰色的布巾,布巾浸满鲜血,巾角正稀稀拉拉往下滴着血。她的血。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入目所及,狭小的牢房里挤满了人,房顶低矮,西南角放着一个大恭桶,没盖,浓烈的屎臭味迎面扑来,萧子越干呕两声,却没吐出东西。

    她浑身无力,后背被稻草隔的生疼,嗓子仿佛被锯子锯过一样,一开口沙哑的厉害。

    “这是哪?”

    男子没说话,一旁的大嫂递给萧子越一碗水,她谨慎没喝。大嫂解释道:“凶虎寨。”见萧子越没听明白,大嫂凑近她耳边,压低音量小心翼翼又添了句:“土匪窝子。”

    萧子越脑中闪过双股里一幕,总算回过神来,她被抓了!她萧子越,堂堂定西侯府的二小姐,阴沟里翻船栽土匪手里了!尼玛!

    萧子越越想越气,无地自容到恨不得挖个坑埋了之前狂妄的自个。她目光移向蜡黄男子,余光瞥过小腹伤口,匕首不见,血止住了,伤口也被处理了。那她方才是冤枉好人,又生生打了人家一掌。

    萧子越有一丢丢不好意思,眨眼间又给自己想好理由,谁叫他鬼鬼祟祟摸自己的,一个男的如此轻浮,不重男女之妨,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即便她受伤,锻骨武师一掌也不是那么好接的,下意识反应骗不了人,男子应该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萧子越挣扎着坐起来。屋内足足二十余号人,大多老弱妇孺,唯独男子一名青壮,可他脸色蜡黄,眼眶深深凹陷进去,唇瓣泛着不正常的乌青,整个人身形消瘦,仿佛一阵风能吹倒,咳嗽起来胸腔像急促拉动的破风箱,呼哧呼哧,撕心裂肺的,像肺痨。

    命不久矣,难怪跟一帮子老弱病残关一起。

    萧子越想到昏迷前拍中的侏儒,那侏儒功夫不弱,定是土匪中的重要人物,她必须赶紧逃出去。

    萧子越尚未直起身,双膝一软,又软趴趴倒下去。该死,这群土匪给她下药了!

    男子亲启薄唇,劝道:“别费劲了。凶虎寨在云岭山里,你就算跑出去,也下不了山。”

    萧子越本就生气,被男子冷水一泼更生气。就算下不了山,也不能坐以待毙等死啊。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找方才大嫂套话:“大嫂,你们为什么被抓了啊?”

    眼前这帮人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麻杆似的,怎么看也不像土匪的目标肉票。

    “还能咋地,俺家雍州的,千辛万苦逃到梁州来,村子不让俺们靠,乡里护卫队拿铁皮赶俺,听人说广水有活路,半道上跟老乡稀里糊涂就被土匪捉上山,俺家那口子被硬拉着入了伙,孩子们也跑散了。俺关在这,真是。”大嫂子说着说着呜咽地哭起来。

    她一哭,其他人也跟着哭,一时间牢房里哭声一片,凄凄惨惨的。

    滚烫的泪珠,看得萧子越也怪难受,她同情无家可归的灾民,可她自己身陷囹圄,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怎么帮他们。逃出去,只有逃出去才有希望。

    萧子越眼中浮现出坚毅之色,在梁州,她还不信这个邪了。

    问了大嫂半响问不出什么名堂,大嫂一农妇,斗大字不识一个,迷迷糊糊的,什么换岗、人数、地理位置通通不知道。转了一圈,萧子越还得求助最初帮她止血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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