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侯府大厅。

    萧子越仰着头,下巴抬的老高,腰板直直跪在地上,薄厚适中的唇瓣紧抿着,骄傲的小模样让厅堂上的萧氏当家、泸川郡主萧子虞愣听到自己头顶白发滋滋往外冒的声音。

    啪!

    一大摞仓簿,足足几十本砸在萧子越脚边,横纵密麻的红印章仿佛一张张咧开嘴的笑脸,没心没肺的跟它的主人如出一辙。

    萧子越梗着脖子,抿紧唇,紫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天真是真天真,懵懂是真懵懂,可是,萧子虞脑门青筋抽动,气也是真的气啊!

    “你自己看。”萧子虞极力克制抽死自家熊孩子的冲动,心理建设做了一堆,才缓缓开口。

    萧子越小手扒拉仓簿,边扒边悄悄挪动屁股让自己跪得舒服点,扒开一本仓薄,歪着小脑袋,一脸可达鸭似的不解:“看什么啊,姐。”

    萧子虞脑门轰鸣,头更疼了,她扭头不去看脑袋缺根筋的二妹,挥挥手,赶苍蝇似的:“出去,现在就给我出去!”

    萧子越爬起来,揉了揉跪得酸痛的膝盖,嘟嚷道:“出去就出去,大姐了不起啊,大姐就能瞎凶人。”

    “你说什么?”萧子虞眯起杏眼,视线直直落在萧子越身上,后者一抖,神经立马紧绷起来,小动物往往有种神奇的直觉,从小到大萧子越正是靠着这种极其灵敏的直觉在长姐手下活蹦乱跳长大,现在警报拉响,大姐毛了!

    萧子越捂住嘴,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眼观鼻鼻观心,表情很老实,话却截然相反:“我没说什么。”

    萧子越前脚刚迈出门槛,转念一想又屁颠屁颠折回来,揪着萧子虞袖摆,撒娇求道。

    “姐,曲宁那帮灾民你给想想办法啊,你不知道他们多可怜,四、五岁的娃娃瘦得像地里干瘪瘪的胡萝卜,大人一个个面黄肌瘦,整个一群行走的骷颅架子,手上脚上全是疮,还啃树皮,拿牙趴在树上啃,有些人啃着啃着就噎死了。我亲眼见一个灾民啃树皮把自己噎死,那眼珠子凸的,现在想来都瘆得慌。”

    萧子越搓着胳膊,不寒而栗。

    “他们既然逃到咱们梁州来,就是咱梁州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咱们少吃一口,就能多活一人,多好的事啊。”

    萧子虞若有所思,她知道雍州灾情惨烈,但纸上得来终觉浅,远非萧子越亲眼所见真实,逃到广水城的灾民大多小地主自耕农,小有薄产,离梁州不远,多少老弱妇孺走着走着倒在路边,就再也没有起来。更别提那些蹲在家乡等死的。

    萧子越见萧子虞没反对,越吐槽越嗨,小嘴嘚吧嘚吧跟炮仗似的,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在作死边缘反复横跳,完全没注意家长目光越来越危险。

    “还有定西军的人,太过分,真的太过分了,他们怎么能用箭对准普通百姓,简直仗势行凶,胡作非为,不当人子!还边军精锐,地方守卫都不如。”

    “说完了吗?”萧子虞语气淡淡的。

    萧子越眨巴眨巴大眼睛,四目相对,皮子一紧,缩头耸肩,讪讪道:“完了。”

    萧子虞揉了揉眉心,内心徒然涌现出一股疲惫,这股疲惫以她宗师境的修为,尤觉得心口发颤,窒息感从四面八方袭来,她像狂风暴雨中一尾池鱼,越过水面才能短暂喘口气。

    分析情报,筹集军粮,安置救灾,应对各方势力的明枪暗箭,一切重担压在萧子虞肩上,凭一己之力扛起泸川萧氏,扛起偌大的梁州,现在甚至扩散到定西军,扩大到大晋的西北边防,还要。

    萧子虞的疲惫稍纵即逝,速度太快,粗心的萧子越压根没注意到。“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得到长姐许诺,萧子越兴高采烈跑了,跨过门槛时一道熟悉的女声在耳畔炸裂。

    “回去将诗经抄五十遍。”

    萧子越瞬间炸毛:“姐!”

    “一百遍,带注释,十天后检查。”萧子虞语气波澜不惊,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味道,紧接着更大的噩耗:“写不好,三月不许出门。”

    定西侯府霎时响起杀猪般的惨叫声,声声入耳,简直闻着伤心见着流泪,萧子虞扬起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疲惫的精神气都松弛了几分。

    萧子越走后,侯府大管家萧伯躬身进来,先行了一礼,又垂手站在一旁。

    “定西军那边差多少?”萧子虞翻着账册,直截了当问道。

    萧伯为难:“郡主,三百万两白银掏空侯府,粮食和异兽肉实在无能为力。”

    萧子虞打断他:“萧伯,您直接告诉我差多少?”

    萧伯眼望着萧子虞,眸中闪过心疼,上火的喉咙嗓音沙哑的厉害:“粮食差一百二十万石,异兽肉缺口大约一百万吨。”

    萧子虞皱眉,萧伯解释道:“秋粮未缴,梁州府库肉粮只进不出,外加雍州旱灾,灾民源源不断涌入梁州,各地赈灾也一直在消耗,您又控制武田面积,不扩大异兽养殖规模。”

    “从内库走。”

    萧伯愕然:“大小姐,内库已经出了三百万两现银,其他资源是侯爷留给三位小姐的。”

    “内库一分为三,子越子期的两份预留出来,其他的全部送走。”

    萧伯恭敬又递上一本内库的账簿,萧子虞接过,翻了翻又合上,眉心蹙起褶子能夹死苍蝇,半响,萧伯低沉的声音在略显空荡的大厅响起。

    “二小姐放空曲宁仓,三十多万石粮食。现在即便将梁州十郡的备用仓全集中起来仍旧不够,何况今岁梁州年成也不好,秋收前再不下雨,税粮很难保证。您把异兽肉送到定西军,侯府从属武者资源……”

    “我来想办法。”

    “郡主。”

    “有多少送多少,定西军不能乱。”萧子虞眸中满是坚毅之色,戎族之于中原,狼子野心,她太清楚戎族一旦突破雁门,铁蹄踏中原,等待梁州,等待大晋的会是什么,所以定西军粮草决不能断。

    “郡主,属下有一个建议。”

    “不行。”萧伯尚未开口,便被萧子虞强势拒绝。

    萧伯急道:“其他州府。”

    萧子虞态度很坚决:“他们是他们,梁州是梁州,不仅不能加税,今岁梁州久旱,百姓秋粮难继,还得减一层。几日后,我会带队再进一次喜山密林,将排云兽的供应下放。”

    “排云兽乃泸川萧氏特供,代表世家颜面……”

    “不重要。”

    萧伯彻底急了:“可是大小姐您的伤,还是我带队吧,我一把老骨头,就算真的。”

    萧子虞视线落在萧伯花白的头发上,这位老人无儿无女,为泸川萧氏殚精竭虑一辈子。

    “就这么定了,您留守,其他人我也不放心。”

    萧伯经过抄手游廊的时候,正好遇到朝前走的萧子期,他脚步一顿。

    “三小姐。”他平时对萧家人极其尊重,但今日见大小姐为梁州,为泸川萧氏呕心沥血,甚至不顾刚刚灌功的身体闯喜山密林,密林瘴气密布,处处危机,宗师以下进去骨头渣子都不剩,宗师以上也是凶险万分,一不小心便会身死道消。

    而萧子虞不仅要进去,还要捕捉排云兽,排云兽躲在云峦密瘴处,无形无势,透明的兽体与密林的雾瘴融为一体,速度极快,稍纵即逝,萧子虞又带伤。

    萧伯视线扫过萧子期,想到灌功的凶险艰难,又想到曲宁仓外蓄积的数万人,还有源源不断继续往那赶的灾民。

    弹尽粮绝的定西侯府,拿什么安置这些灾民!一个不慎,就是民变。所有压力都压在萧子虞肩头,而其他两位小姐。萧伯视想到午间萧子虞单薄的两菜一汤,停掉的排云兽供应,语气不免带了一分怒气。

    萧子期一愣,不知道何时惹到这位忠心耿耿的萧氏大官家,她也不纠结,直截了当地问了。萧伯本着减少萧子虞负担的初衷,言简意赅解释一番萧子越在曲宁仓任性妄为的散粮行动,又着重点出萧子虞的不易和梁州如今的困难,萧子期一听就懂了。

    厅内,萧子虞正在处理公文,萧子期敲门而入。

    奋笔疾书萧子虞放下笔,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她打趣道:“存粮又没了?”萧子期的大饭量,作为长姐,萧子虞一清二楚,她扬手抛出一串钥匙,钥匙落在萧子期怀中,还带着丝丝暖意。

    “排云兽熏肉条和极品景云春,库房自取。”

    萧子期接过钥匙,“姐,陪我喝点。”

    两人也没通知侯府厨房,像小时候一样蹲坐在大厅门口台阶上,一口肉一口酒,全然没有世家子的派头。

    金色阳光铺满庭院,厅堂前高大虬节的梧桐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虚影,萧子期身体后仰,反手撑在地上,侧头的瞬间瞥见长姐鬓角一缕白丝,一股难以言表的酸楚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连着鼻腔都酸涩起来。

    一时间,脑海中各种画面如走马观灯一幕幕闪过,最终落下一句。

    “姐,我要出去一趟。”

    梁州是所有人的梁州,泸川萧氏亦是所有萧姓人的萧氏。既然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那么她也可以。

    萧子虞仰起头,对着壶嘴灌了一口,火辣的烈酒顺着修长的脖颈淌进衣领,浸湿衣裳,她扭头便看见萧子期的眼神,热切又真实。萧子虞喟然长叹,小妹也长大了。

    “想去就去吧。”

    “你不问我去哪?”

    萧子虞放下酒壶,拍拍手掌,爽朗大笑:“天下之大,我萧子虞的妹妹哪里不能去。”

    “姐。”萧子期还欲多言,萧子虞挥挥手,“想去就去吧。”

    萧子期走的那刻,突然听见身后萧子虞叫她的名字,“子期。”

    萧子期转身,阳光洒在长姐挺拔的身上,仿佛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阳光太过刺眼,她有些恍惚。

    “如果梁州……”

    话说半截,萧子虞停了下来,话锋一转:“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等萧子期离开定西侯府,纵马跨过长街,越过广水城门,回望身后巍峨高大的广水城时,她突然意识到萧子虞未说完的话。

    如果梁州沦陷,别再回来。萧子虞心存死志。

    萧子期浑身一震,胸中激荡的热血,像要冲破她的胸腔,喷出来化作冲天烈焰。暗暗下定决心,不会有那么一天,绝对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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