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向暖, 天地披上了一层金光,明明那样薄至无形,却又炙热无比。
谢拂在路上买了一把遮阳伞, 一手撑伞, 一手搂着顾久,顾久捧着冰淇淋, 手上没空给谢拂牵。
昨晚没吃多少, 这会儿刚刚正午,艳阳高照, 吃一杯也没事。
他举着还没吃的冰淇淋给谢拂。
“你尝尝。”
谢拂低头看了一眼,小杯的冰淇淋上有几片火龙果, 红色的果肉给冰淇淋染上了一层深红。
“你吃吧,我这会儿手没空。”
顾久动作自然地挖了一勺伸向他,“我可以喂你啊。”
谢拂抬眸看了顾久一眼, 低头将那一勺冰凉含进嘴里, 片刻后才道:“味道不错。”
顾久微微一叹, “你好像什么都没有最喜欢的,所有食物到了你这儿, 都只能得到一个不错的评价。”
昨晚的晚餐是, 今天的冰淇淋也是。
“难道你吃过更好吃的美食吗?”他好奇问。
按照谢拂给他的说法,他从前应该只是个普通人, 尝过什么珍馐佳肴呢?
谢拂想了想, “我认为对任何一件事物的评价都来自于主观判断, 或许它确实很美味, 厨师厨艺高超, 用料很好, 但它得到的评价还是更多源于品尝者的审美。”
“它们很好, 但你说得对,在我这里,没有非常美味的食物。”
因为他没有非常喜欢。
顾久端着冰淇淋杯的手,指腹冰凉,“这样的话,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顾久看不见,因而觉得任何一种娱乐的方式的失去,都是一种重大损失。
有趣的事可以尝试,喜欢的东西一定不能错过,这是顾久的行事准则。
这也是他昨天会被谢拂说动的原因之一。
“你这么说有道理。”谢拂先是肯定了他的话,随后才继续道,“但当乐趣这件事本身都不重要时,它的多少也就更不重要了。”
顾久脚步一顿,谢拂跟着他停下,低头看着他,“怎么了?”
顾久先是将嘴里那口冰淇淋给咽下去,才抬头对着谢拂道:“可你昨天不是还说这里的活动有意思?”
“这不是觉得它有乐趣的意思吗?”
谢拂:“……”
他想着要不要辩解一句,却又见顾久笑了笑,像是开玩笑一般,歪头问:“还是说,你是因为看见我才觉得有意思?”
谢拂:“……嗯。”
虽然先后顺序反了,但这么说也没错。
“咳咳咳……”顾久突然呛住,接连咳嗽,谢拂帮他顺了顺气。
“这也能呛住,平时你都怎么照顾自己的?”谢拂微微皱眉。
还不是因为你。
顾久心想。
若不是因为他,他才不会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但他没说,也没针对谢拂刚才的话做出什么反应或者回答,仿佛忘了一般。
他刚刚只是一句玩笑,可谢拂却半点不像玩笑的模样。
谢拂会那么说,不外乎有两个可能。
第一,谢拂说的是真的,他确实是因为看见他,才对这个活动感兴趣。
第二,谢拂说的是假的,那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这样说的出发点是什么?
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可能。
为了哄他高兴。
再深入一点,为什么哄他高兴?
那就是顾久不愿意触碰的答案了。
他缓过劲来,故作轻松地对谢拂笑了笑道:“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名字叫《情深十里》。”
他在说话,没吃冰淇淋,谢拂便牵着他空出来的那只手,“是个很美的名字。”
顾久点头,“是啊,名字很美,但故事却不美。”
“它讲的是书生要去赶考,出发时对心上人说,他每十里会给心上人写一封信,等心上人收到一百封时,便是他回来的时候。”
“可书生走后,心上人只收到一封信,此后他便杳无音信,不知归期。”
“心上人一直等,从年少到年老,直到化为桃花树下的一捧土,也没等到书生。”
“有时候,时间和距离真的能让人变得面目全非。”
顾久的声音透着些许叹息,他说话时,谢拂并没有打断和打扰,甚至在认认真真听。
直到他说完,谢拂才道:“或许你说的没错,确实有这种可能。”
然而他话音一转,又继续说:“但这不代表全部,有人情深不过十里,有人哪怕长风送了千万里,也不曾吹散半分相思。”
顾久握着冰淇淋杯的手微微动了动,半晌,他抿了抿唇,“哪有那么巧……”哪有那么巧,就遇见了这样的人。
哪有那么巧,每份喜欢都能发展成两情相悦。
哪有那么巧……这份感情还能长长久久。
他的声音很低,但谢拂还是听到了,他没说什么来反驳,而是接着之前顾久讲的那个故事。
“再有,你怎么知道,他是只写了一封信,而不是只走了十里呢?”
顾久脚步微顿了一瞬。
只走了十里?
什么情况下才能只走了十里?
只能是没机会再走。
见他明白自己的意思,谢拂领着他继续走,“有一句话很有名,明天和意外,谁也不知道哪个先来,若是为了未来的可能,而舍弃了现在拥有的,那才是得不偿失。”
“万一,今天地震,明天海啸,后天火山爆发,万一……四天后,真的世界就毁灭了呢?”
顾久看不见,在说到最后一句时,谢拂眼中的认真。
“万一这些万一都发生,你会后悔吗?”
后悔……
很多人在一些事发生时会后悔,可当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他们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即便后悔,也是一时的。
后悔不后悔,顾久觉得自己现在没资格说这话,毕竟他现在又没经历过那样的事,可他也知道,如果他现在不想,今后也没机会说这话。
虽然心里觉得自己没资格,可其实他知道答案,那是极其简单的一个字。
会。
他会后悔。
他可以清楚明白且坚定地说出这个字。
但这个字一出,就证明他输了。
顾久不在乎输赢,可他在乎输赢后的后果。
他站在阳台,炙热的阳光倾洒在整个大地上,顾久仰着头,仿佛在阳光中沐浴。
但他其实是在感应阳光。
太阳的光辉太过明亮,无与争锋,这就是世上最明亮的东西,顾久仰头望着太阳,哪怕闭着眼睛,隔着眼皮,他也能感受到它明亮的温度。
不过他也知道,太阳伤眼睛,便没有长时间看,只是在心情不好会稍微享受一下。
片刻后,眼前投下一片阴影。
谢拂将伞罩在他头上,“在外面还打伞,回了酒店反而还在站在太阳底下暴晒?”
中午太阳太热,他们打算睡个午觉,等过了最热的那段时间再出去。
顾久这种情况,可以玩的地方也有限,一些人多的、人流密集的地方,谢拂也不打算带他去,这就更少了,倒也不着急。
顾久忍不住辩解,“在外面是不得已,可现在却是我自己想晒一会儿。”本质是不一样的。
“可你现在该休息了。”谢拂不容置疑道。
顾久:“……好吧。”
进了屋,空调吹一吹,顾久身上太阳的味道便散了许多。
他想起手机还没充电,便从床头摸到手机,又在抽屉里摸了摸,却没摸到充电器,反而摸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等谢拂从浴室出来,看到的就是顾久手里正拿着一对猫耳,指尖抖了抖猫耳,它很滑很软,摸起来很舒服。
猫耳放下,他又摸到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他从头摸到尾,摸到一个按钮,好奇拨了一下,手下的尾巴瞬间抖了一下,他吓得将它丢开,却听见它似乎还传来一股嗡嗡的振动声。
顾久惊得连连缩到床的另一边,“谢拂,谢拂!这、这里有东西会动!”
谢拂:“…………”
他沉默片刻,最终走到床边,把那条尾巴捡起来,拨下关闭,一直在振动的小东西瞬间安静了。
顾久听见声音停了,他小心爬过来,克服了刚才的惊吓,忍不住好奇问:“这些都是什么?”
谢拂将这一床的情趣用品,无论顾久看过没看过的,都重新装进了箱子里,又将箱子塞到了床头柜里。
“一些玩具。”他这么说,“都是假的。”
顾久安了安心,幼年时有被玩具蛇吓到过的经历的他,即便听到是玩具,依旧有些心有余悸。
“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不是情侣住的吗?”应该没有孩子住进来吧?
酒店放这些东西干什么?
谢拂:“……”
他忽然意识到,没有眼睛接收信息的顾久的世界有多苍白。
他朋友少,家人也不会跟他说这些,上网也有障碍,有些东西即便听过也没见过,想不出来它们是什么模样。
他的世界很小,也很单薄,这个世界上,他还有很多东西可以探索。
他本该有的。
眼盲并不代表着一生就这样了,没有眼睛,还有耳朵,有鼻子,有手有脚,有身体,有心……可以感应世上的一切。
若是换了别的世界,他还能带顾久体验世上的一切。
可这个世界却不行。
“不是孩子玩的玩具。”他解释了一句。
“不是孩子玩的?”顾久面露疑惑,很快,他终于反应过来,整张脸变得通红,仿佛在冒着烟。
不是孩子玩的,那当然是大人玩的。
大人用的玩具……
顾久默默低下头,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缩进被子里睡觉。
谢拂看着他,像是玩笑道:“其实,如果你想试试,我也不是不能答应。”
顾久没动静。
谢拂笑了一声,声音清晰地传入顾久耳中,令他的面颊变得更滚烫了。
明明之前还说自己喜欢什么都想尝试一下,可现在面对谢拂的话,却哑口无言,只恨自己不能失忆。
顾久要午睡,谢拂自然是陪着他一起,太阳很大,早上晾出去的衣服,现在已经干了,他将衣服收回来,这才拉上遮光窗帘,上床睡觉。
顾久迟迟没有睡意,他不知道谢拂到底醒没醒,但担心谢拂听到动静被吵醒,便戴上耳机问手机智能助手,现在的具体时间,得知一个小时的午睡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他依然没有睡意。
“谢拂?”
小声地喊了一声,谢拂没回应。
“谢拂?”
声音稍微大了一点,谢拂依旧没动静。
且对方的呼吸声悠长而均匀,一听就是睡着的声音。
顾久试探着伸手想去摸谢拂的眼睛,然而在即将触碰到时又停了下来。
确认对方睡着了后,顾久瞧瞧拉开抽屉,又动作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装着那些玩具的盒子打开。
他摸到了猫耳朵兔耳朵狐狸尾巴……
在摸到一个熟悉的东西时,他轻轻将它拿了出来。
手在那条尾巴上模了个清清楚楚,仿佛在做研究一般好奇又认真。
谢拂就撑着脑袋,侧躺着看着顾久将那条尾巴摸了个遍,犹豫了一下,又轻轻按下振动的那个按钮,整条尾巴便动了起来。
顾久不像之前那样没准备,这回没被吓一跳,反而在研究这玩意儿是怎么动的,用的是什么轨迹。
玩儿了好一会儿,才将它放回去,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没再拿别的,将它们重新收起来。转了个身,面对着谢拂,闭眼努力睡着。
然而直到睡着,他都没想明白,那些玩具都是怎么用的?
玩起来有意思吗?
这是一个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难题。
下午,梦幻广场正在举办情侣游戏比赛,参加游戏的人能获得他们的奖品,有最终的特等奖是消费全免,不是贷款,而是直接全免,几天后世界毁灭的活动结束后也不用结算。
这对游客们而言可是一个重大的活动,他们踊跃参加,尤其是昨天不少人都找到了顺眼的对象,来了一晚深入交流,此时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参加这个活动还能增进感情,何乐而不为?
顾久听到奖品后,也有些惊喜地拉了拉谢拂的衣袖,“谢拂,你听到了吗?有奖品!”
谢拂淡淡应道:“听到了。”
但是特等奖对他而言没什么用,他的消费本来就全免,而顾久一直跟他在一起,消费也算在一起,免了他一个,他们也不会介意再免一个顾久。
“这里人太多了,我带你去坐直升机,可以在岛上飞行。”
然而他想带顾久走,顾久却依然站在原地,用一双委屈哀求的眼睛仰头对着他,虽看不见,却丝毫不影响这双眼睛的美。
“可我想要那个一等奖……”
谢拂看过去,见特等写的是消费全免,而一等奖那里则是写着一位著名音乐大师用过的钢琴。
刚才他只听到了特等奖,没听后面的奖品。
这个奖……对顾久的吸引力确实大。
“万一拿不到一等奖呢?”他问。
“总要试试嘛,你也说了是万一,万一我们就是拿到了呢?”顾久抱着他的手臂轻轻摇晃,像个缠着大人要糖吃的孩子。
谢拂微微抿唇,看向顾久,“好,我帮你拿到一等奖。”
顾久还来不及开心,却又听谢拂紧接着道:“不过在那之后,你得跟我聊聊别的‘万一’。”
顾久表情一僵,笑容顿时不知道是该绽放还是该收回去,就这样留在了脸上。
谢拂拉着他往报名的方向去,顾久的脚步却明显比他慢了许多,甚至还在犹豫。
谢拂也不着急,他慢自己也跟着慢,但总是要走的。
顾久察觉到他的动作,心中不由一软,一时间,竟没有停下来,而是任由对方这么拉着往前去。
游戏并不难,第一关是海选出前十名,游戏是情侣两人一起咬吊着的饼干,咬的饼干数量最多的前十名胜出。
顾久的眼睛是个障碍,他这才想起一般,“谢先生,不如我们不参加了吧,我们赢不了。”
不是他灭自己威风,而是他知道自己的能力,想要咬这些饼干,有眼睛的人都有些麻烦,更何况他一个没眼睛的。
谢拂却抓着他的手,“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不试试岂不是浪费?
这是顾久的理解。
来都来了,又怎么会让你有机会反悔。
这是谢拂的意思。
顾久眼睛看不见,但谢拂却看得见,每次只要他将饼干咬着送到顾久面前,他就是没眼睛,也能下意识咬住另一边。
台上的主持人正在兴奋地喊着倒计时。
“10、9、8……3!2!1——停!”
“来,让我们看看是哪些选手胜出了呢?”
主持人一路数到谢拂这一组面前,看着他们眼前的这些咬得残缺不全的饼干,一时有些哑口无言。
他顿了顿僵笑着脸道:“先生,别人都是把饼干吃完了的。”
别人都是吃了再咬下一块,这两人倒好,还真就咬一口就咬下一块。
谢拂有理有据道:“你的规则只是说谁咬的饼干数量最多,没说吃得最多。”
主持人:“……”
似乎确实是这样没错。
被人抓住漏洞怎么办?
最终主持人还是忍着心痛让他们晋级了。
并且在第二轮游戏开始前,反复确定拟订的题目中有没有漏洞。
第二轮游戏和第三轮要简单的多,第二轮只要互相信任,且双方默契十足,就能轻松通关。
在场的许多参赛的情侣都是最近两天在极乐世界里找的,要说默契那多半只有上床的默契,其他默契根本不要想。
谢拂和顾久轻松碾压他们,轻松到顾久甚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握了握手心,心中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跟谢拂真的互相信任,且默契十足吗?还是其他人的表现太差才让他们显得突出?
顾久心中划过一丝异样的心情,复杂又奇怪,但隐隐的,能感觉到一点淡淡的、浅浅的高兴。
第三轮是你提示我猜。
顾久看不见,因此他是回答的那个。
“我们相遇的地方。”
“极乐世界?”
“具体一点。”
“梦幻广场?”
“对。”
“我第一次送你的东西。”
“玫瑰花?”
“不是,两个字。”
“玫瑰?”
“不是,你再想一下,是人的身份。”
“情侣?情人?恋人?”
“对。”
“……”
“今天中午你偷偷玩的东西。”
“………………”
顾久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爆红。
他支支吾吾半晌,“你怎么……你怎么……”
谢拂怎么知道的?!他明明记得中午他睡了啊!
确认自己已经把东西放回去绝对不可能露馅后,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谢拂根本没睡,这人在装睡骗他!
还……还偷看……
“先回答,在比赛呢。”谢拂淡定的声音传入耳中。
顾久:“………………”
他无法理解,谢拂是怎么在这种情况下冷酷无情地说出这样的话的,这个男人真是……真是……
“猫尾巴……”他弱弱出声,似乎生怕被别人听到,说得很小声,然而衣服上的隐蔽话筒却清晰地将他的声音收录进去,并且扩大播放了出来,全场人都听到了。
来这儿的都是会玩儿的,听到猫尾巴三个字立马想到了什么,纷纷发出善意的哄笑声,暧昧的视线更是在他和谢拂之间流连。
顾久的耳朵默默变得更红了。
谢拂先欣赏了几秒钟,这才压下唇边的笑意,继续说:“不是这个。”
顾久:“……猫耳朵?”
“不是。”
“项链?”
“也不是。”
其他人的哄笑声更大了。
顾久……顾久干脆一连串说了好几个名称,然而谢拂一一否决了。
这时,他才想起来一般,将东西描述得更具体,“不是,这只是它其中一种,四个字。”谢拂继续面无表情地描述。
顾久:“四个字?”
谢拂:“对,有个字在上个问题你的回答里。”
顾久:“……”
他试探着小声说了一句:“情……情趣用品?”
谢拂:“完美。”
场内外全是起哄的笑声,连主持人都觉得心里安慰,比起这个盲眼少年,自己幸运多了,他只是被坑了一次,这少年却被坑了不知道多少次,且还要继续被坑,啧啧,想想都惨。
顾久:“…………”
顾久的脸色涨的通红,这回是羞恼交加,他默默握紧了拳头。
让他死吧,别问,问就是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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