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到来, 家家户户都在欢庆,忙碌了一年,在这罕见的团聚日子里, 处处都是欢声笑语。
而谢拂的院子里,此时却格外寂静。
即便是屋内热闹的电视声音,此时也成了无人关心、无人在意的背景。
窝在窝里已经睡过一轮的狼狗被烟花惊醒,它翻身走到院子边缘, 抬起腿尿完, 又溜溜哒哒地重新躺回窝里。
在黑夜里根本看不清身影的黑猫眨了眨它在夜空里格外明亮的琥珀色的眼睛, 往谢拂的方向看了看, 小声地“喵”了一声, 见无人搭理, 又继续蜷在窝里,慵懒地睡去。
檐下的灯光将整个院子照亮, 只是这灯光略淡, 中心还亮, 越往外走,越像月光, 温柔而清浅, 薄薄的一层, 将天地笼罩在其中。
“为什么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七才从失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它茫然地问出这句话, 声音里的茫然和不解, 几乎溢于言表。
为什么呢?
明明之前谢拂还想一直留着它, 留着它越久越好, 怎么现在却又主动说让它走呢?
小七之前还觉得, 自己如果消失,一定是因为它被冻得太久,已经变成了纯粹的冰,而忘了自己是雪,自然而然消散。
它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毕竟都是消失在天地间,重新回到天地中。
只是这样的话,它好像就不确定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消失了。
好像……也没办法对谢拂说一声再见。
再见,这还是它从电视里学到的东西,人和人离开,就会说再见,它要是走了,那也要跟谢拂说再见。
即便,它根本不明白再见二字的意义。
此时询问,也仅仅是单纯的询问,并没有其他原因。
这声询问落在谢拂耳中,他眨了下眼睛,“因为,你该走了。”
春节已过,这个冬天已经所剩无几,即便谢拂继续留,又能留多久呢?
或许这个冬天它还会下雪,可即便下,又能下多久?
与其让它因为不是雪而消散,倒不如成全它,让它作为雪走完最后这一段。
无论如何,一直陪着它的,始终都是自己。
它从出生到消失,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他,第一个说话,也唯一会跟它说话的也是它,陪它听电视的是他,给它闻美食香味的是他,跟它一起新年守岁的还是他。
在一片雪短暂的雪生里,它所有的经历都与自己有关,他又有什么不满足呢?
他没什么不满足的。
他……不该不满足。
未来不过数十年,从前他独自走过的还少吗?
当一种欲望被满足,在其他欲望面前,谢拂可以忍着退让。
……也不得不退让。
毕竟,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留着它到永远,既然如此,多几天还是少几天,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你的同伴们不会来了,而你也应该跟它们一样,回归大地的怀抱。”
它早该如此,多出来的那些时间,都是谢拂偷来的,偷来的东西,长久不了。
“是吗?”小七声音疑惑,它并非是怀疑谢拂说的,它也该离开的话,而是疑惑未来是不是真的不会下雪了。
它从电视上学到了不少内容,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到底也有限,而且它也并非是那种喜欢学习的性格,它只是喜欢听故事而已。
“那,我走了,你还会跟人说话吗?”小七犹豫着问。
其实它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问。
但它就是想问,想跟谢拂说话。
“会。”谢拂淡淡道。
小七想到平时也有其他人来找谢拂,觉得谢拂说的是真的,但奇怪的是,它并没有觉得安慰,反而觉得有些失落。
对哦,没有它,谢拂还有其他朋友可以聊天。
“那那……我走了,你还会好好吃饭吗?”
“……会。”
小七又想到谢拂每天都做的那些香香的吃的,觉得谢拂这话应该也没错,毕竟哪有人能做好吃的,却不吃呢?
如果它能吃,肯定会吃很多的。
“那那那……我走了,你还会遇见别的雪吗?”
“不会。”谢拂想了想道。
小七心里顿时像绽放了烟花,璀璨明媚,它觉得自己很奇怪,为什么不想让谢拂遇见别的雪呢?明明如果有跟它一样会说话的雪认识谢拂,他们都会很开心的吧。
但它心里确实这样想的,这样想,它也没深究,直接这样说了。
“真的吗?”
“嗯。”
“我相信你。”
声音里都带着雀跃。
谢拂也浅浅扬了下唇角。
并非强颜欢笑,而是真的高兴。
某片雪在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时候,便产生了占有欲。
然而这欢喜并未存在多久,转瞬又变成了忧虑。
占有欲都有了,离其他还会远吗?
“你还有别的愿望吗?”谢拂问。
小七认真想了想,最后道“我还想跟你说再见啊。”
这可是它从知道朋友离开要说再见后就有的愿望。
谢拂神色微顿,看向金边琉璃碗的眸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好。”
“你说,我听。”
空旷寂静的院子里,屋内的电视不知何时已经换了节目,却没人再听,它是这夜晚里唯一的人气和暖意,却始终只是背景。
院子里,夜色沉沉,灯光黯淡,谢拂靠在柱子旁,微微闭眼,将所有夜色都隔绝在外。
封闭视觉,最明显的便成了听觉。
他听见风声呜咽,听见远处人家的人声,听见不知谁家的鞭炮声,听见厨房里猫狗的呼噜声。
最为明显的,也是他最想听的,还是那片雪一声声的呼唤。
“谢拂。”
“嗯。”
“谢拂……”
“嗯。”
“谢拂……”
……
一声声的呼唤,似有规律地响起,它喊一声,谢拂就应一声。
它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越来越浅。
谢拂的声音却始终如一。
这个夜晚有多长,它的呼唤便有多久,谢拂也有多久未曾入眠。
直到天边出现第一缕白光,冬日的早晨并不明亮,光线也并不美丽,可它却象征着新一天的开始,晨曦来临。
小七看到了晨曦,它却并未多高兴,它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薄弱,越来越模糊。
它原以为自己会很热情地拥抱大地,因为雪是天地创造的美丽。
可到了真的消失的时候,它却发现自己唯一想到的,竟然是谢拂。
是因为谢拂是它认识的第一个人类?也是唯一一个能跟它说话的人类吗?
小七不知道,但它却并不讨厌。
心里那点莫名又陌生的情绪也并非是讨厌,如果非要描述,应该类似于自己是雪,无法触摸自己喜欢的阳光的感觉。
它并不知道那叫遗憾和不舍。
当淡淡的晨曦映在它身上,意识彻底模糊前,小七忽然有些急促又慌张地喊了一声“谢拂!”
“我在。”
谢拂等着,谢拂等了好一会儿,却依然没有听见本该传来的下一句呼唤。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明明阳光出现,代表着温度会上升,他却感到一股比昨夜更浓烈的寒冷。
由内而外,融入全身。
谢拂缓缓深吸一口气,良久,才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天边升起的晨曦之光,它并不炽热,也不明亮,只比月光亮一点,甚至比不上檐下的灯耀眼。
它平平无奇,却代表着分别的来临。
谢拂出神之际,耳边似有一道若有似无的声音传来,“再见……”
他愣了一瞬,低头看去,便见之前他无论如何也没看,或许是没敢看的金边琉璃碗里,盛满了水,再不见半点冰雪。
再见……
这声心心念念许久,却差点没来得及的道别,终于还是迟来传入了谢拂耳中。
谢拂看着这碗片刻,才倾身将它端起,手腕缓缓翻转,这个已经换了主人的金边琉璃碗从谢拂手中渐渐倾斜。
当冰水倾至碗沿,他的动作也未停,最终,冰水顺着碗沿倾泻而下,一滴一滴,一缕一缕,掠过空气,坠落在地,融进泥土……不见踪影。
春天还没来,等它的雪却已经走了。
“拂哥新年好!你一个人在家算什么过年,去我家吃饭,家里有不少亲戚,人多热闹啊!”谢进东在初三串门,他本来前两天就想来的,可他打谢拂电话没人听,来喊谢拂也没人回应。
谢进东以为谢拂不在家,或许是进城跟他那个妈过年了,这也不奇怪,毕竟关系就算再差,到底也是母子,谢拂这边的亲戚又不回来,总不能让谢拂一个人过年。
可他没想到,谢拂根本没回城里,这几天他都一个人待在家里。
那他怎么不接电话?
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浮现了一瞬,很快又消失,有些事没必要计较那么认真。
“多谢,不过不用了。”谢拂开门后说。
“一个人挺好的。”
谢拂不喜欢热闹,人多就代表着他必须时刻戒备伪装,即便是陌生人,并不熟悉,反而尴尬。
谢进东有些失落,却并没有强求,相处这些日子,他也知道谢拂是个说话做事不会改变主意的人。
他说不去就是不去。
“那这个你一定要收下,我妈做的饺子,好几个馅儿,给你拿的都是不一样的,我妈手艺不错,你可要尝尝看。”
谢拂这回没拒绝,“谢谢。”
谢进东笑了笑,“对了拂哥,我今天要进城采买些结婚用的东西,你有啥要买的吗?”
谢拂转头望向远处,可视线被遮挡,并未看见谢进东家的模样。
但他想起对方上回说的话,还有屋里的结婚请柬,便也明白对方为什么去。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午饭后。”谢进东叹气,“我也不想这么着急,可是过两天就是婚宴了,才发现红包没买够,还有喜糖什么的,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最麻烦。”
谢拂看了一眼那盖着薄膜,搭着棚子的地方,转头道“我也想办点事,想坐你的车进城,不过可能不会一起回来。”
谢进东对谢拂要做什么有点好奇,但是没问,直接应道“行,那我要走了给你打电话。”
谢拂答应了。
在他走后不久,谢拂的手机就响了,他还以为是谢进东准备好了,谁知拿起来一看,却见是个陌生的号码。
他随手点了接通,然而当对方的第一句话传来,他便想直接挂断。
“拉黑我,不接我电话,过年也不回来,谢拂,你是翅膀硬了,不想认我这个妈了?”
“你知不知道别人都怎么说的?你董叔嫌弃我,连儿子都管不好,你哥哥鄙夷我,下人们嘲笑我,你这一走,他们都在看我笑话,谢拂,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她声音哽咽,甚至渐渐传来了哭声,将柔弱无助展现得淋漓尽致。
骗人的最高境界就是三分真七分假,真真假假分辨不清,董夫人这番哭诉,到底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假,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谢拂静静听她说完,听见她一直哭,便问道“您说完了吗?”
那边哭声一滞,随后便是恼怒,“谢拂?!”
谢拂表示自己听到了,然后呢?
谢拂望向天边交界处,声音里不带什么情绪,没有恼恨,没有生气,只是平平淡淡地开口“您说完了的话,该我说了。”
可越是平静,董夫人心里便越是打鼓,似乎从这个儿子离开城里后,对方就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哭,因为哭声能掩盖她的惊慌,她怒,因为恼怒能遮掩她的后悔,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想在谢拂面前继续维持那个体面又威严的母亲形象。
可当谢拂不在意时,这份体面维持得再好,那也是假的。
“过去二十几年,我花了您多少钱都会算利息还您,未来您到了法定的养老年龄,我也会给予养老费,至于其他,我觉得或许不需要了。”
不需要再联系,更不需要再见面。
董夫人手指捏紧!
“如果您日后无处可去,无路可走,我也会尽到责任。”谢拂说着顿了顿,“不过我觉得,您应该不需要。”
原主的继父虽然无视原主,但对董夫人这个老婆却还是有几分情面,这么多年过去,对方就算是为了面子,也不会抛弃董夫人。
原主的继兄对她也有几分面子情,只要董夫人日后安分守己,未来的生活也不用发愁。
只是,想要什么亲情,想要儿孙承欢膝下是别想了。
董家没有,谢拂也给不出。
“就这样吧,董夫人。”
说罢,他不等对方说话便挂断了电话,继续将新号码拉黑。
他望着远处的山色风景,脑子里想的却并非刚才的董夫人,在他心里,这件事算是了结了,即便日后对方再打来,谢拂也是这番说辞。
他想的是小七。
谢拂忽然想到,自己似乎忘了告诉那片雪。
并非所有的告别都要说再见。
世上的再见,往往会悄无声息地变成再也不见。
谢拂进城买了一批玻璃,还请匠人上门,在院子里搭了一间不大不小的玻璃阳光暖房。
那些需要适宜温度才能生长的作物,都被他移栽进了暖房里。
除了这些,也有一些野蛮生长的花草,随着春天来临,渐渐开出了花朵。
广寒宫、马蒂斯、郁金香、凤仙花……
一株接着一株,一种接着一种,渐渐都开出了绚丽的色彩。
谢拂买了不同花期的花草,让院子里的花从未失过颜色,彻底凋零。
渐渐的,甚至有人想买他这里的花,谢拂没卖,每每有人问他种这么多花又不卖,不是浪费吗。
谢拂也只说有人看。
确实有人,只是他一个人。
时间流逝并不随着人类的意志而转移,有人说它走的快,有人说走的慢,对于谢拂来说却一样,一样没什么感觉。
他不觉得自己是在度过时间,而是觉得时间在从他身边走过,当另一段时间到来时,他就会到达下一个世界。
一年过去,猫狗纷纷长大了一些,尤其是猫,从小小的一只长成现在村里小孩儿都抱不太动的状态,谢拂的投喂功不可没。
倒也不是刻意投喂,而是谢拂始终记得小七走之前说的话,答应了对方的事便要做到。
即便他在食欲上的要求并不高,但依然每天都不曾亏待自己。
好好吃饭。
他做到了。
至于其他的,他也会做到。
深秋后便是入冬,即便知道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冬天,谢拂也依然感觉到一股久违的宁静和安心。
具体表现在每天的睡眠时间都增加了,早上醒来时,天光便已大亮,常常窝在屋里不愿意出去。
谢进东知道他的性子,也只是偶尔来找他聊天,请他去他家吃饭。
值得一提的是,谢拂的花房和院子经常会吸引来不少村里的孩子,他们倒也乖觉,不会偷偷摘,只是在外面欣赏,谢拂在家时,他们就能进院子里欣赏。
“叔,您这是怎么养的?养的太好了,我妈上回也买了一盆花回去,结果养到死了都没开过花。”孩子声音里满是羡慕。
“这个看缘分。”谢拂随口道。
毕竟他总不能跟这群孩子说一些养花的知识,他们喜欢的是花,而不是种花,不会喜欢听的。
也不一定能听明白。
“叔,你这些花能过冬吗?冬天下雪会不会给冻死或者压坏了?”一个孩子好奇问道。
谢拂指尖颤了颤,眸光模糊片刻,再眨了一下后,便又重新清明。
“不会。”
“那太好了!我好担心下雪会把它们压坏了,这么好看的花压断可惜了!”那孩子兴奋笑道。
听见她口中似乎把花看得比雪重要,谢拂顿了顿不由道“压断也没关系,雪比花美。”
那孩子“……”
您认真的吗?
虽然下雪是很美啦,但是明显这些花比雪更珍贵更漂亮啊!
雪只有一种颜色,可花有好多种呢!还都开得这么漂亮。
谢拂似乎动了动唇,却没继续说什么。
他没告诉这些孩子的是,养花时最好想着要养它给谁看,这样,花或许能养得更好更美。
而他想给看的对象,正是被他们嫌弃的雪。
或许是巧合,又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定律,当晚后半夜,天上便下起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它来得毫无预兆,却又匆匆迅急,不过半夜过去,地上便铺了一层雪衣。
当谢拂醒来时,它还在下,千千万万细小的雪花从空中落下,将眼前的一切又铺上了一层雪白,谢拂站在檐下看了片刻,才收回视线,重新落在那些被雪花覆盖的花草上。
说是没关系,可能让它们不被冻伤折断当然更好。
谢拂想把在院子里的一些花转移进暖房里。
他刚想走出去,却又不知道想到什么,收回脚步,转身上楼。
再次下来时,手里拿着一把黑色大伞。
黑色大伞没有半点花纹,寂寂如黑夜,却比黑夜更为单调,它没有明月,没有繁星,更添几分黑夜没有的深重。
张开后挡在他头顶,为他遮挡着从天飘落的雪花。
你还会遇见别的雪吗?
不会。
自你之后,再不会有雪落在我肩上。
再不会有雪……是你。
谢拂微微阖眸,将微漾的情绪重新恢复平静,波澜不惊的眼眸重新落在眼前的雪景上,似染了冰凉雪意,而不带半分柔情。
谢拂在认真履行着对小七的约定,即便是微不足道的雪,即便是跟它一样的雪。
他撑着伞走进雪中,天地皆白,唯有这抹纯黑的大伞,像天地间独特的美景。
从檐下走到院子边缘,便已有雪花浅浅湿润了伞面,很快,便有白雪停留在这面纯黑上,他身上却一片也无。
谢拂倾身蹲下,刚想将一盆花端起来,指尖触及盆身,感到一阵久违的凉意。
有细碎的雪花飘落在他手上,不等谢拂做什么,它们便被谢拂的温度灼伤融化,化成雪水,沁润他的肌肤,甚至无法离开,汇入大地。
顷刻之间,便有一道空灵之声,略带慵懒的气息,自四面八方传入他耳中。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开场,却是不一样的情景。
“谢拂……”
“你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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