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谢拂看着把袖子卷起干活的扶兰,莫名觉得有哪里不对。
倒不是觉得扶兰不会干活。
而是觉得扶兰不应该卷袖子。
虽然只认识不久,但他自觉对这头老虎有那么点了解, 对方头脑简单,不怎么用脑子思考问题,一旦动脑子,那必定是有他必须用脑子的原因。
对于扶兰来说,什么事需要用到脑子呢?
谢拂眸光微动。
他对着扶兰喊道:“扶兰,你过来, 我给你量个身材尺寸, 做合身的衣裳,你身上那件不合适, 不能一直穿。”
扶兰丢下手里正在剃光的竹子,飞快跑到谢拂面前,在谢拂没来得及阻止的时候, 便脱了身上的衣服。
谢拂:“……”
“……量尺寸不用脱衣服。”
扶兰低头要把衣服捡起来穿上。
“脱都脱了,那就量了再穿。”谢拂动作依然,不着痕迹拿过扶兰手里的衣服,又用软尺给扶兰量了下尺寸。
其实根本不用上手,他肉眼便能将对方的身材看清楚。
谢拂将刚才扶兰脱下来的衣服整理好, 卷起的袖子放下,他轻而易举便看到了那两个牙齿破开的洞。
扶兰:“……”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试图假装没看到没听到,生怕谢拂让他补上。
“给我看看。”
谢拂抬头看向他,提出的要求却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给我看看你的牙。”
扶兰双眸圆睁, 下意识捂住嘴, 而他的手也遮挡住了半张脸, 将那双眼睛突显得更加明显,其中的戒备警惕显而易见。
谢拂:“你怕什么?”
扶兰不说话,哼,他才不是害怕。
谢拂:“给我看看。”
扶兰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别以为他不知道,说是想看他的牙,其实是想把它拔掉,上次那个妖贩子就是,为了拔牙还想骗他,被他狠狠咬了一口才再不敢拔他的牙。
虽然扶兰也很头疼这牙变不回去,但他也不想它被拔掉。
谢拂:“我就是想看看,你的牙到底长什么样,能把这衣服给咬破。”
扶兰:“……”
他看了看衣服,又鼓了鼓腮帮。
半晌,在不想补衣服的压力下,他到底还是缓缓地、缓缓地……张开嘴,朝着谢拂露出自己尖锐的虎牙。
两颗虎牙乖巧地挂在两侧,安安静静,仿佛什么问题也没有的模样,似乎在说衣服上两个洞不是它们干的,而是衣服先动的手。
谢拂淡淡看了一眼,将他的表现看在眼里。
他走上前,认真看了看扶兰的牙齿,语气莫名地说了句:“牙口不错。”
说罢便当真没再做什么,更没有要给扶兰拔牙,当他拿着软尺往回走时,扶兰都还有些呆。
跟妖贩子不一样。
他真的没有要给他拔牙。
第一次,扶兰感受到了师父跟妖贩子的区别。
虽然他们都会给他吃喝,但他们是有区别的。
扶兰认真想了想,其实还有一点区别。
师父给他的更好吃。
即便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糖人,也是他过去从来没吃过的美味。
两天后,谢拂将扶兰叫到面前,不仅给了他一件新衣服,还给了一坨……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当他拿着那块东西,想了想,便要用牙齿咬碎咽下时,却听见谢拂悠悠道:“不能吃,吃了拉肚子。”
扶兰当即收回牙齿。
谢拂揉了揉额头,语气中破有点头疼的意味,“……那是磨牙用的。”
扶兰愣了一瞬,他低头看着这块像泥不是泥,像石头更不是石头的东西,还用牙齿在上面磨了磨,咬了咬,便见上面露出一个牙印,很快又能被抹平,重新光滑。
有点类似于现代的口香糖。
得了新玩具的扶兰很高兴,心中更加觉得谢拂跟妖贩子不一样,砍竹子都有劲许多。
他更努力的结果便是,建房子的速度加快了。
除了他们,还有浮生寺的和尚们时不时也会抽空来帮忙,这房子建造的速度比谢拂想象中更快。
他算了算时间,应该能赶上在新房子里过年。
除了帮忙外,那些大小和尚也是来看扶兰的。
他们对这只被谢拂带走的半妖充满了好奇,便想近距离接触看看。
而这一接触,他们便发现,这只半妖求跟普通人没多大的区别,除了笨一点,除了不说话,几乎没有更多区别。
若是不变异,那他就是人。
原本还对谢拂的人身安全有些不放心的浮生寺一众和尚,很快便放下了心。
白天除了建房子,谢拂也会教扶兰读书识字,不需要认识太多字,但要学会常见的,学会读写自己的名字,还有一些简单的词语。
“扶——兰——”
谢拂最先教的,还是他的名字。
他想的没错,这只虎还当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读,他记住了字形,却没人教他字音。
此时即便面对谢拂的教导,扶兰也不曾张口跟着读。
谢拂也不着急,并不急着逼他跟着读。
一个常年不曾跟人得到太多交流的人,想要他学会跟正常人正常交流,那还需要一点时间。
谢拂每日便教他几个字怎么读,每天都会跟他读两遍“扶兰”,等他熟悉了自己的名字,时间久了,自然而然便会开口。
二人同吃同睡,扶兰也从一开始的有些拘谨到现在的随意自在,晚上,谢拂睡着时,扶兰便会背着他,悄悄张口锻炼自己的名字。
“扶——兰——”
低低的气声在黑暗中悄然响起。
这是用口腔和腹部的气发出的声音,而不是喉咙发出的声音。
“扶……兰……”
喉中生涩的声音缓慢发出。
惊得扶兰本人都忙闭嘴,又转头悄咪咪看了谢拂一眼,见对方还在睡,才重新放下心来。
“扶——兰——”
他又尝试着喊了几声。
直到渐渐有些熟练,不再那么生涩,扶兰才微微一笑,小脸上似乎有等待夸奖的笑意。
他又转头看了谢拂一眼,这回看到谢拂没醒时,却和方才的放松不同,反而有些失望。
他还想说给谢拂听来着。
看着谢拂的睡颜,扶兰耳朵不由自主地变出来,他想了想,凑到谢拂耳边。
悄咪咪用气声喊了一句。
“师父……”
喊完,便像是偷偷干了什么坏事一般,既担心谢拂知道,又莫名期待被谢拂知道。
谢拂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扶兰差点因他的动作而碰到,他慌忙后撤,才避免惊扰到谢拂的惨剧。
看着他的背影,扶兰有些不甘心,忍不住继续喊:“师父……”
谢拂依旧没动静。
“师父……”
“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一连串的师父,喊得比扶兰更好更快。
谢拂并不知道,也没人知道,扶兰在脑中练习最多的,并非是自己的名字,而是师父二字。
一开始只是腹诽谢拂和师父这个身份,整天给师父和妖贩子找区别。
后来渐渐的,他便习惯了在脑海中这么称呼谢拂。
他都这么喊了,谢拂若是再装没听到,那便有些假了。
“听到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还在喋喋不休喊着“师父”的扶兰声音骤然卡壳,差一点,他便要被吓得重新闭嘴说不出话来。
扶兰偷偷往谢拂的方向看了一眼,除了背影还是背影。
不等他悄悄松口气,便见被子往他的方向挪了挪。
“安心睡,大晚上,别叫魂。”
扶兰:“……”
他圆圆的眼睛盯着谢拂的后背,一会儿盯一下,一会儿盯一下,好不容易睡意来了,他还好像报复一般,极小声地冲着谢拂的后背喊了一句:“大和尚!”
谢拂:“……”
头发:在长了在长了,别催。
新房子到底在年前加班加点赶工完成,成功入住新房这一天,扶兰却并没有那么高兴。
为了感谢浮生寺的和尚们,谢拂请他们来吃乔迁宴,而为了照顾他们的口味,桌上几乎全是素菜。
唯一照顾扶兰口味的,还因为不好让和尚们看到明晃晃的荤腥,只是一盘煎蛋。
吃过了大鱼大肉的扶兰已经对这些看不上眼,这会儿正吃得没有半点热情。
好不容易等和尚们告辞,扶兰才松了口气,顿时精神起来。
等谢拂送完人回来,便见扶兰正抱着一只鸡翘首以盼等着他。
谢拂低头看了一眼那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捉回来,现在还在苦苦挣扎却不得逃脱的山鸡。
“……在做什么?”
扶兰兴奋地举着鸡递给他,“吃!”
那一声“吃”喊得清晰又嘹亮,这一刻,无论是“扶兰”还是“师父”,都在这个字面前黯然失色。
谢拂默然半晌,怀疑自己在扶兰眼中是不是就是个饲养员。
他单手提起鸡,将它关在栅栏围成的院子里,为了适应山里的环境,栅栏围得比较高,保证山鸡飞不出去。
扶兰看了看鸡,又看了看谢拂,又重新看鸡,眼馋得不行。
若是他是纯粹的妖,能化成老虎原型,此刻鸡恐怕已经魂归西天。
“吃鸡。”他固执地说。
谢拂也答得干脆,“不吃。”
“想吃你自己做。”
他径直回屋,扶兰站在原地,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只鸡。
鸡:害怕,疯狂害怕!
谢拂站在楼上向下看了许久,扶兰却一直盯着鸡不动,鸡也被他盯得不敢动。
他揉了揉眉心,终是关了窗户,没陪着这人一直傻站着。
新房不止一间房,谢拂和扶兰自然不住一起,他关门的动作便没有迟疑。
竹楼的竹子都正新鲜,屋内弥漫着一股清新的竹香,在这股竹香的熏染下,谢拂渐渐陷入梦乡。
翌日醒来,他下意识向身边看去,面对空无一物的身侧,他表情微顿。
收敛神色后梳洗穿衣,他走下楼,路过后院是脚步顿住。
一宿没睡的扶兰抱着一只长时间睁眼不动弹,似乎已经僵硬的鸡飞快跑来。
“死了。”他把鸡举起给谢拂看。
圆圆的眼睛认真又纯粹地看着他,“可以吃!”
谢拂默默将那只似乎真的死了的鸡接过来,拿在手里认真看了看,没在身上找到任何伤口。
也应该不是中毒。
昨晚都没喂粮,更不可能是撑死噎死。
谢拂对上这只鸡合不上的眼睛,认真看了看,终于得出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这只鸡……是被吓死的。
谢拂:“……”
他默默望着扶兰。
扶兰也默默望着他。
一个在想他这徒弟到底有多可怕,鸡都能被吓死。
一个在想这只鸡怎么吃?烧煮炖炸炒?
良久,扶兰这才发现谢拂似乎一直没说话,没对吃鸡表示赞同。
他望着谢拂,伸手轻轻扯了扯谢拂的衣袖,眼睛里满是期待和恳求。
“师父……”
谢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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